“你想见朕,现在见到了,然后呢,要做什么?”嘉禾上前了半步,咄咄逼人。泓章楼内逼仄狭小的空间里,苏徽被她逼到退无可退。
“陛下——”他吞咽了下喉结,说:“我知道陛下怀疑我的身份,实际上我自己也都觉得自己来路不明。提醒陛下一句,假如我真是个刺客,这么近的距离,是可以杀死陛下的。”所以,不要和人随随便便就靠的这样近。
“你可以试着动手,看看你我之间先死的是谁。”嘉禾冷笑着,不退反进。
暗处埋伏有卫兵——实际上不需要这些卫兵出手,嘉禾自己确信只要拔出袖中藏着的短刀,她都能轻易的杀了这个纤弱的少年。
“不过,你说你自己觉得自己来路不明,怎么回事?”同时,嘉禾飞快的意识到了苏徽方才那一番话语之中值得玩味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小苏:老婆一见面就盘算着要杀我,害怕(并没有)
第151章 、九
“我做过一个梦。”苏徽注视着少年女帝的眼睛,缓缓说起了一桩与眼下肃冷氛围毫不相干的事情。“我梦见陛下死了。”嘉禾让他解释他为什么说自己“来路不明”,苏徽不知道怎样才能开口,却忽然想起了这段时间里他做过的一个梦。
嘉禾眉头一皱,“大胆!”
苏徽的话堪称大逆不道,当着天子的面说他梦见天子已死,无异于是在诅咒九五之尊的皇帝。
短刀锵然出鞘,嘉禾稳稳的握住刀柄,利刃架在了苏徽的脖子上。
可她并没有利落的划开少年纤细的血管,她迟疑了,苏徽的眼神那样悲伤,像是藏着待化的冰雪。嘉禾想起来了,最开始和这个据说是宋国公子孙的少年见面的时候,后者也是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眼中好似要落泪。
埋伏在周边的暗卫都被拔刀之声所惊动,纷纷从阴影处跳处,以为是苏徽犯上作乱,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然而嘉禾抬手,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们暂且都退下。
“那个梦境很模糊,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其实记不大清了。”苏徽按住了额角,他又开始头疼了,“但因为陛下死了,所以我很难过,难过到醒来之后很久,我都一直记着这样的感受。”
嘉禾抿紧双唇,她不主动问,因为害怕对方的言语只是圈套,但她又心中好奇,于是又强忍着杀意听着他继续说了下去。
“我梦见陛下被自己的大臣所废黜,因为他们找到了太.祖皇帝的男性血裔。群臣们将那名对朝政懵然无知的少年迎入了帝都,打着为了江山社稷的名义,实际上是将那少年当成了傀儡。”
“我梦见形同陛下左膀右臂的赵氏兄弟下狱蒙难,梦见忠于陛下的士子不是被迫归隐便是身死运消,我梦见……陛下最信任的人背叛了您,最后他将一杯毒酒送到了您的面前。”
那个最后害死嘉禾的人是谁,他暂时想不起来了。似乎是个年轻人,有着俊朗的容颜和翩然的风仪。
会是昆山玉吗?根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唯有那个出身显赫又一直以来备受世人赞誉的年轻人,形象才勉强与他梦中那道模糊的影子重叠得上。
但苏徽只是胆大,还不至于愚蠢,他没有将“昆山玉”的名字说出口,因为他直到比起他来说,嘉禾必然更加信任昆山玉一些,他说他梦见昆山玉是害死她的人,她非但不会相信,还会觉得他是在有意构陷。再加上苏徽是被赵游翼带来宣府的,而赵氏兄弟又素来与昆山玉不合——这样一来,以嘉禾的多疑,恐怕赵氏兄弟也会被牵连进去。
“说……完了?”嘉禾握住刀柄的手抖了一下,在苏徽看不见的地方,她正用力掐紧左手的掌心,以此克制自己惊惶的情绪。
“嗯,说完了。”无论如何,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梦境压抑可怕,但梦醒之后,一切都还是美好的。
其实不止是这个梦,苏徽还有过许多古怪的梦境,有些梦里,他一身古怪的服饰,游荡在一个古怪的地方;有些梦中,他是成年人的模样,坐在造型奇特的桌前,虚空之中浮起奇异的光芒,组成字节跃动在他眼前;还有些梦中他甚至又见到了嘉禾,不过那时的嘉禾比起现在来说要年幼一些,而他沉默的守在她的身后。
这些梦实在太多太多了,有些时候他都忍不住开始怀疑,它们根本不是梦境,而是脑内一段段奇诡的妄想,又或者,是仙人冥冥之中将下的指引。
可这世上真的有仙人么?他心中又涌现了这样一个超乎了时下大多数人认知的想法。
在苏徽走神的时候,嘉禾悄然收起了短刀。这倒是出乎苏徽的意料之外,他看得出年轻的女皇脾气其实并不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好,更不是什么易心软、好说话的人。
“陛下相信我做的这个梦?”苏徽有些惊疑的问。
嘉禾冷笑,“梦境之事,任尔信口胡诌,朕焉能辨明真假?”
却又问:“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做出这样一个梦境。”暂时打消了杀死苏徽的念头,然而嘉禾却还是对苏徽满心疑虑——或者说,怀疑的更加深了。这个神秘古怪的少年,一下子便戳中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惧。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抛来了一句诛心之语。
“我从来没有过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苏徽皱着眉头为自己解释道。
然而人心隔肚皮,一个人心中想的是什么,又其实那么容易就被猜出的呢?果然嘉禾只是冲着他冷笑,目光瞧着让苏徽不安。
可是那日,嘉禾最后到底还是放过了苏徽。只因为最后苏徽问起了一件事情,他问嘉禾,是否相信鬼神之说。
梦见未来这种事情实在是过于玄乎诡异,像极了那些荒诞志怪中的故事。
嘉禾因这样一个问题而沉默了许久。
鬼神么……她自然是信的。历朝历代的皇帝,哪个不信上苍不信神明,都自称是天子了,若是否认那虚无缥缈的神明,岂不是连自身的尊贵也一并否认了。
更何况,嘉禾还有天书。她是相信神鬼之说的,至今仍藏在她寝殿内的天书便是佐证神人存在的最好证据。
苏徽如果只说梦到了她被废黜,她会觉得这个少年是在诅咒她,有谋逆之心。其罪当诛。可是苏徽之后所说的事情,却大多都能和天书上的记载对上。眼下她的心情一点也不想她表现出的那样平淡,正因为苏徽的话语能和天书大部分对上,所以她其实早就冷汗涔涔湿了脊背。
“我却不信什么鬼神。”苏徽给了嘉禾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离京之前,父母领着他去佛堂跪拜,说乞求菩萨保佑,望他能够平安,在虔诚肃穆的氛围之中,苏徽只觉得无聊。最后在所有人都阂目祷告的时候,他悄悄睁眼,研究起了寺庙神像的雕塑技艺。
“你不信?”
“嗯,不信。我认为,这世上的一切奇异之处,都一定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关键只在于,以我们现在的本事,能不能找到答案而已。”苏徽认真的告诉她:“我和陛下说我来历不明,是因为我总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中的我,似乎有些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经历。但我想,我要么是得了什么癔症,要么就是有人给我用了什么混淆神智的药.物。总之不会是什么神仙闲来无事戏弄我。所以——”他加重了语气,“陛下若是日后听到什么道士和尚说能为陛下延寿改命,千万别信。”
不知为何,苏徽很担心嘉禾会走上“不问苍生问鬼神”的道路。
嘉禾吃了一惊。要知道方才她还在警惕苏徽会假借神明托梦为幌子来试图迷惑她,可是没想到苏徽反倒义正辞严的劝她莫信鬼神。
“你既说这世上无鬼,那又如何解释你的幻梦?”
“暂时找不到答案,但我想,总会有个合理的说法。”
嘉禾不置可否。苏徽以为她是在发愣,实际上她是想起了两年前的云微。云微的失踪诡异至极,如果世上真没有神明,又如何解释她的莫名蒸发?眼前少年与云微相似的面容,难道真是一种巧合?
但这些话她都没有同苏徽说出口,转而又提了一个问题
“你在梦中看着朕死去,你做了什么?”
“我试着救陛下,只是没有成功。”
“你试着救朕?”
“嗯,我想要救陛下。”
嘉禾看着少年的眼睛,久久不语。她当然不至于被这样一句话就轻易的打动。做了这么多年皇帝,谄媚好听的话语,她听到的还少么?
但她现在开始觉得苏徽有趣了。这样一个人直接杀了实在可惜。
“假如你做的那场梦,真的并不普通,并且能预知未来,这一次,你又打算怎样来营救朕?”
苏徽老老实实摇头。
“不知道?”
“我忘记了。”他说:“我想我应该知道答案,但那些答案现在就像是洪水过后的泥沙,沉淀入了河床,我什么也想不起来。”稍作停顿,他又道:“但我一定会救你。”
嘉禾大笑了起来。
她自得到天书之后,便一直活在惶恐不安之中,正因为提前预知到了数十年后的未来,所以这些年来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
然而这些她不能和任何人说起,群臣跪拜她,称她为天子、为万岁,只有她才知道这些人会在若干年后有怎样的一副嘴脸,所有她信任的,不是背叛便是身死,能够依靠的,唯有她自己一人。
这时候却有一个身份不明、举止古怪的少年一本正经的告诉她,他会救她?
没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了。
在嘉禾的笑声之中,苏徽默默的出神,女帝饮下毒酒的一幕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他真的能救她吗?
不,能救她的只有自己。而他能做的
“请陛下让我追随在你身边。”在嘉禾的笑声之中,他再度开口,嗓音清晰明澈,“就如同当年的云微那样。”
第152章 、十
如同当年的云微一样——嘉禾听到这句话后的第一反应是冷笑。
云微,再提起这个名字,她只会恨得牙痒痒。云微不曾陪伴过她。她,或者说是他,仅仅只是在她身侧短暂停留之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在她最为难熬的那段时日里,云微并不在她的身边。
但这些话她并没有说给眼前这个年轻人听,她再次看了一眼这张酷似云微的面容之后,转身大步走出了泓章楼。
苏徽怔愣片刻之后,立刻的跟了上去。
“你当真不怕朕杀了你?”嘉禾心里许可了他的跟随,然而言辞上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故意刁难。
“陛下杀人总得有个缘由,先得将嫌犯下狱,审问之后再行判决。”苏徽语调轻快,“陛下如果还未想好我的罪名,那我就还是清白之身,同理,陛下若不下令罢免我,那么我就还是名正言顺的御前校尉,跟随陛下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咳,不对,是该自称为臣,呃,臣——”他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慌乱中险些咬着舌头。
就连轻忽礼仪、不守规矩这一点,都和云微简直一模一样。嘉禾在心里默默的说道。
这就像是两年前失踪的云微,跨越了时光,再次来到了她的身边似的。她已经历过岁月打磨,而他仍是过去的模样——嘉禾心里产生了这样一个大胆的想法。
当然她并不知道时空穿梭的技术,脑子里也并没有所谓“穿越”的一个概念。因此这样一个想法只是匆匆掠过,没有让她去细想深思。
“你今日可以不必自称为‘臣’,也不用唤我为‘陛下’。”嘉禾说道。
“为什么?”身为臣子,苏徽不得与嘉禾并肩而行,他走在她的后方,逆着风有些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因为今日她要离开紫煌宫,白龙鱼服,微服出巡。
往日里嘉禾常会乘坐帝王的车驾巡行宣府四方,检阅自己的军队。但偶尔有些时候,她也会装扮成平民的模样,穿行在宣府的街头。
紫煌宫比紫禁城好就好在出行便利,过去嘉禾在北京时,为了出宫一趟可谓殚精竭虑,现在却只要换身衣裳,换辆马车便能轻轻松松深入市井。
在她身边服侍的宫人早已习惯了她这一大胆行径,默不作声的去为她安排出宫的事宜,或是准备服装,或是去清点暗卫。苏徽没有分配到任务,便呆呆的站在嘉禾跟前,与她大眼瞪小眼。
“陛下真要出去?”等待的过程中,苏徽百无聊赖的问道。
“怎么,你想拦朕?”嘉禾一脸了然的模样,“想告诉朕,宣府危机四伏,朕要谨防刺客宵小,告诉朕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样的话她早就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就连赵氏兄弟都板起面孔佯充老臣,苦口婆心的劝谏过。
“不,臣不想。”苏徽飞快的摇头,“臣是有点担心陛下的安危,但臣认为,陛下在这方面应当——”他敲了敲额角,给出了一个词,“很有经验。不用臣来操心,臣是有点担心自己。”
他对嘉禾想要微服私访这件事态度非常宽容,甚至有种见怪不怪的心理,就好像过去他曾经跟着她无数次偷偷从戒备森严的宫禁之中溜出去一样。
至于他担心自己则是因为……
很快他的预感成了真,他看见几名宫女在嘉禾的吩咐下,将一套女人的衣裳,若干钗环头面,几盒胭脂水粉呈到了他的面前。
“跟着朕出宫的宫人,都需乔装打扮。你换上这身。”嘉禾见苏徽愣在原地,于是便转过头,微笑着这样说道:“你不是很想追随朕左右么?朕给你机会。”
苏徽扶额叹息。看起来端庄严肃的女皇,私底下却也有坏心眼恶趣味的时候。他为此感到无奈,但……并不意外,也不讨厌。
其实哪怕是让他装扮成女孩的样子,他心里也并没有多少排斥,就好像这种事情他过去已经做过不知多少次了。
嘉禾为他准备的是民间妇人最寻常的短袄与褶裙,用料粗糙,花色质朴,长发盘成低髻,并没有再戴富贵人家才会用的髻、假发,而是用了几支廉价的簪子装点在发间。但他年纪轻,容貌美,便是荆钗布裙也别具风.情,清凌凌的眼波扫过,只教人心中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