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你手好些了吗？”他问。
“好些了。”她说着，看向自己的手背，那红印已经褪去了部分，痛感也几乎消失。
待其他人陆续上了楼，余游才继续说:“深哥刚刚拿的那冰袋和药膏有用吧？”
“嗯，”洛柚点点头，“不过这大冬天的哪儿来的冰块啊？”
这一问余游可就有话说了:“你都不知道刚刚深哥有多着急，把冰箱冷藏室翻了个遍才找到一盒不知道什么时候冻的冰块，又拿了两层保鲜袋装好……”
他指着桌子上那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药品继续说:“然后他又把那个家用医疗箱翻了个底朝天，找出一管烫伤药膏，一起拿给你了。”
他“嘿嘿”一笑:“你别看深哥表面上非常淡定，他心里肯定急死了。”
洛柚:……
“你快去训练吧！”她红着脸说，揣在兜里的手摸到了那支小小的药膏。
——
晚上的训练快到一点才结束，陆与深离开训练室的时候，跟王教练碰了个正着。
“哎，练完了？我正要找你呢。”
陆与深说:“巧了，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两个共同走进会议室。
陆与深作为战队的元老人物兼队长，所以大大小小的事情，王林都会选择和陆与深商讨。私下里，两人更像是朋友的状态。
王林说:“你是想说洛柚的事吧。”
陆与深点头:“是。”
“我想说的也跟这个有关。”王林说着，把一份纸质资料推给他，“不过你先看看这个。”
他接过来，垂眸。
这是他们每个人都有的、近一年的数据总结与分析，而这一份的选手ID是:FTC_HX
陆与深觉得自己大概知道王林想说什么。
“虽然说PUBG这个游戏，数据并不能代表一切，但它确实也能反应出来一些东西。”王林说，“你作为选手，在场上的感觉应该比我更直观一些。这一年中，何宵的状态确实下滑不少。”
陆与深没有说话，因为这是事实。
这一年大大小小的比赛中，他的确能感受到宵哥状态的变化。
他打的是突击位，是要和余游配合打开突破口的，反应一定要快，近战一定要够猛，同时他还是指挥，要分心在转移运营上。
所以在比赛中，陆与深时常也会帮忙分担他的指挥压力。尽管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他打得越来越力不从心。
选手也会在意自己的比赛数据的。越来越力不从心，数据就越来越差，数据越来越差，就越来越力不从心。
恶性循环。
王林继续说:“我前段时间看了，他的合同快到期了……”
听到这儿，陆与深情绪有点波动:“不能让他去打其他位置吗？”
自由人，或者四号位，哪怕让他留下来当替补，都不是不可以。难道要直白地告诉他，不跟他续约吗？
王林摆摆手:“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就别说功勋选手了，那些只在我们这儿待过一个赛季的选手，我们都没有亏待过他们。”
“只是，上次我跟他谈续约的时候——你知道，每次都要走走这个形式——他隐约向我透露了他有退役的想法。”
陆与深虚放在桌子上的手指轻轻一颤。
“他想得很充分，向我推荐了几个别的战队挂牌的选手，连他们的资料都打印出来了。”王教练说，“也就是那时候，我才觉得，他可能萌生退意了。”
陆与深的手指捏在一起。
气氛有些过于低沉，王林坐直身体:“好了，先不说何宵退不退役。今天我主要是想问问你，你觉得这次转会期我们是不是应该再买几个人。”
他继续补充:“有一名替补的合同也到期了，他没选择续约。”
陆与深点头表示理解:“在我们这儿当了一年的替补，去别的队打首发也挺好的。”
“所以你觉得呢？”
“我们现在只有一名替补，更别说宵哥可能会退役……买人肯定是要买的。”
王林静静等待他的后话。
他迟疑片刻:“洛柚……也在你的候选名单当中吗？”
“当然，”他看过来，“难道你没有考虑她吗？”
陆与深笑了笑，拿出手机给他看了张图:“这是她近一个月在T1训练赛的数据。虽然，像你说的，数据不能代表一切。但，这份数据确实相当华丽了。”
这也是他今天找王林想要说的事。
王林笑，“你看，我们俩这不想到一块了吗。”
陆与深也笑了笑:“我休息的时候找来T1的录像看了看，她在没有系统训练的情况下，能打成这样，确实是个很珍贵的可塑之才。但是——”
“但是什么？你都说了很珍贵，那就赶紧给她做思想工作、然后安排试训，不然到时候被Fire那边捷足先登了。”
陆与深摇摇头。
“我很矛盾，也很犹豫。”
“为什么？”
“一方面，在这个行业，天赋真的太重要了。她的天赋毋庸置疑。她的反应速度、她的拉枪定位、她中远距离甚至近战的精准度……说实话，不输大部分职业选手。可是……”
陆与深顿了顿才继续说:“另一方面，这个行业太残酷了。用青春赌一个未知的冠军不说，还遍地都是天才少年，永远会有比你更强的人出现。而且这个游戏除了枪法和运营外，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所以小到一次1v1，大到一整局比赛，都不可能有人永远能赢。”
他第一次赛后复盘听到她的意见的时候，就觉得她很自信，之后和她一起玩游戏时，更加确定了他的这种看法。她在决赛圈拿着AWM的时候、她独狼拿下那一局的时候，他知道，她是自信的、快乐的，她是真心喜欢这个游戏的。
但是作为职业选手他很清楚，其实输，才是这个游戏、乃至整个电子竞技的常态。
所以他很矛盾，既想让她加入他们、为FTC注入一股新力量。可又很害怕，害怕那个残酷的赛场，会不断消解她的自信，会让她越来越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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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
陆与深开口:“她一个女生，倘若进入这个行业，所要承受的压力、非议，所要面对多么异样的、严苛的目光，是你我难以预料的。”
会议室里安静了许久。
半晌，才听王林笑了声。
“你动心了。”他说。
是陈述句。
陆与深抬眼看他，然后笑了笑，没有否认。
第20章 “你是喜欢赛场的。”
陆与深没有否认, 只是稍有些惊讶:“你看出来了？”
王林笑一声:“当初你在网吧看中余游，直接把他带回基地，当晚就给他签了青训合同。那个时候, 你可没仔仔细细分析这么多。”
“那不一样。”陆与深说。
“对咯，你自己都说了, 不一样。”
而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他想不太明白, 只知道, 在得知她就是他们曾经要找的那个替补时, 他很惊讶、也很惊喜，但随之而来的，便是纠结与犹豫。
就如同看到一件易碎的珍宝, 想把它带回家，又怕自己不小心摔碎它。
从会议室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别墅区本就安静, 此时更是仿佛听不见任何真切的声音。
无可避免的, 陆与深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很多, 想到洛柚、想到何宵、想到自己的职业生涯。
这一晚上睡得极不安稳。第二天起床后，陆与深正准备下楼吃饭, 突然看见何宵的房间门也刚打开。
两人碰了个正着。
陆与深想起昨晚王林跟他说的事，一时间觉得喉咙有些哽。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提起“退役”这件事。
他想，如果今年的这最后一个比赛, 他们能夺冠的话, 他是不是会考虑再坚持坚持？
于是，他佯作轻松，跟何宵聊着天下了楼。
大家像平常一样吃着饭, 随意聊聊最近转会期的一些消息，余游还在刷短视频。
只是突然，听何宵说:“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让兄弟们知道。”
他语气轻松，甚至还夹了一筷子菜，其他几人也就随口问:“什么事？”
唯有陆与深放下了筷子，隐隐有了预感。
“打完这个杯赛，我就退役了。”
他很平静，仿佛在说“今天的菜还不错。”
余游手一抖，瞬间把手机里正在播放的视频暂停了。他瞪大双眼:“什么？！”
其余的人包括洛柚在内都惊讶到说不出话。
何宵继续说:“其实我已经考虑很久了。虽然我知道大家都很包容我，但这一年，大部分时候，我都没有对队伍起到什么作用，甚至有时还会拖后腿——”
小黑说:“怎么可能！你是我们队伍的指挥啊，指挥是最难的，也是最关键的，怎么可能没有作用呢？”
“谁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啊，”余游有些激动，“到明年春季赛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完全可以调整好状态，为什么要退役呢？！”
他摇摇头:“我自己清楚，不只是状态问题，而是年龄大了，反应和操作很多时候都跟不上了。”
如果只是状态不好，或者枪感不好，这些都可以调整可以练；甚至哪怕身体上有伤病，都可以调养可以克服。
但反应、操作跟不上，说直白了，就是菜了。而电子竞技，菜就是原罪。
“当我1v1输得越来越多，当我总是莫名其妙死掉，当我逐渐跟不上比赛节奏时，我就越来越不敢打了。”他轻笑一声，“除去指挥外，我作为突击手，却不敢往前顶，从而把整个队伍的节奏都带偏了，所以我们才会过于求稳、越来越平庸。”
“你可以打其他位置的。”陆与深说，“不一定要打突击位。”
他笑了笑:“虽然这个游戏的影响因素有很多很多，但终究，它就是一个射击游戏。如果枪不行了，那就是真的不行了。”
餐桌上一阵沉默。
何宵对自己的剖析太一针见血了。圈运、转移、战术、地形、投掷物……不管有再多的影响因素，PUBG终究是一个要靠枪来取胜的游戏。
“可是，你要是退役了，我们就没有指挥了……”余游说。
“这个完全不是问题，你们没有发现每次比赛都有人在分担我的指挥压力吗？”他看向陆与深，“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队友，再没有别人比你我更熟悉我们战队的打法和体系。你来做指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陆与深没说话。
余游继续试图挽留:“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到能顶替你位置的人。”
“离明年转会期还有好几个月呢，完全有时间试训新人，以及磨合阵容。”他说，“而且，我已经向教练推荐了几名合适的选手，等这次杯赛打完就可以安排试训了。”
他已经……考虑得这么周到了吗？连指挥权该交给谁，连该试训哪些新人，他都已经考虑好了吗？
余游吸了吸鼻子:“你真的……决定了吗？”
何宵缓慢地、艰难地、但还是点了点头。
余游深呼吸一口气，迅速把碗里的饭扒完，然后说:“宵哥你放心，这次比赛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让你留遗憾。”
说完就准备回训练室练枪了。
他笑笑:“谢谢。”
——
决赛第一天的比赛正式开始前，洛柚照例去拍摄一些选手们的日常。
只是这一次她不仅拍了FTC的选手，更拍了很多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画面。
比如，比赛开始前选手们像小学生一样在场馆内追逐打闹。
比如，打完一场比赛后，大家勾肩搭背走出来，跟这一场中的“手下败将”们阴阳怪气嬉闹玩笑。
还有很多很多小细节，比如门上贴了战队logo的休息室、比如挂在脖子上的选手证、比如中场休息的外卖盒……
她自己进入这个圈子的时间不算长，连她都能共情出一种不舍，所以总觉得该记录些什么，在何宵退役前的最后一个比赛上。
比赛快开始前，洛柚坐到观赛区，旁边坐着陈声。
她想了想还是跟他说，她不准备再跟他们一起打T1训练赛了。
陈声倒不是很惊讶，但还是问:“为什么？”
洛柚说:“我看你们队伍这次比赛在试训新人，等你们买了新人那就可以跟他们一起打训练赛了呀……而且再怎么说，我毕竟不是你们的正式队员……”
“那现在呢？”
“现在什么？”
“要不要成为Fire的正式队员？”
洛柚挠挠头，小声道:“怎么这两天都在问我这个问题……”
陈声笑了:“看来我还是晚了一步啊。”
“没，”洛柚摇头，“我其实，没准备打职业……”
陈声笑:“你还是一样的回答。”
当初圈里好多队伍打听排到亚服排行榜前列的她，他也想把她揽入自己队伍中，她却告诉他，她不想打职业。
“可是，”陈声说，“最初你在路人局顺风顺水，后来高端局也无法再让你获得太多的成就感，而现在甚至在T1你也逐渐如鱼得水，难道你就不想，再挑战更高难度的比赛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