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你预备跳什么,《女儿》还是《白毛女》?”汪部长料到她没有太多时间准备。
“都不,我跳《赵一曼》。”这是她上辈子学的一支舞蹈,歌颂抗战女英雄赵一曼, 只是她那时候主跳古典芭蕾, 从来没有在台上演出过这支舞。
“女英雄赵一曼,好,我期待你的舞蹈。”女英雄的名字, 后世的人也许未必都知道,可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没有人会忘记她。
接下这个任务后,沈娇宁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森灵》那边她无论如何都不敢放松,她是主演,她不在,团里就没法完整地排练,于是她每天照常跟大家一起训练,直到深夜,其他人都回去休息,才能抽出时间来练习《赵一曼》。
动作她都深深地记在脑子里,但她一直觉得,跳舞更重要的是身体记忆。
一支舞,非得练到不需要脑子,身体就能自动跳下来才行。不到这个程度,在台上出现失误的概率就成倍上升。
沈娇宁有时候觉得,其实比起那么多人合作的大型舞剧,她还是更享受一个人排练,这些安静练功的夜晚,总让她觉得静谧而美好。
虽然有时候,也会累到靠在台上就不小心睡着,然后迷迷糊糊醒来,倦极了地,蹒跚走进招待所,换下湿透的练功服,机械地洗澡,感受热水冲在皮肤上,让人想就地躺下睡觉的温暖。
她也会累到喘不过气,因为身体被透支,终于熬到可以睡了,却突然失眠,胸口沉重到像压了巨石,一个人深夜抓着被子,把枕头染湿。
享受与痛苦,对她来说,向来是并存的。这是属于她的舞蹈道路。
只是那些很痛苦的夜晚,她会忍不住想起顾之晏,想起他格外令人安心的味道,在心里念着他的名字,渐渐放松身体,陷入睡眠。
这些都是外人不知道的,在外人看来,沈娇宁就是一个精力多得用不完的强悍舞者,训练从不喊累,也从不主动说要休息,晚上大家回去了,她居然还有力气自己练习。
他们羡慕沈娇宁可以去晚宴跳独舞,羡慕她的成就,羡慕领导们对她印象深刻。却没有想过,她得到了多少,身上就承担着怎样的重负,回报与付出,向来形成正比。
……
终于到了国庆那天。
今年是建国二十五周年,逢十大办,逢五小办。今年是小办,但这一天还是异常热闹。
建国,意味着一百多年来,人民血泪屈辱历史的结束,人民的脊梁从此站了起来。
这一天,鲜花铺满大地,赞歌响彻天外。一大早,沈娇宁先跟大家一起去观礼,深切感受到大家的热情,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火热的光芒,心潮澎湃。
真正经历过战争苦难的人,才更明白和平的来之不易,对国家的感情也更为深厚。
“不知道之晏有没有来。”季玉兰突然说了一句。
沈娇宁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跳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为什么突然提起他?”
季玉兰想说什么,又道:“哎,还是让他以后自己告你吧。”
沈娇宁便没再多问,跟大家一起度过了一个激动人心的上午,下午她就要去晚宴地点,准备演出了。
晚宴有要求,只有收到邀请的人才能进入,文工团其他人都不能进去,主任和教员们只好嘱咐她:“好好给领导们演出,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
沈娇宁应下,自己去了晚宴地点。
晚宴安排的歌舞并不多,全部演下来也不到一个小时。
这里还有其他舞蹈和歌唱团队,沈娇宁问了一下,大多是表演有地方特色的节目,除了有一个女高音歌手是独唱节目,以及她的一个芭蕾独舞,其他都是合舞合唱,舞蹈都是民族民间舞。
晚宴开始,领导们依次入场。
沈娇宁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大领导,还有几个历史上有名的领导人物,紧接着,她看到了汪英毅部长,没过多久,沈鸿煊也走了进来。
不过她看了很久,也没看到顾之晏。
她来京市前,没想到会直接留到比赛结束才回去,也就没问问他会不会来京市。现在看来,可能没来,也可能来了,但级别不够,不能参加这场晚宴。
沈娇宁深吸一口气,努力静下心,在后台,用那个以手代替腿部动作的办法,温习了两遍即将要跳的舞蹈。
最开始,是领导人讲话。
讲话的是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领导,讲话结束,大家给予了最热烈的掌声,然后开始晚宴节目。
节目或表现地方发展,或歌颂美丽祖国,领导们都含着微笑观看,而台上的演员们也都真诚淳朴。
这是独属于这个年代的纯真情感。
终于轮到沈娇宁了。
她一上台,大家就觉得眼前一亮。
前面那些演员,大多是地方上过来表演的,表达每一个地方的人民对领导和祖国的热爱,若说舞蹈功底,只能说过得去,样貌当然都是端正的,但也没到绝美的程度。
沈娇宁刚出场,她的长相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今天要跳的是女英雄,决绝的表情,配上惊艳的容颜,令人动容,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唾骂一声残忍杀害女英雄的敌人。
赵一曼是一位抗日烈士,同时她也是一位母亲。牺牲前,她振声高呼支持党的口号,敌军问她:“你还有什么话要讲吗?”
她递出一张纸:“把这些话传给我儿子!”那是一纸给儿子的遗书,告诉他母亲未能尽到养育的责任,却让他不要忘记,他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
沈娇宁动作一起,柔美与坚定结合,仿佛就是那个在狱中有着坚定信仰的女英雄,敌人的伤害不能令她屈服,她把国家大义放在个人情感之前,她虽是母亲,却更是一名战士。
她牺牲那天,年仅三十一岁。
沈娇宁的舞蹈极富感染力,大家不知不觉被代入其中,仿佛看到了那个女英雄。在场的人未必都亲眼见过赵一曼,但他们亲历战争,亲眼见过其他英雄。
有的也许是他们并肩作战的战友,他们曾一起为新国家的建立浴血奋战,现在有人来参加晚宴,有人却永远留在了战场上。
沈娇宁跳到最后一个动作,敌人的枷锁可以困住我的人,敌人的刀枪可以夺取我的性命,但他们束缚不了爱国的灵魂,永远无法泯灭一颗爱国的心!
她跳完,掌声不是前面走流程一般的鼓掌,掌声之热烈,几乎与领导讲话时所差无几。
沈鸿煊看得心情复杂。她真的长大了,他渐渐开始觉得,从前自己对她的那么多不满,是不是都跟上次以为的作风问题一样,完全是自己对她的误解。
她明明就是这么一个优秀的孩子啊,到晚宴来跳独舞,获得这样的掌声,这些都是一般人根本无法企及的。他之前怎么就会一直认为,这个孩子哪里都是毛病,哪里都比不上她的母亲,从而对她不满又失望呢?
沈鸿煊身处热闹的晚宴,双手却一片冰凉。上一次作风问题的事,恐怕彻底伤了她的心。
与此同时,汪英毅凑到大领导耳边,小声道:“这就是《女儿》的主演,很有想法的女同志。”
大领导点头:“好。”
这一场晚宴,有摄影机在旁记录,这一幕被如实记录下来。
……
也有一些摄影机没能记录的时刻。
晚宴的门口,站着一名面容英俊、身材挺拔的军人。他被这一支舞蹈,触动了内心最深处的柔软,滚落下一滴热泪,掉落在军靴上,溅开,成了一朵小碎花。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第102章 京市8 疑是仙女下凡来
演出结束后, 领导人上台,和演员们亲切握手。
沈娇宁第一次跟大领导握手,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大领导没有立刻走, 他站在沈娇宁面前,问了她一句:“小同志, 你有什么心愿?”
沈娇宁已经满十八了, 只是因为她去参加文艺大会时, 是全场年纪最小的, 汪英毅每次跟大领导提起她,总要强调她还小,还年轻, 当然相对于领导们来说,也确实还算小。
她听到大领导问自己心愿,有些受宠若惊, 很快反应过来, 说了自己的回答:“我的心愿是可以出国演出,让他们看看咱们国家的芭蕾!”
大领导听了, 赞赏地点头,又说了一遍:“好。”
他全场只问了沈娇宁一个人, 引得其他演员们羡慕极了。
……
晚宴结束,沈娇宁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心里激动又轻松。
参与国庆晚宴这样的大事,即便对她而言, 也是人生中值得好好记录的一笔。
虽然今天有些累, 每次代入角色当中,大量的情绪消耗总让她有种被掏空的感觉,但明天就要开始繁花杯的比赛了, 她打起精神,去了大剧院。
今天各个场所都在放假,她从大剧院一路走到二楼,都只有微暗的灯光,也很安静,连正中的大舞台都空荡荡的。
可是等她走到西舞台门口时,就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隐隐音乐声,还有从门缝里漏出来的几缕灯光。
她推开门一看,里面果然还在热火朝天地排练,演员们站在那个森林一般的舞台上,灵活跳跃,显得整个空间都生机勃勃。
季玉兰站在离舞台很近的地方,没注意到有人进来,许英离门近,第一个发现她回来,立刻走过来问:“结束了?跳得怎么样,没出岔子吧?”
“还行,见到了大领导,还有很多其他领导。”
他们一说话,季玉兰和元大山等人也听到了,还有原来在排练的文艺兵们,都围着她问。
“大领导跟你握手了吗?”
“你们有没有合影?”
“他有没有夸奖你的舞蹈?”
沈娇宁一一回答:“握手了,不过很匆忙,就没有夸奖大家,不过应该对演出很满意。合影也没有,因为有摄影机一直在旁边拍呢,全场都录下来了。”
大家对她说的“有摄影机把全场录下来”特别向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这种待遇啊?”
旁边立刻有人说他白日做梦:“等你能给大领导跳舞的时候再说吧。”
沈娇宁看着他们富有生气的样子,微笑着。
这个年代的记录手段还不发达,除了那些拿到厂标被拍成电影的片子,已经与国家有关的大事,对普通人来说,一生能拍几张照片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证明。
然而只要再过短短几十年,拍摄便会成为一种再常见不过的记录手段,别说大型演出,任何一场小演出都能架上摄影机,全程录影,把演员们的高光时刻记录下来。
大家笑笑闹闹地聊了一会儿,又重新回到台上,从头到尾排练了一遍。
今天沈娇宁也没有再多留,跟大家一起回招待所,养精蓄锐,为明天的演出做准备。
……
第二届繁花杯正式开始评选。
文工团的人一早就到了大剧院,他们要换上衣服,化妆、做造型,然后在下午开场前做好热身运动。
这次演出,对不少文艺兵来说,都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演出,之前除了面向整个部队的演出,就是省会的过年演出,都是家乡人民看,不论表演得怎么样,都有一种看自家人的光环,他们心理上也觉得和平时训练相差不大。
但今天他们是在京市大剧院演出,接受京市人民的观看,接受这里舞蹈专家们的打分!
这里是全国最大的一个舞台,即便是西舞台,也比省会的大舞台规格更高。而这次的专家评委,更是所有舞者如雷贯耳的人物。
虽然他们已经把舞剧排练了无数次,可临到这个时候,还是有不少人一趟一趟地跑出去上厕所。
黄盼香本来身子就比其他人弱一些,她今天跑了三趟厕所之后,脸色一下都黯淡了,温慧月和季玉兰正在旁边看着她,给她倒温开水喝。
元静竹因为黄盼香前几次的事情,对她有了些意见,没有过去嘘寒问暖,拉着沈娇宁抱怨道:“她还嫌咱们舞台位置不好影响比赛成绩呢,我真担心她今天发挥失常更影响我们的成绩。”
黄盼香几个人是新兵,舞台经验比老兵还少些,才会这么紧张。
沈娇宁拍拍她的肩:“不至于,现在紧张,上台未必会失误,练了这么多天了,想失误都难。”
她见元静竹还是对黄盼香不满,道:“再说了,有六场呢,就算第一场发挥得不好,后面几场也就适应了。第一场来看的人不会太多的,影响不大,你信我。”
“好吧,我信你,我不在这个时候闹脾气。”她不知道沈娇宁怎么得出了第一次观众不会太多,不过她的话一般都很准,“我话说在前面,她要是敢出岔子,就算她是我室友,我……我也要她好看!”
沈娇宁点头,这样就好。她已经发现了,元静竹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嘴上说得厉害,实际并不会真做什么。
她走过去,看了看黄盼香的情况,去找大剧院的工作人员,想办法弄了点盐,泡成淡盐水给黄盼香喝。
喝完淡盐水,黄盼香的状态总算好了些,至少站起来不再腿肚子发软。
黄盼香也是季玉兰招回来的新兵,见她状态好了些,季玉兰单独跟她进行了一次谈话,缓解她上台前的紧张心理。
其他人并不知道她们都说了些什么,等黄盼香再次回来,看上去就比刚才好了很多。
元静竹见状说了句:“幸好季老师有办法。”看着黄盼香刚刚那个样子,害得她都跟着有些紧张。
舞蹈演员的后台,无论事先准备得多么充分,每次演出前都免不了这样那样的小意外,最后变得忙乱。
对沈娇宁来说,演出前的忙乱,也是她已经习惯的一部分。
……
下午两点,繁花杯第一场的演出时间,终于到了。
已经有观众陆陆续续地进来,元静竹悄悄挑起还未拉开的大幕看了一眼,转头对沈娇宁道:“怎么观众这么少啊,就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你之前就说第一场的观众不会很多,你早就料到了?”
“能有人来看就不错了,你不想想咱们隔壁都是谁,大部分人肯定先去隔壁看了。”沈娇宁说,“好好跳吧,晚上开始人就会多起来的。”
那些报纸和海报总能发挥一些作用,而且整整六场,不可能只看《草原儿女》,等第二场开始,观众就会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