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这次只是喻琅的宴会,喻戚对自己要求也格外严格。
喻戚如是想。
于是就着微微黯淡下去的烛火,喻戚重新提起宫人刚刚洗漱干净的狼毫笔,蘸了墨汁在手札上仔细记录下来。
桉桐见主子又拾了笔,无声前去添了些油火。
第18章 抽疼 顾舟寒哭了?
次日,这些请帖一路从宫中散落鄞都各家。
各家主母接到请帖,眉间一跳。
帖子摸上去就质地不凡,用的是上好的莫兰纸,拿在手中还能看见上头闪着金粉光芒的玉棠花。
长公主殿下发来的帖子,说的是三日后陛下生辰,殿下宫宴,请百家进宫参加宴会,届时携上家中适龄子女。
众人心中狐疑,往年陛下诞辰都不举办宴会,他们只要差人将礼物送到宫里便可。但到了晚间,等各家老爷提点几句后,她们恍然,就是忙为自家女儿张罗了去。
*
收到帖子的不仅有家中有儿女的朝臣,连丞相府也收到了。
祁老夫人拿到帖子时,心里还困惑;上头说陛下万寿日宴请朝臣,请丞相府的祁老夫人和丞相一同参宴。
在她一旁还有一位文静娴淡的女子:“姨母?”
“是长公主殿下发来的帖子,宴请朝臣。”
温素锦面带愁容,亦步亦趋:“可是表哥心系的那位长公主殿下?”
“不过谣言罢了。”
祁老夫人细细宽慰身后的温素锦,带着人往祈观琰的书房走去:“素锦你莫要紧张,琮之他性子文静,书读的多,最喜欢你等文静的姑娘家了。”
书房里点了烛火,明黄色的火光照亮了大半面的墙壁。
祁老夫人进去时,祈观琰正在练字。
旁边还摞了一摞子已经练过的纸,页上全都是一个字“静”。
等祈观琰提着笔,浓墨微勾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郁簇的眉梢还没有缓和些,但见自己的母亲前来,祈观琰不慌不忙地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母亲。”
“练了这么多字,今儿可是有了闲工夫?”
闲工夫没有,祈观琰实在心里有事儿,静不下心来才会如此,但没料到越写越焦灼,心始终静不下来。
“母亲这会儿来可是有事?”
祁老夫人也不拐弯抹角,看着自己不俗的大儿言道:“长公主殿下发了帖子,陛下万寿日的宴会,我等都要参宴。”
“儿子知晓,贺礼儿子已经准备好了,无需母亲担心。”
“知你做事妥帖,母亲自然放心……但……母亲还有一事要同你讲。”
“何事?”
“你表妹从幽函郡过来,本打算今天晚上你们表兄妹二人好好聊聊,但你迟迟不来,母亲我便也只能过来寻你了。”
听母亲提到表妹,祈观琰一时之间没想起是哪一个。
他母亲那头姐妹颇多,表妹也数量不少,单单住在幽函郡的姨母就已经有了三个。
“母亲和表妹若是饿了,就请先用膳,我今晚不饿。”
“这哪里成,你素锦表妹可专门为了你从幽函郡赶过来的,你如果不饿,你表妹现在就在外头候着,你们见见即可。”
祈观琰这才明白他母亲的意思。
居然连人都带来了。
心里不耐,但他面上不显:“孩儿对母亲所说之事,无的心思。”
“你是对母亲安排的任务的心思,还是因为心里有了人……才无的心思。”
“母亲?”
“你莫要紧张,娘什么不懂,娘可听管家说了,你几次回的晚都是长公主殿下将你请到她宫里去了。”
“殿下那是为政事。”
祁老夫人笑笑,自打听到那些个流言蜚语,祁老夫人心里五味杂陈,现在听到儿子的回复,心里隐隐的坠坠不安消失不见。
一国之长公主对她儿子心有所属,这可不就是件荣耀之事。
但她心里到底是不喜宫里那位。
公主殿下在宫中乃至朝堂之上位份极高,但儿子若真与之相配,那便不是娶妻了。
而且那位在都城之中的名声并不好听,即便是公主,但到了十八岁的年纪了,连个驸马也没有。祁老夫人更是听说那位脾气暴戾,宫中之人都惧怕殿下,敢怒又不敢言。
虽说景昭女子可以干政,但那也仅仅是皇室女子。
普通人家的女儿未出阁的,大多还养在闺中,文静贤淑,平素不是绣绣花就是看看书,哪里会如云澜长公主一般。
好好一个公主被先帝当做皇子养。
君子六艺都要习之。
先帝还在世时,常举办围猎,长公主殿下每次都得了先帝的赞誉,还时常夸耀长公主有男儿之姿,飒爽无比。
御马时跑的比谁都快,射箭时中的又比谁都准。
这样的女子做儿媳,她哪里能降得住。
祁老夫人心里不喜有这样的儿媳妇,但也不能同儿子直接明说了,最近被都城里的流言蜚语闹得头疼,他们祁氏一组忠君奉主,但也不是非要尚公主才能做到那一步。
所以她才火急火燎,写信让她最中意的那个侄女儿过来。
“那你明日晚间可一定要同我们一道吃饭,你表妹辛辛苦苦来一趟,而你这个做表哥的迟迟不见人,可有些失了礼数。”
“知道了母亲。”
烦躁涌上心头,祈观琰伸手揉了揉脑边的穴位:“您若是无事了,就先去用晚膳吧,不用等我了。”
祈观琰开始赶人,这样子摆明又开始心里不快活了。
祁老夫人看在眼里,她这个儿子大了,做母亲的也管不着。
但再怎么着也是他儿子,孝道为大。
祁老夫人走了以后,祈观琰重新拿起狼毫笔,上头的墨汁已经干透,他伸手去沾砚台上的墨,却同样沾了个空。
想起长公主殿下昨日所说同他的要撇清关系,祈观琰木讷了许久,想起什么,他掀开压在废稿上的新纸。
底下压着的稿纸上全是他方才习的字,祈观琰再次心神一颤。
满页的“静”中一字独树一帜。
那是一个“戚”字。
*
宫外请帖满鄞绕,宫里同样笑语嫣然。
未时,顾舟寒带着轮椅的咕噜噜响声到了昀宸宫。
他来时陛下正笑的开怀,眼睛眯成了一道线,一口白牙闪闪发亮。而旁边的公主殿下恼羞成怒,拾掇起案几上的一面废稿子,团了团朝着喻琅投掷了过去:“陛下不许笑!”
顾舟寒推着轮椅而入,捡起滚到地上的纸团儿搁置在案几之上。
喻琅见顾舟寒来了,忙止住了笑端坐了起来。
而顾舟寒一进来,视线就偏了,眼前一亮。
看着顾舟寒好奇的目光转移到她身上,喻戚咬了咬腮边软肉解释道:“本宫在给陈家写帖子。”
“但是皇姐还把人家的名字写错了去……”喻琅又忍不住笑了。
“现在写对了不就行了?”
喻戚气恼,摸着了一支笔写了起来,只消几息,纸上飘逸灵秀的三个字明晃晃的展现在二人眼前。
陈禹衡……
顾舟寒只觉这人名字看着眼熟。
想了会,顾舟寒眸光一紧。
陈家数年前派了人去郝云谷求助他养父养母,但陈禹衡的腿似乎难以医治,郝云谷的谷主都无法治好;后来这事不了了之,养父母对此事也闭口不提。
但姐弟俩没有觉察到顾舟寒的异样,此刻相互打闹。
喻琅笑够了,一面由着顾舟寒替他把脉,一面疑惑:“不过皇姐为何之前不给他家送帖子?”
孤零零的一面帖子,一看便知是新补的。
喻戚低头誊抄,闻言玩笑道:“之前以为递了也不回来,但是本宫想岔了,那可是堂堂镇北大将军,本宫可不得也巴结些?”
“那怎么是次子得了爵位?”
喻戚的疑惑愈发多了:“武将之位并非世袭,先镇北大将军没了,爵位也该没了才是。所以十年前先镇北大将军战死了,嫡长子陈禹衡在练兵时不慎被马儿甩了下了断了腿,次子也不该席了爵?”
“所以说,陛下年纪小,不记事情……”喻戚是叹了口气,继续道:“次子陈禹骆弃文从武入了军营,立了军功,父皇就赏回了爵位。”
喻琅还是一头雾水,喻戚见状笑道:“这些日后同你细说,陈家的事情也难解。”
“皇姐真厉害!这些记得这么劳!”
喻琅也不纠结,转眼就去拍自家皇姐的马屁。
听了话颇为受用的喻戚浅笑,等到顾舟寒把完脉,这才从怀袖中取了一面烫金的帖子,喻琅探着脑袋刚想伸手接过,就被喻戚“啪”了一下,把他的手拍了过去。
“这不是给陛下的,是给舟寒的。”
“为什么朕没有!”
喻琅很气,也很酸,请帖还没落入顾舟寒手中,就被他发现不同之处:“而且为什么他的同别的请帖长得不一样,别人都是花,他这绣着绿色的竹叶子!”
“本宫觉得他适合竹子。”
“那为何朕没有!朕也适合竹子!”
“陛下不适合竹子,再说陛下自己的宴会要什么请帖?”
“朕不管,朕生气了!”
喻戚闻言讶异,喻琅说这话的模样像极了话本子三五岁垂髫小儿争闹的样子。
难不成病一遭,喻琅不但娇了,还多了许多的稚气……
“本宫也不管,陛下生气也没用。”
见顾舟寒还无动作,喻戚抽身向前塞到顾舟寒手上,同时眨巴着闪亮的眼睛暗示道:“快收下,要不然陛下就得抢过去了!”
喻琅哑口无言,张大了嘴生生吞了一大口的气,以彰其不悦。
而被点了名字的顾舟寒颇为懵懂,抬眼瞧去,只见眼前生生落了一面请帖,上头的小字飘逸俊秀,甚为好看。
但公主殿下的话,更为让人心口灼烫。
这是……
给他的?
顾舟寒不是没有收到过礼物,自打被师傅师母捡回去,他同样被当做亲生儿子对待每逢佳节和年关,他都能收到师傅师母的礼物。
但那些都是师父师母晚间避开兄长和芸儿悄悄到他房里送来的,他还记得师傅师母说过的话。
不当面送他礼物,是怕兄长和芸儿心中不悦,同样担心兄长和芸儿认为自己的地位会被他取缔。
可他从来不曾想过要取缔兄长和芸儿的地位。
他甚至不能叫师傅师母一声爹娘。
那声“爹娘”还是师父师母死前将芸儿托付给他时,他才改的口。
顾舟寒习惯了如此,也习惯了自己不被明目张胆的宠爱。
他被捡回来自然要对养父母感恩相报,养育之恩大如天,其他的他不敢有所奢求。
可现在,公主殿下当着陛下的面亲自给他送了请帖,还护着他的东西不让陛下抢过去。
看着眼前宫袍女子一脸紧张地往他怀里塞请帖,顾舟寒眼角渐渐湿润了起来。
为什么殿下要对他如此之好……
喻戚的手动到一半凝滞下来。
一滴滚烫的泪水滴在他手背上,随即顺着她白皙滑腻的手背滑落而下,滚在衣袍上消失不见。
顾舟寒哭了?
红了的眼尾将原本少年人琥珀色的双目被染上继续别样的色彩。
她眼前的不是上辈子冷酷无情,沉默寡言的顾舟寒;而是个无父无母,接受了别人些许好意就会红了眼的少年人。
或许喻戚之前还在满意自己已经拗过来些顾舟寒温善的性子,但当下喻戚的桃花眼暗下几分,几下将请帖塞进顾舟寒怀中,更多的是涌在心头的抽疼。
顾舟寒不该哭的。
喻戚颔首看着眼前顿首的白衣少年,他明明一句话没说,但是他的所有委屈似乎陡然间全然呈现在喻戚面前。
喻戚心口早就酸得不像话,在顾舟寒伸手抹眼泪的刹那间,上前一步,遮住了喻琅的视线,随即红唇上下抬阖:“陛下,本宫还有事,就先走了。”
言罢,身着白纹昙花丝裙宫袍的女子推着人就走。
喻琅:……
皇姐你走就走,为什么还带着顾舟寒一起走?!
我又做不出抢人东西的事情来!
第19章 羞人 “本宫这儿……你最大!”……
喻戚一路推着顾舟寒。
御花园的花儿都快看腻了去,况且御花园也在安排人装饰着,这会儿也呈现出宫人络绎不绝的景象。
顾舟寒做不出在这么多人面前抹眼泪的姿态来,但殿下不知何故,挑选的都是孤僻的小径,隔老远才能瞧见往来的宫人;但即便这样,顾舟寒的泪意已经消减而去,只余下飞起眼角的红湿。
可到底他心里怀带着忧恐,殿下定是看到他哭了,但殿下无声将他那行径轻描淡写地抹了过去。
唇腔利齿死死抵着下唇,顾舟寒此刻心里颇为懊恼。
殿下会不会以为他不够成熟,不够男子汉?
估摸着人已经缓了过来,喻戚故作轻快的言道:“今儿还早,本宫带你去万寿日的舒阳殿瞧瞧去?”
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
顾舟寒点头。
舒阳殿同御花园离得不远,不过小一刻钟的时间,一行人便到了舒阳殿。
顾舟寒已经完全缓了过来,喻戚带着他四处溜了一遭,舒阳殿的宫人正在抬着屏风,好几面屏风,颜色各异,但都一等一的奢贵。
喻戚隔老远都见佟贾年皱眉模样,也无需走进了去问,喻戚了然。
“舟寒你喜欢哪个?”
织彩百花屏,镂金丝钮牡丹屏,环翠鸢鸟群折页屏风,哪个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