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喻戚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低头看着云霏妆花缎锦鞋上染着着新泥,她走得急切,衣摆都沾染了泥泞, 好看的桃花眼里蒙上了一层不虞和气恼, 喻戚咬牙切齿:“小崽子,胆子愈发大了……”
顾舟寒不懂, 但他瞧见殿下原本急匆匆的步履缓了下来。
*
昀宸宫里安安静静,今日第头一回上朝的少年天子安分坐在塌上,手头执着笔,提笔静默批改奏折。
但不过几息,喻琅将笔一丢, 浓郁的墨水点子溅到四处。
他面前落座的白衣官袍男子不动声色地往后移了移。
喻琅还是生气,朝堂那些人怎的这般无得人情:“今日白发那个老匹夫是哪个?”
祈观琰微愣,随即淡淡开口道:“陛下说的是哪个?”
早朝的百官里,白了头发的可有不少。
“就是那个站在你后头,一直撺掇朕为皇姐修建公主府的那个。”
喻琅愈想愈气,他还没皇姐待够,那些人就提着让皇姐搬出宫去。
看来他皇姐所言不虚,一群人就想把他皇姐赶出宫去!
“宗正周旭期,平素掌管皇族、宗室事务。”
“老匹夫!他不但催皇姐早日修建公主府,还撺掇朕选后!管的也太宽了些吧。”喻琅险些把笔都撅断了。
“周旭期家中有女,想来是就此考虑。”祈观琰挑起唇角,眉梢舒开些许弧度继续道:“陛下不想长公主殿下搬出去么?”
当然不想。
喻琅还未回答,就见一紫衣宫裙女子气势汹汹而来。
不知为何,喻琅听着这熟悉的环佩作响之声后,后颈汗毛倒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瑟缩得打了个招呼:“皇姐!”
喻戚看着这人还在笑着同她打招呼,气不打一处来地请安:“陛下万安。”
“皇姐……”喻琅打小就懂看他皇姐脸色,现在喻戚一副闭口不多言的模样,伏礼的姿势万分利落,喻琅哪里不知他皇姐这是生气了。
“陛下不是吐血了么,本宫担心不已,特意携了顾舟寒一起给陛下瞧瞧。”
顾舟寒一脸茫然。
但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大殿之中仅有四人,除了陛下和殿下,还有一白衣温润男子立在一边,这人刚刚还同长公主殿下行了礼。
但那人的视线让顾舟寒不喜,垂下视线,顾舟寒推着轮椅上前准备探脉。
“皇姐不要担心,朕无事。”
顾舟寒闻言收回了手。
他本以为陛下吐了血,现下自当面色苍白,四肢无力,他甚至在来前还换了新的一套银针以备不时之需。
但现在看来是无用了。
不过顾舟寒明白了路上公主殿下为何会生气,殿下有多看重陛下明眼人都能看清楚,知道陛下吐血,殿下慌忙赶来,不料却是亲近之人骗了他。
有些人得不到的东西,总被另外一些人挥霍不已。
顾舟寒黯下目光,退到原处。
喻戚的确很生气,寻了个位置坐下,伸手按按头顶疼痛的脑穴,闭了眼的喻戚看着就疲倦。
“陛下无事?本宫不信。顾舟寒,给陛下把把脉,吐血岂能是小事。”
让她担心一路,还疾行湿了鞋袜。
喻琅慌了,其实看到自己皇姐冲他恭敬伏礼的时候他就处于下风;许是上次喻戚逼他看病留下的阴影,这回喻琅道歉道的极快:“是朕错了,朕的确吐血了……”
喻琅一边被顾舟寒把脉,一边抬着头打量自家皇姐的神色:“但朕是故意吐血的,没那么严重。”
“看来陛下年纪大了,懂的东西也多了,可本宫教陛下的是让陛下吐血吗?”喻戚恨铁不成钢。
祈观琰挑眉,难不成公主殿下还教了陛下旁的?
“明明装晕就能糊弄过去的事情,至于咬破舌尖吐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等亏了的事情怎么能做?”喻戚掐着腰,脸色极为不好看。
喻戚这些日子话本子看多了,话本里头可写了不少咬舌能把人咬自尽的事迹。
所以喻琅胆子还真的大。
气不打一处来,喻戚摆摆手:“顾舟寒,顺便看看陛下的舌头还在不在。”
“朕真的无事……”喻琅小声辩驳,想避开顾舟寒探来的修长指节,但最后在自家皇姐能杀人的视线下一动不动。
就……很安分如鸡。
其实顾舟寒也觉陛下并无大碍。
就冲陛下说话时气息端正,吐字清楚,陛下的唇舌也没伤到哪儿去。
“殿下……”顾舟寒取出药箱以后,只见场上的白衣男子探身而出,拱手伏礼,端的一副风流倜傥模样;年纪看上去不过三十,剑眉星目,白竹纹玉雕发冠简简单单竖起了墨色的发。
那白竹的纹路生生次者顾舟寒的眼。
能和陛下和殿下走得这么近,此人想必就是当今的丞相大人了。
但莫名顾舟寒心口不舒服起来。
“丞相大人要说什么?”
“陛下的确没事,吐的是鸭血。”祈观琰含笑之下,为少年天子解释。
喻琅闻言连连点头,肯定祈观琰的话:“对对对,是鸭血,不是朕的血。”
得知不是他自己的血,喻戚心口松了下来;她半道之上便明白喻琅身子无大碍,但还是架不住这样的惊吓:“陛下为何要吐血?是上朝上得不快活?本宫本就担心不已,陛下还如此……如此骗本宫。”
不去问喻琅好端端从何而来的鸭血,喻戚头脑发昏,沉沉的闷痛感席卷而来。
“本宫已经那么努力整理朝政,还把那些碍眼的官员都踢走了,现在的朝堂干净利落。但即便这样,陛下都被刺激得需要假装吐血……这让本宫不免觉得万分的挫败。”
喻琅终于知道自家皇姐生气的缘由,耷拉个脑袋,像淋了雨的鹌鹑一样,说话的便是祈观琰。
但堂堂丞相大人黝黑双目微扬,落在顾舟寒身上的便是凝重寒凉,这是有意将人给指使开:“陛下身子无碍,微臣还有事上奏,这位御医不若先……”
“顾舟寒,给本宫揉肩。”喻戚出声打断祈观琰要说的话。
祈观琰讷止:“所论均为国家大事,怎可外人在场。”
“顾舟寒不是外人。”喻戚闭目养神,而且现在朝上还有什么大事,百官皆安分,要说的不过就是选后选妃,还有撵她出皇宫的事。
但顾舟寒久久未动,久到喻戚睁眼看向他,他也知此刻不该在此:“殿下,属下先……”
紫衣女子面色如常,左手指尖按压着耳边穴位,右手从紫绡衣袖里探出,莹莹如玉,皓腕宛若凝了霜雪,但眉间紧皱,素来微晚的唇角也拉平了去:“过来,来本宫身边,本宫头疼得厉害。”
来本宫身边……
顾舟寒心湖荡起层层涟漪。
殿下对这人毫不遮掩的亲昵让祈观琰疏散开来的眉头再次一紧,将视线投在少年天子身上,祈观琰朝着喻琅使着眼色。
殿下不知轻重,陛下不会不知。
企料塌上的陛下不知何时下了榻,恭敬将那御医少年推送至长公主殿下身后;完事后,喻琅还腆着脸轻车熟路哄着人:“皇姐莫气了……顾舟寒你好好给我皇姐按按!不然就扣光你所有的俸禄!”
祈观琰:……
喻戚不吃他这一套,倒是气笑了:“陛下莫不是忘了,顾舟寒住本宫宫里,不领那俸禄也罢!本宫又不是养不起。”
祈观琰心口一堵:“住在殿下宫里是否于礼不和?”
“合合合得很!”喻琅抢过话头,不但没有领会祈观琰的话,还给自家皇姐斟了七分满的茶水:“顾舟寒想住多久住多久,就留在皇姐宫里日日给皇姐按脖子最好。”
还有这等好事!
喻戚闻言心喜,转头看向身后的顾舟寒故作矜持:“陛下说得你答应不答应?一国之君都发话了,顾舟寒你若是驳了回去,可就大逆不道了。”
顾舟寒不知何时自己在陛下眼里这么得宠,看天子在眼前眼珠子使劲地抽抽暗示他,顾舟寒颔首应下。
殿下让他去哪儿,他便去哪儿。
喻戚终于被二人联手哄好了,花颜之上终于多了几分笑意,等她眯眼含了一口花茶,抬眼就见丞相大人面色如黑锅。
喻戚:?
“丞相大人面色如此严峻,难道今日朝堂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舟寒直直对向祈观琰的视线,少年的眼神不加遮掩且直接,祈观琰触到那一抹不加掩饰的不喜后,手捂唇瓣微咳一声,再抬首便是过往的温和模样。
“今日陛下吐血是因为有官员说要为殿下着手修建长公主府。”
“就因为这事?”
喻戚看向喻琅的眼里丝毫没有掩饰她的恍然:“陛下因为百官提出给本宫修公主府就吐血?”
喻琅努努嘴,插嘴道:“不是百官,就那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子一直在说给皇姐选地方建公主府。”
喻戚没懂其间有何不同,斥责:“没想到你是这么抠门的陛下,不过花岁银建个府邸,陛下都不乐意……”
喻琅:?
而且重点是公主府么?
他皇姐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到现在,他还没好好孝敬皇姐,皇姐就要搬出宫去,哪里合适。
喻琅平白无故背了一口巨大的锅,忙挥着手解释:“啊……不是的,朕怎么可能舍不得花岁银……只是……皇姐……难道皇姐一直想搬出去么?”
喻琅似乎终于洞察到了自家皇姐的心思。
喻戚以手掩面,虚虚叹了一口气:“其实本宫早就到了出宫的时候了,景昭素来的规矩陛下之前卧病了,所以还不清楚,公主们到了十六岁便可出宫开辟公主府,也就本宫这么些年在宫里一直赖着不走罢了……”
喻戚鞠了一捧伤心泪,很是做作。
喻琅目瞪口呆,转而看向祈观琰:“皇姐所言当真?”
祈观琰嘴角微勾,拱手笑道:“的确如此,无论及笄之年是否婚嫁,皇室的公主皆可赐予封地,并于鄞都都城择址修筑公主府;而长公主殿下地位超凡,两年前便得了褚珂郡的封地,至于长公主府……选址还迟迟未定。”
先前朝堂之上的官员哪里知晓陛下还能病好上朝,若是陛下熬不住,那朝政将由长公主把持。
如此,自然无需那么急求修建公主府。
但现在陛下都能上朝了,长公主殿下自然该回到她该去的位置上。
被祈观琰这般解释一通,喻琅终于明白了。
尤其听到按着规矩公主十六就该有了自己的府邸,喻琅不免喃喃出声:“那这般的确该建了,毕竟十六岁就该有公主府,而皇姐你已经超龄两年了,年纪这么大了还没有公主府……就很没有一国长公主的排面。”
“超龄”和“排面”二词宛若带刺一般,喻戚闻言不自意冷笑出声。
顾舟寒同情的打量了一眼少年天子。
等喻琅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自家皇姐那双眼直对他下着眼刀子,似乎还在霍霍的磨着牙:“本宫超龄?本宫年纪大?”
喻琅:……
他怎么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第30章 捏手 “舟寒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她今年不就十八岁了么, 将将两年被她皇弟这么一说好似她已经徐娘半老一般。
喻戚极力压制心头的不快活挤出一抹笑道:“既然如此,年龄到了的本宫可以挑地方修建公主府了么?”
皇姐哪里不爽就踩了哪里,喻琅当即低了头。
他从来没有想过皇姐会离开自己, 但触了自家皇姐的霉头,纵使再不乐意, 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说出的话又反口不得, 只得皱巴着脸点头应下这事。
见公主府可以开始着手建了, 喻戚被顾舟寒按得舒服似猫,眯着眼瞧着祈观琰, 连声音都懒倦起来:“那丞相大人可有什么好地方?”
其实她上辈子的公主府选址就不错, 内有温泉水, 冬日卧雪泡热泉最是舒服,而那个地方便是祈观琰同她提的。
但这辈子她还想观望观望,万一能从祈观琰哪儿扒拉出更好的地方呢~
祈观琰沉默片刻,随后单薄的唇瓣勾出一抹微微的笑意:“臣的确知道有个好地方……”
喻戚双目发亮:“在哪?”
顾舟寒也竖着耳朵听。
“城东的孔雀大街,先帝在位时前廷尉明旭乞的府邸落座于那儿, 但明旭乞被抄家后,他那府邸空寂无人,荒芜至今, 不过地方不小。”
顾舟寒按压的掌心凝滞。
他尚未进宫的时候, 因逃亡曾在城东流离了些许日子,孔雀大街不就是丞相府坐落的位置, 祈观琰这么说是希望殿下能够将公主府修筑在丞相府旁?
丞相大人正当风华年代,地位之高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算鄞都权势,姿容, 才学都极为优越的男子。
想明白的顾舟寒胸口微凉,恍若寒冰刺了心尖,随即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了下来。
舒服了一半的喻戚突然觉察身后人不动了,揉揉发热的脖颈,素手芊芊向后探去,不料直接摸上顾舟寒的手背。
入手似冰,喻戚讶异:“抱歉,是本宫唐突了,不过舟寒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言罢,喻戚还当着众人的面,名目张胆地继续伸手捏了捏:“已经入了秋,你还需多穿些衣服才是。”
“无碍。”
顾舟寒看着喻戚置于他心里的手,面色平静,但原本微抬惺忪的眼皮子此刻上扬了些,整双眼睛像光下好看的琥珀,还极富少年朝气,同时耳尖不动神色地泛起了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