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观琰抬眸,他上回见顾舟寒还是万寿日之时。
这回近了看,祈观琰黑目微凝,眼瞧着长公主殿下对人上手,二人相处分外和谐,殿下在那人面前流露出的自然从容让祈观琰目色越发深沉。
微咳两声,刚刚温馨从容的氛围被祈观琰陡然打破:“明旭乞那宅子微臣看来的确不错,不知殿下可满意?”
喻戚收回了手,揉揉脖子,头顶环佩叮叮作响,舒服了许多的喻戚微挑眉梢,桃花眼里流过几许质询:“那个宅子距离百香街可远?”
百香街是都城里最繁华的街区,百姓商铺遍地,珠玉珍宝从鄞都外头而来,络绎不绝。
她上辈子的公主府什么都好,就是离百香街远了些,坐马车过去都要半个时辰。
“也不算远,车马相行,还需半盏茶时间。”
“那宅子附近可有旁的空下的府邸?”喻戚还盘算着要为小神医也置办一处宅子,按照最初的设想,就该在她公主府的旁边,这些她小病小灾都方便找人。
祈观琰摇摇头:“无,那府邸本就占地极大,庭院悠远,临近的宅子都已住了人。”
比如他的丞相府……
“那太可惜了。”喻戚闻言连连摇头。
“殿下难道不喜欢热闹和四周毗邻?”
“那倒没有。”她怎么会不喜欢热闹,她喜欢热闹喜欢极了,“是本宫想着给顾舟寒安置套宅子,若就在本宫旁边的宅子最好。这样本宫小病小灾的,直接出了门就去找顾舟寒,多方便。”
一语落地,祈观琰和顾舟寒同样惊讶。
祈观琰没想到长公主殿下对这少年人居然如此看重,开辟公主府时,都想着为这人谋一套宅子;而顾舟寒更显惊讶,他本就无得多余的规划,能陪在长公主殿下身边他已知足,岂料殿下修筑公主府的时候都考虑着他。
祈观琰和顾舟寒二人面目相对,视线相接之时,隐约有火花四起。
一旁有着大皇宫居住的喻琅踢着腿儿,细细回想着之前鄞都的街景图,喻琅渐渐琢磨出不对劲的地方。
祈观琰的那套宅子好像就在孔雀大街……
喻琅恍然大悟,当即瞪着一双凤眼怎么看祈观琰都觉得不对味:“朕觉得不可!”
祁观言回首:“陛下,这是为何?”
“孔雀大街离丞相大人的府邸太近了,不可。”
他皇姐之前就和祈观琰勾勾绕绕圈在一起,公主府若就在丞相府旁边,可不就给外头人多了流言蜚语的机会。
再者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皇姐本来就喜欢长的俊俏的,如果住在祈观琰旁边,就算祈观琰稳得住,也保不准他皇姐会爬墙。
毕竟这事情,他皇姐可做得出。
听母后说,十岁的皇姐同父皇去丞相府,就攀爬过丞相府祈观琰书房的墙去瞧祈观琰。
喻琅皱着眉,难得格外认真地考虑着:“皇姐在景昭的谣言络绎不绝,这会儿才微微沉寂了下来,若是将公主府修葺在丞相府旁边,那么人又要闭着眼造谣传谣了。”
祈观琰按耐住心里的小心思,他的确想同殿下毗邻,他还想多劝,但眼前女子面容忽变。
喻戚认真地看着少年天子,目中露出满意的光芒:“殿下说的对,的确如此,本宫好不容易才和丞相大人划开关系了,可不能再缠在一起,这样于丞相大人声誉不好。”
说到这,喻戚以手抚胸,拍拍几分快的心跳,还露出一副逃过一劫的模样说道:“本宫还得离丞相大人远远的,耽误丞相大人娶妻生子便是本宫的罪过了。”
毕竟她孤寡一人住进公主府,丞相府旁边就是都城风云人物祈观琰。
隔着一堵墙,指不定被别人编排出些什么的。
话已至此,祈观琰也无话可说。
陛下公主一条心,他若再多说便要惹了二人的眼,祈观琰伏礼退下。
等出了殿门,祈观琰见外头桂树飘香,公主殿下同他一起永远在说着朝政,永远戴上一片严肃的面具,他原以为殿下就是如此,为朝政殚心竭虑,为陛下身子困扰不已,所有的心思都在公事上。
他没想到殿下会亲昵除了陛下以外的人。
走得不远,祈观琰还能听见大殿里传来的几声喧闹,让他心口略显苦涩。
这次依旧是公主殿下身边的小德子送她出宫。
一路上祈观琰目色黯然,小德子见多了自家主子日常喜怒的变脸模样,当下见丞相大人薄唇紧抿,步履急匆,心中了然几分。
得,自家主子,可真是魅力无边。
不知扰了多少人的心弦。
*
等祈观琰离了大殿,喻琅的神色才好了些。
喻戚悠悠喝着茶,又回想起喻琅因为不愿意他搬出宫就假装吐血,喻戚桃花眼里满是调笑:“本宫之前气恼归气恼,但还是欣慰的。”
喻琅还在想祈观琰对自家皇姐的不良心思:“皇姐以后同祈观琰少见面!”
“哦?”喻戚挑眉:“陛下这就想从本宫手里揽权了?本宫乐意至极,不过陛下还请动作快些。”
“皇姐明知朕不是这个心思!”喻琅有被气到。
“懂,本宫都懂。”喻戚笑笑,还为一旁的顾舟寒斟上了茶,悄咪咪道:“你快尝尝陛下宫里伏山的早茶,一年就产这么二两,刚刚丞相大人在本宫都没舍得让他也尝尝。”
喻戚这副神色活脱脱就像藏着珍宝的小宠,现在这人将藏匿的好东西向他分享。
顾舟寒低头接过,看着澄清明透的上好茶汁,小口含了一口。
“怎么样?”
顾舟寒见眼前人还在认真等他回复的模样,微抿唇角笑笑,又喝了一口才做回复:“极好。”
“那你多喝点~”喻戚闻言这才笑了。
看着二人你来我往的相互倒茶,喻琅一脚踢开脚上的鞋靴,盘着个腿坐在榻上鼓着腮生气:“皇姐怎么一点都不搭理朕!”
喻戚眯着眼,眼角的睫毛像雀尾一样乌黑卷翘,这才给喻琅倒了杯茶,过去不走心地哄道:“本宫这不是来搭理陛下了吗?急什么?本宫知道陛下的意思,陛下是觉得丞相大人对本宫有心思所以才否了丞相大人的那个地方。”
“难道不是吗?不然他好端端的怎么给皇姐推了一个就在他丞相府旁边的宅子!”
喻琅接过皇姐手上递来的苍松茶盏,视线下沉,仔细看了看后又被气到呕了一口气:“皇姐,你给朕的茶都只剩茶叶渣子了!”
但见喻琅炸毛模样,喻戚笑道:“本宫知道陛下担心,但本宫可不认为丞相大人会心念于本宫。”
“他就是喜欢皇姐!”
他看人可是很准的!
不光祈观琰,万寿日参宴的好些人都对他皇姐有心思。
可喻戚着实不信祈观琰会对他有意:“那若丞相大人当真如陛下所言喜欢本宫,怎么不在本宫十六岁及笄年华时,提出求娶本宫,还害得本宫活生生拖到现在身边也没个人?”
“这……可是……”喻琅觉得自家皇姐有哪里说得不对,可他就寻不出毛病来。
“所以陛下也别想这么多了,与其心系本宫这事,不如想想中秋佳节该选何人入宫相伴。”喻戚笑笑,压下最后一口茶逗弄着人,那催着他选后选妃的意味明晃晃显示在脸上。
年满十三,就被催婚。
喻琅这会儿连碎茶末子也喝不下去,急忙让路公公恭恭敬敬送自家皇姐离开。
第31章 哄人 “殿下,莫哭。”顾舟寒踌躇且顿……
御花园的卵石小路已经重新被清开, 现在铺上了整整齐齐的方块大青石,昨夜落了雨,青石上水光粼粼, 能照见路边娇艳欲滴的玉棠花。
喻戚随行的宫女仆从都远远的跟在后头,自家主子每次和顾大人随行都会让她们避在后头, 久而久之她们已经习惯了。
主子同顾大人肯定不一般。
今日他们还听说了主子修公主府都会在旁边给顾大人留着宅子。
这多修什么宅子作甚?
顾大人铁定是自家主子的人, 以后便是一家人了。
多修个宅子纯属多此一举。
不过主子的心思下人难猜, 更何况那还是长公主殿下。
素来性子来得快,去的也快。
不知还被编排上的二人静静行在御花园里, 这儿无人喧闹, 安静到除了秋日鸟雀的喧鸣声, 四下悄然。
推着顾舟寒离开的喻戚,半路之上她又想起天子方才的那个问题来。
上辈子她如何死的,总不可能当真是美死的,记忆混淆一片,她能想起的已然与这辈子相重合。
自打她提前将顾舟寒从破庙里捞出来, 一切都变了,看似都朝着好的方向进展;但喻戚已经心神不宁,如雾里看花, 水中捞月一般, 茫然之间她看不清祈观琰究竟是怎样的人。
祈观琰会喜欢她吗?
那当然是否定的。
喻戚心中肯定,就算她能重新来过无数次, 祈观琰也不会对她有了心思。更何况能有这次机会重新来过,与她而言,已然弥足珍贵。
上辈子的她看不清祈观琰,非但看不清祈观琰。
她也看不透顾舟寒。
她遇到的两个冰块,一个是顾舟寒, 而另外一个是祈观琰。
顾舟寒的冷冰冰在于他所有的冷都表现在面上,一日和她说不到三句话,亦或见到她就扭头离开,留下冷酷背影。
她这辈子能把顾舟寒给捂化了,还多亏了她找顾舟寒找得早,在顾舟寒还小的时候,把顾舟寒的性子给坳回来。
但她可不自作聪明认为自己能把祈观琰也给坳回来,祈观琰是个老狐狸,站在同一阵营还好,若有朝一日翻脸相待,喻戚也无得把握能压制于他。
且祈观琰的冷则让喻戚避之不及,祈观琰本就比他年长那么多年岁,她知道祈观琰忠心于喻氏江山,但这并不意味着祈观琰会忠心于她。
说句不好听的话,若上辈子皇室有更好的血脉留存,祈观琰还不一定真的会辅佐她上位。
但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呢?
喻家的血脉只有她和喻琅。
可她究竟如何死的?
又如何会重新得了这么一辈子。
每回喻戚想到这问题就会头痛难耐,今日也是,头脑不算轻盈,思索起来就脑壳生疼,想起的也都是那些不快活的事。
左不过上辈子的她过得不快活,虽然坐上女君的高位,钱权皆有,但终究孤寡一人。
还是这辈子好,做事都有念想。
暗暗吐纳出胸腔里的淤积之气,喻戚颔首看向眼前少年人的整齐发丝,随意问道:“如果你不曾被本宫捡到,你会觉得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如何?”
“会死。”顾舟寒直截了当,他所有生的希望都是殿下给予的。
金银交错织就的软银轻罗裙的袖口微微向下荡去,露出一截白凝的皓腕,喻戚卷着一袖子,被顾舟寒的直接了当说笑了:“你多想想,不一定会死啊。”
顾舟寒上辈子在没她出手的情况下也活了下来。
“那生不如死。”
一想到如果有一世他没和喻戚相遇,顾舟寒攥紧了拳头。
顾舟寒言简意赅,这让喻戚接下来的话磕在嗓子眼。
“那如果本宫不曾救你,你也能活下来,你会过得如何?”
“属下不知,属下也想不出以后的日子会没有殿下……”
顾舟寒坦然,随即反客为主:“那殿下想过吗?”
殿下想过如果没有他,殿下会如何么?
“本宫想过……”
风声呼啸,不知何处的桂树香气吹拂至此,混淆着二人身上淡淡的药材清香,倒也好闻。
“本宫不仅想到,还夜里梦到过。也同这辈子一样,本宫托你治好陛下的病,但陛下没治好,去了;最后本宫站在那最高的位置上,可你已经十八岁了,冷冰冰的,丝毫不搭理本宫。”
喻戚说着说着笑了,又想起上辈子孤独女君坐在龙椅上的场景,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不敢触她霉头。
“不光本宫可风光着呢,把持着朝政,想砍谁的头就砍谁的头,想任命谁就任命谁。”
看四下无人,粗粗扭曲了上辈子颇为棘手的朝政问题,喻戚对着顾舟寒胡吹乱说,反正顾舟寒又不知道上辈子到底怎么样。
顾舟寒寻着风声静静聆听,听到一半忽然问道:“殿下身边没人吗?”
“什么人,宫人么?本宫宫里一堆人服侍本宫呢。”
“不是宫人,是……男子。”
喻戚一时语塞。
这又说到她的伤心处了,她都当上了女君,身边连个男人也没有。
见殿下无声,顾舟寒捏紧了拳头,想起前方才祈观琰眼中对殿下的意念,顾舟寒压低了声音试探道:“那丞相大人,没有同殿下……”
“没有!”这回喻戚骤然直起了腰,回复得快了许多:“本宫上辈子可孤孤单单一个人,一直没人陪在本宫身边!而丞相大人也同本宫一样,身边无人。”
听到这里,顾舟寒心里忽然揪紧起来,
上辈子……
可殿下刚刚不是说那是梦么……
按捺心口的讶异,但他也不打算将殿下的这句话抖落开来,顾舟寒不动声色的继续听着。
“那时候宫女太监们都怕本宫,丞相大人除了上朝也不多和本宫接触,唯恐同本宫传些什么,就连你也冷着面对待本宫,唯一能和本宫贴得近的,估计也就天边偶尔飞来的雄鸟了。”
就此,喻戚怨念甚为不小。
身旁的轮椅停滞不前,喻戚侧身才发现少年人不知何时将手搭在木轮之上,苍白如玉节的手指上暴着青紫色的经脉。
“怎么了?”就突然停下。
忽而风也停下,少年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琥珀色的瞳目在秋日艳阳下通透明净,他似乎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