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舟寒只说完这句话,便垂下头去,看上去委屈又可怜,像是被人丢弃的小狗一般。
现下透着烛光,喻戚还能看到顾舟寒挺翘的鼻梁以及绷得很紧的唇瓣。
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喻戚揉揉发疼的脑袋:“你是因为觉得本宫没有和你说实话才觉得本宫并不信任你?”
顾舟寒依旧不说话。
对上顾舟寒倔强的侧影,喻戚心里紧了紧。
她唇舌尝不出味道已经好些年了,她一直遮掩着,就连亲自侍奉她的宫人都没有觉得不对,顾舟寒又是从何看出的。
被人翻出小秘密的感觉就像被人抽去了一件里衣,莫名的不安让喻戚眼神开始飘忽。
在那样的感觉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
那种不安顿错的感觉在喻戚看到顾舟寒哭了的时候,便立刻随之消失殆尽。
他哭了!?
顾舟寒居然哭了!?
顾舟寒居然因为她不坦诚的一句话就哭了!?
瞧见顾舟寒乌黑如墨的睫毛上闪着水润的光亮,喻戚不可思议。
喻戚没想到自己不过推辞一番,顾舟寒就像是被人抛弃一样脆弱至极;哑了哑嗓子,喻戚心里软得稀巴烂。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她请顾舟寒一日三餐同自己一起用就是要维持好感情,这不过才第一顿饭她就将人给弄哭了。
现下看着犹如陷入阴鹜暗面情绪的小神医,喻戚不知所措,眉头都死死打了结。
“其实要和你明说也可以,但这事儿本宫从未告诉任何人,连太医院的御医都瞒了下来,也不是刻意想瞒着你,只是这事儿本宫瞒习惯了,现在突然要本宫说清楚,本宫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出头绪来。”
眼下就只想把眼前人给哄好了,喻戚为顾舟寒上了一碗汤,在将瓷碗搁回顾舟寒面前之际,喻戚问道:“你若真想听,本宫便告诉你,你点个头示意一下本宫?”
顾舟寒点点头。
“那你抬起头,让本宫看看你哭了没有?”
顾舟寒身子微僵:“属下没有哭。”
“你哭没哭,抬头让本宫看看不就清楚了。”
顾舟寒抬起头来,眼尾还带着红,澄透的琥珀色眼眸现下更加水润。
像哭过,又像没有。
可不管顾舟寒哭没哭,刚刚湿泪的模样可太招人疼了。
“殿下现在可以说了,殿下的舌头是从何时开始没尝出来味道的,又是因何故尝不出味道的。”
“你急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喻戚被他着急的模样逗笑了,“你先喝汤吃点东西,你边吃本宫边同你说。”
顾舟寒这才直起一旁的汤碗,一口便喝尽了喻戚刚刚为他舀出来的浓汤。
“本宫的确尝不出味道。 ”
“是何缘故?”顾舟寒把着碗的手发紧,指腹泛白。
能推测出来是一回事,现在亲耳听到殿下承认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顾舟寒可以腿受伤,甚至伤口深可见骨,但他受不住听到殿下身体何处不对劲。
顾舟寒还想继续说话,但喻戚又为他夹了一筷子的菜:“本宫说了,你先好好吃饭,本宫会细细讲,你还要长个儿呢,菜难吃就将就些。”
顾舟寒听话颔首。
“大概是本宫八岁的时候开始的,出宫玩了一趟,回来用晚膳的时候就发现尝不出来味了。”喻戚说得轻巧,好似这不是什么大事一般,还用手绕着耳边垂下的一缕碎发打着圈。
“当天尝不出来味道以后,本宫的父皇和母后就宣了御医给本宫瞧治,可什么也没瞧出来,后来宫里的御医都看了个遍,也没看出来什么毛病。”
喻戚一边回忆,一边继续给顾舟寒加菜,直到顾舟寒那不算小的碗都冒起了小尖尖,这才收回了手。
“那殿下出宫是为了……”
喻戚连忙抢白下来:“你肯定要问本宫那日出宫做了什么,这事本宫同父王母后都没说……就连陛下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儿……你确定要听?”
“殿下若是能说,我便听。”顾舟寒肩背挺拔,无言彰显他心中的坚定。
“其实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喻戚的声音有些囫囵。
秋夜的寂静安宁从宫窗外蔓延到了大殿之中,像是回忆到什么令她羞耻的事情一样,喻戚的脸色也没有之前那般好看。
“其实那日我出宫是偷偷溜出去的,父皇母后都不知道。”喻戚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不过八岁,殿下就偷偷自己出宫了?
顾舟寒皱着眉头,为当时才八岁的殿下殚心竭虑:“公主偷偷溜出宫作甚?”
喻戚这下子当真说不下去了,即便这里除了他和顾舟寒再无旁人……
喻戚咬了咬牙,悄然从自己的主位上挪到顾舟寒身侧,在顾舟寒还没意识过来的情况下,单手按在少年仍稍显瘦削的脊肩上,贴着他的耳尖小声说出了自己少时干过的最大一件蠢事。
“本宫出宫爬丞相大人的院墙去了。”
第37章 亲密 ”本宫绝对不会骗你!“……
四周陷入死寂, 许久过后顾舟寒愣然回神:“翻/墙?”
公主殿下居然会做出这样……的行径来?
“但是本宫匆匆忙,没有找对墙,翻过去以后就掉到一个院池子里, 呛了几口水,还好被丞相大人刚好看到, 及时救了上来。”
喻戚越说越不好意思, 耳尖发热, 最后整张脸都红透了去。
这就是她从宫外偷偷回来后不愿和父王母后说明白的原因,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出宫就为了爬人家的院墙, 说出去多丢人了。
而且她还是个公主呢, 她还要面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本宫就尝不出味道来,但一报还一报,也算是本宫得了个教训吧。”
喻戚见顾舟寒不说话,脑袋从顾舟寒耳边移开以后,还顺势伸手拍拍顾舟寒的肩头:“对了, 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被本宫的野蛮行径给吓到了?本宫现在不这样的,本宫现在端庄极了,断然做不出那样爬墙的行径来。”
“殿下从没同任何人说过?只同我说过?”顾舟寒目色认真, 一时之间忘记自称“属下”。
“当然, 这么丢人的事情本宫怎么会宣扬出去,只和你说过, 不过知道的人还有丞相祈观琰,毕竟是他把本宫从水里捞上来的。”
如果可以,喻戚甚至想一棒子将祈观琰敲晕过去,这样的话这件事便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了;可天不随人愿,祈观琰那个聪明脑袋无论何时她都要好好护着。
毕竟有祈观琰在, 喻琅以后在朝堂上再怎么造作,祈观琰都能稳回来。
“那属下能冒昧的问上一句……殿下好端端的为何去爬丞相大人的墙?”
“……”
氛围又变得僵凝起来,二人都不说话,喻戚则尴尬劲儿犯了。
看着顾舟寒认真询问的模样,喻戚耳边的那缕尾发都会要被她揉搓得干燥蓬松起来,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话说一半留一半也不见得能完全将顾舟寒给哄开心了。
左不过今天她连□□的事情都说了,那看多了话本子一时之间着了道的事情,着实也不算什么。
这么自己安慰自己,喻戚周身通畅,别扭的劲儿也转瞬就过去了。
“其实……本宫是话本子看多了。”
“嗯?”
“然后……就开始瞎模仿起来。”
“嗯??”
“本宫跟着话本子后面学,找鄞都里最俊朗的男子,然后翻他家的院墙。”
“嗯???”
“后面的你就知道了,学了话本,找了祈观琰,翻错了墙头,最后自己‘扑通’一声掉了水。”
话说到这个地步,喻戚已经坐在离顾舟寒身旁的椅子上,脸搭在饭桌上头,用手遮着红透了的眼。
似乎这样,她就能遮掩住她之前做的那些憨事。
往事不可追,追来追去只能追的喻戚头皮发麻,这事情她已经埋在记忆深处很多年了。
现在猛然被顾舟寒一铲子掘了出来,喻戚对八岁的自己颇为埋怨。
小时候无论做什么都不上手,唯独看话本子追着俊俏儿郎后面跑比谁都积极。
喻戚对当年的自己唾弃不已。
喻戚将脸埋在臂弯当中,脸颊紧紧压在手臂上,悄悄透过手指的缝隙去看顾舟寒的反应。
顾舟寒的确没有笑话她,但顾舟寒的模样看上去也不对劲。喻戚舌尖顶顶腮遮掩自己偷看的样子。
不知为何,顾舟寒现在皱着眉头两眉峰突起,目光也不算柔和,整个人像被笼罩在极其不悦的氛围当中。
“本宫都同你坦白了,你还不高兴?”
女声清脆如黄鹂,从臂弯交叠而起的层层衣衫里溢出来,随即缓缓飘荡到顾舟寒耳边,尾音还带颤。
顾舟寒正色而视,素来为喻戚所骄傲的发髻当下有些凌乱,一缕碎发从喻戚耳侧落到餐桌之上,可喻戚依旧没发现的样子,巴掌大的小脸半埋不埋。
盯着眼前人紧张的模样,顾舟寒忍不住心尖发笑,同时眉梢舒缓开来的那一点弧度衬得尤为好看:“属下没有生气。”
“你就是生气了,本宫都知道。”
“嗯?”
“你最初逼本宫说这是事情的时候,气得连自称都忘得一干二净。”
顾舟寒眸光闪烁,似乎他最初着急了些,同殿下说话时便失了分寸。
喻戚尚且还在羞愧之中,好不容易等脸上的红燥降了下来,这才扬起小脸:“不过本宫也不在意这些。”
用手扇着并不存在的风,喻戚眸光一紧再次倾身而去,脑袋压在顾舟寒耳边,面色严肃地警告:“这些你都不许同旁人说!是你同本宫之间的小秘密!”
“属下不会同旁人说。”顾舟寒敛下眼眸中的笑意。
“那就好。”喻戚掰直了身子坐了回去。
明眼人都瞧出殿下现在松了一口气。
这又让顾舟寒暗笑不已。
他和殿下之间有了不可同外人分享的秘密,但这事情要是祈观琰不知道那便更好了。
想起殿下刚刚说的,八岁的殿下就有私自出宫去爬祈观琰的宅子。
顾舟寒原本勾起的嘴角蓦然凝滞起来。
*
玩笑归玩笑,喻戚留了顾舟寒过来还有话要说。
晚膳过后,喻戚也没放人离开。
宫人们都带着残羹冷炙四散而去,喻戚取过桌上的鱼食,她宫里的鱼儿一个个长的油光滑亮,在清水的莲叶缸里游得欢快。
喻戚悠悠问道:“之前陈家大公子陈禹衡那腿的事情,本宫万寿日宴会走得急,还没有问得明白,他那腿你有法子……能将他治好吗?”
顾舟寒刚刚喝下一口热茶,这会儿听到喻戚的问话,立刻将杯子搁置回了桌子之上,面色严肃。
“大公子的腿还需要属下多做观察,他那腿损耗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就可救回来的,即便救回来了也不一定恢复如初,能让大公子骑马射箭。”
“你这么一说本宫心里就有数了,你放心,本宫不会强迫你一定将他的腿治好。”
“但殿下要做的事情,属下一定努力去治。”
听到顾舟寒果断说出这话,喻戚不免笑了,眼尾飞起,整个人如沐春风:“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本宫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呢?”
将暖玉刚刚从后厨端来的点心往顾舟寒那边推了推,喻戚自己拾掇起一面桃花酥;红唇轻咬,等着甜味顺着唇而下,喻戚这才继续说道。
“不过想来本宫也格外好奇,是不是本宫让你治谁你就治谁?”
顾舟寒点点头。
那是自然,殿下让他去医治谁,他就会用心去治谁。
而他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报答殿下。
“那可本宫记得本宫之前还提到丞相大人有头疾,怎的那一次你就格外抵触。”
顾舟寒捏着桃花酥的指节凝滞,忽然一用力,那桃花酥外头焦脆酥皮便从手上落到白色的衣袍上。
喻戚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倒是让顾舟寒反应如此之大。
为顾舟寒递了面帕子,喻戚微微侧首,玲珑剔透的步摇珠串打在眼角,但喻戚本就好看的桃花眼比珠玉还要耀眼。
喻戚递来的帕子顾舟寒并没有接下来,喻戚便维持着抬手的动作,这样突然严肃冷寒的场景让她不免回想到上辈子。
她似乎也问过顾舟寒这样的问题,但又好像没有。
模糊的记忆,让喻戚后脑又开始发痛。
“倘若殿下真让属下去,属下便去。”顾舟寒移开视线,不去瞧着面前的女子,
“你是在赌气吗?”
“属下没有。”
但喻戚不信,看着顾舟寒虎牙都将下唇瓣凹出了一个小凹槽,喻戚心领神会,她似乎突然知道顾舟寒为何如此。
顾舟寒医术这么好,可自己这么随意差遣他,一会给这个人瞧病,一会给那个人瞧病,想必顾舟寒心里是不乐意的。
这么想来也对。
要是她有何擅长之处被别人知道了,别人让她帮这帮那,她也会不耐烦;哪怕是陛下日日让她奏自己最喜欢的曲子,她也会心里不快活。
想明白的喻戚心中越发确定顾舟寒现在就是在赌气,将方才被避开的帕子塞到顾舟寒手里,喻戚失笑。
而喻戚当下一心一意要去哄人,好话都翻了出来,就眼瞧着自己越说顾舟寒面色越深沉。
“本宫并没有随意差遣你的意思,本宫还是那句话,想做的事情你便做不想做的事情就不去做;若是你因为本宫的某个命令心中不快活了,你就坦白同本宫讲清楚。毕竟本宫拿你当最亲密的人看待,又怎么能照顾不到你的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