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的年轻男子听着这道仿佛风一吹就会碎的声音,手中茶盏一顿,眼中微有波澜,视线在她颈,手,腰侧一点,然后收回,道:“姜氏姜骊?”
“是。”锦月声音微大,仿佛能从声音中汲取力量。
锦衣男子放下茶盏,道:“下去吧。”
这便是大魏这一代的皇帝了。
魏戟的重孙,大魏的第五代皇帝。
魏室几经波折,魏戟亲手缔造了一个盛世,却在晚年要将这盛世交托时,依依难舍。
众皇子皇孙在他拼死相杀,闹出了一场场宫廷血案,最终皇位却被一个被所有人鄙夷,被魏戟厌恶的小皇子所捡。
这位小皇子及他的儿子作为大魏接下来两任皇帝,完全不及格,最终魏承之父逼宫,逼杀皇帝,夺得皇位,皇位又被传给了魏承。
也就是现在的皇帝。
锦月战战兢兢地随人退下。
“姜佐一脉最后的女儿,居然生得如此瑟缩,世事果真奇妙,你说是也不是?”皇帝饶有兴致道。
身边人皆不敢开口。
皇帝望着窗外宫檐,微微笑了。
离开毓秀殿以后,锦月便被送往了锦庭斋,锦庭斋是内宫中一个不起眼的宫殿,已经有了主宫,锦月住的是侧殿。
这符合下等宫妃的规制。
锦月长叹一口气,正庆幸好不容易混过一场,可这时,皇帝的赏赐马上到了:“姜才人钟灵毓秀,深得朕心,特赐玉如意一对,湘水缎一匹……”
锦月叹的气又被她吸了回去,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锦月想起之前所见的那个清隽温文又带着天子威严的年轻帝王,心中在畏惧之余,也因为送到她面前的珍宝华服而有些心旌摇曳。
滔天富贵……
结果,到了晚上,她就被点了侍寝。
欲望被浇成滔天大火。
锦月一直知道自己是美的,不然也不会被送来给姜骊添堵,可她没想到,自己对这天下至尊至贵之人居然也如此有吸引力。
被送离毓秀殿后,锦月全身瘫软,无一丝力气,唯有指尖还在无意识轻颤,可偏偏她的脑子还是清醒的,自动分析现在的处境。
风……好冷啊,都三月了,梅花都开败了,天京的风依然这么凄寒,倒是桃花,开得正好。
锦月住的锦庭斋内就有几株二十年往上的桃花,听说是锦庭斋上一任主人种下,那桃花倒是命硬,哪怕上一任主人宠薄至此,依然开得好好的,粉花红蕊,风一吹,颤巍巍,恰似新承欢的小姑娘。
锦月想起刚刚发生的事,脸颊羞红。
她没有被拆穿,陛下好似还喜欢她,这个开场貌似还不错?
可随后她就知道她错了,这并不是一个好开始。
陛下非但不再点她,她好像忘了她一般,她还被其他人为难。
因入宫第一晚就承宠,锦月被后宫其他妃子嫉妒,若有若无排挤,为难,锦月日子瞬间变得十分难过。
姜家到底落魄了,早就无人了。
锦月仿佛由天落到地。
站在桃花树下,锦月握着关乎她身家性命的血玉桃花,手指慢慢收拢。
今日,王婕妤又让她站了三个时辰,临了才来了一句:“是本宫来迟,对不住妹妹了,妹妹这就自便吧。”
离开王婕妤的主殿后,在回宫的路上,她又被同住锦庭斋的赵美人若有似无的一撞,直接栽倒在地。
白天为难不止,也就半夜,还能得一些清静。
站在桃花树下,锦月喃喃低语:“仙人,你说我该怎么办?”
仙歌:该怎么办怎么办。
既然心中已有定论,又何必半夜扰人清梦?
仙歌自然知道锦月经历了什么,透过血玉梅花,她甚至可以与锦月感官相连,当然她不会这么做。
锦月每遇到一件委屈事她心里都有数,她也知道,这不过是锦月在无意识发泄,她并不是想将那愿望用掉。
果然,锦月将血玉梅花小心收回胸前。
“仙人,什么仙人?你在祈求哪位仙人眷顾?”这时,深宫中突然传来男子带着笑意之声。
锦月被吓了一跳,猛地一跳,就发现在她身后,赫然站在一个人,长身玉立,贵气逼人。
正是皇帝。
“陛下……”
皇帝问她:“美人半夜观花,倒有雅兴,不知你所求之物为何,可否说给朕听?”
此时月上正中,月光清明,清冷光辉洒下,洒到两人身上,正如蒙上了一场薄纱,旖旎且美好。
……
之后便是一长串的情意绵绵,男欢女爱。
仙歌早已断开联系。
此时,她正站在梅花树下,看着哪怕在春日融融中,依然自在开放的梅花。
只有这里的梅花能开得这么好,也只有这里的梅花能在春已尽时热烈开放。
这里是紫茵别院。
自仙歌离开后,这里除了一开始喧嚣以外,渐渐被世人遗忘了,哪怕是得了魏戟遗嘱的魏皇室。
一百多年来,仙歌曾数次来到这株梅花树下,静看花开。
树前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姜佐娶了她的表妹,陆氏女。
虽同出陆氏,姜佐之妻却与陆非芜并不怎么相似,性情也十分软弱,似是被陆氏倾颓那些年的风霜所击垮,所以并不得陆非芜之喜。
姜佐每次带妻子见陆非芜时,她总是十分忐忑。
而陆非芜见她情状,则更不喜爱。
细一想来,陆非芜在梅花树前言辞厉语训斥姜佐之妻:“你是姜氏名正言顺的长媳,区区一妾室,能耐你何,不喜便直接打杀了便是,若姜佐敢有二话,便告诉她,是我的吩咐!”也有一百多年了。
第124章 还君明珠 昭仪
锦月重新得宠, 一朝得势便猖狂,说得便是她,面对先前欺负她侮辱她的那些宫妃, 锦月都尽其手段的还了回去。
她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得宠, 以陛下对她的宠爱,再专宠一段时间, 提升分位,早日怀孕, 诞下皇子, 简直理所应当, 届时她地位稳固, 连四妃之位也不是不可觊觎。
可她没想到,失宠来得那样快, 陛下毫无预兆的厌弃了她。
当众斥责她:“面目可憎,毫无大家闺秀风范。”
一朝失势,昔日得势时得罪的人便如一只只见血的蚂蝗, 蜂拥而来,攀附在她身上撕扯她的皮肉, 吸吮她的骨髓, 将她打入地狱。
锦月本以为自己要完了, 这段黑暗的日子里, 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便是仙人留下来的血玉梅花, 她曾无数次地摩挲血红的血玉梅花, 喃喃着:“仙人, 我究竟该怎么办?”
可到底不舍得就这么将血玉梅花用了,一直勉力撑着。
而锦月没想到的是,在熬过这一段黑暗时光后, 皇帝又再次想起她,在她被其他宫妃欺凌时,从天而降,如天神一般,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怎么了?”
长身玉立的皇帝从桃花树后走出,这一年宫中的桃花,似乎开得格外长久。
他似笑非笑的姿态深深烙印进锦月心里,让她心上一阵一阵抽痛。
如果没有血玉梅花,锦月会对将她救出生天的皇帝感激不已,依赖不尽,视他如天神,可她偏偏有了血玉梅花……
锦月并没有堕入绝境,她还保留了理智,她清楚的记得……是皇帝将她打入现在的处境的。
锦月望着眼前笑容风流,一派君子风度的皇帝,在心里默问:“仙人,这就是所谓的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吗?”
仙歌听到了锦月的默问,她不置可否,这段时日锦月的经历她都知道,她本以为锦月这个只有美貌可依仗的小丫鬟会忍不住动用血玉梅花,没想到她撑了下来,一直保留着最大的底牌。
这一问,锦月并非诚心向仙人寻求答案,她心中已有答案。
锦月升上正三品的婕妤,距离正二品的九嫔只有一步之遥。
而到了这个地步,美人的位份已经不仅仅是皇帝的后宫事,还关系到前朝。
锦月位份升得太快,让皇后都起了忌惮。
皇帝毫不掩饰对她的宠爱,甚至还当众似玩笑似认真的示意过要将她升上九嫔。
宫中诸妃皆为堂堂世家贵女,难道就要与一个家中早已败落,门楣倾塌的孤女平起平坐?不只是皇后,连其他高位妃嫔都不忿。
锦月承受着四面八方的恶意,无一援手,甚至是温柔多情看着她的皇帝,都不会给她一丝帮助,甚至他就是将她推到黑暗中的那只手。
锦月一方面无可救药地依赖皇帝,为他偶尔流露出来的一丝宠爱和柔情而留恋不已,一方面又深深的恐惧,她始终不知道皇帝要的是什么。
皇帝会温言细语的和她说话,甚至无可无不可的教她一些朝政上的事,一些手段,但有的时候,看她的眼神又格外冷,好像看一个背叛他的畜生。
锦月开始明白,为何姜骊死也不愿入宫,鱼死网破般的逃离。
仙歌掐指一算,算出锦月使用血玉梅花的时间大概在九年后,也就不关注了。
自顾自闭关。
她经过百年游历,修为又有进步,现在又到了瓶颈期。
在闭关前,她感应到一件和她有关的事,便前去一观。
“小可和小姐虽从未见过,却感觉一见如故,仿佛前生故人,今生再次重逢。”一个容貌如海棠一般秀丽清绝的小姑娘被人拦下。
她一身大红色镶白狐裘的披风下露出个小脑袋,红白如梅花开之色更衬得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圆溜溜,入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狐仙。
正是当日在锦城察觉到仙歌踪迹的小姑娘。
“你说你和我一见如故?”和贴身丫鬟一起与大部队失散的小姑娘,不顾贴身丫鬟的阻拦,好奇道。
书生见倾慕的佳人上钩,不由兴奋,低头弯腰,做风流行礼状:“是。”
他正准备说些好听的和小姐发展一段情缘,结果就听到小姐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仙人吗?你会仙法吗?变个给我看看!”
自从那日观灯时见过突然消失的仙人之后,小姐就突然对传说中的仙人仙术非常感兴趣。
贴身丫鬟闻言不由扶额,又来了,又来了,不知是哪个带坏了小姐,小姐近段时日可谓着了魔,疯狂搜寻仙人事迹,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尤其想要仙人带她升仙!
书生闻言呆住了,什么仙人,什么仙法,这位绝色的小姐到底说得是什么?这朱楼绣户中的小姐见到风流才子不含蓄,不娇羞,不胆怯,反倒问些毫无边际的问题?
仙歌看这事态发展,觉得有些好笑,摇了摇头,直接离开了。
最后书生被小姐身边赶来的人赶走,形容狼狈,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
……
锦月最终登上昭仪位。
因为皇帝坚持。
魏承好似对锦月情根深种,哪怕朝臣中有人上奏章,不宜封身份如此卑微之女为九嫔,亦不能改变他的主意。
锦月表面欢天喜地,可实则内心一直冷眼旁观,她一直觉得,皇帝没那么喜欢她,这是在她没有全身心依赖皇帝,爱慕皇帝时,才能看得出来的东西。
作为一个如此美貌的婢女,锦月其实并不蠢,哪怕受限于出身与眼界,但入宫以来能活这么久,还登上了昭仪位,就可以看出。
如果真换了以往的锦月,被荣华富贵以及接踵而来的危机击垮脊梁,可能真会彻底迷失于权欲,迷失于皇帝的宠爱中,可现在的她不会。
从她始终保持着一丝清醒开始,之后的一切再也没能瞒过她。
对于皇帝的宠爱,锦月拒绝不了,或者说,她内心深处也不想拒绝,她甚至是享受的。
升上昭仪位后,皇帝教他的东西更多,锦月一直强撑着吞下,因为她知道,若是学不会,皇帝便会无情的将她抛弃,打下九重地狱。
皇帝要她学的,也不是普通女儿要学的琴棋书画,歌舞助兴,而是——朝政之事。
锦月不知道皇帝教她这些做什么。
直到皇帝吐露了他的下一步想法。
他要封她为四妃。
锦月大惊。
哪怕是她也知道,四妃位没那么好坐,不是家世出众,就是家世更出众,历来四妃和后位都被各大世家把持,大魏开国以来从无例外。
可魏承偏偏就要创造这个例外。
他要扶持锦月上四妃,借这件事掀起朝堂风波,让一众他看不惯的老头子出局!
无形的战斗开始了。
在这场战斗里,锦月纵然只是挑起战斗的一件道具,也得面对一些东西。
足足一年,锦月都像是被包裹在棉花之中,虽然暖融融,却怎么也透不过气。
直到一年后,尘埃落定,锦月才剥开那层棉花,长长吸口气,可吸入她喉中的,不是清新的冷香,而是燥烈的热气。
好似身周围满火炉。
皇后盯住了锦月。
经过封妃之争,皇帝不惜贬谪十几位老大人也要让锦月登上妃位,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皇帝对锦月是何等宠爱。
现在,锦月已经威胁到了她的后位。
皇后对锦月下手,不似以前旁敲侧击,而是直接下狠手,趁皇帝不在宫中,直接要锦月的命!
她是皇后,中宫之主,这后宫的妃嫔名义上都是她的奴才,她处置一个出身不显,家中早已败落的卑微妃嫔,哪怕直接要了她的命,又有何不可?
皇后总是这样,高高在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冷酷与狠辣。
锦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差点要用出血玉梅花保命,可这个时候,皇帝回来了。
可也迟了,锦月的孩子没了。
此前两人都不知道,皇帝不清楚,锦月也不清楚,当看到红色鲜血如柱流,锦月愕然一下回归平静又装作绝望至极,皇帝眼中却下意识闪过一抹伤痛。
皇后残害皇嗣,皇帝要废了她。
文武百官不许。
这可不是上次封妃的小阵仗。
皇后何许人也?她是皇帝在潜邸时的王妃,是皇帝的结发妻子,更重要的是,她是当朝第一大族,裴氏的嫡长女。
裴氏出了三位三公十来位九卿,门第何等显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