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寒眼见她继续飞纵起身,落入下一波围攻人群,也激起豪情壮志:“好,那我陪你……”
话音未落,他一矮身,青妩剑擦着他头皮刺过去,那点子豪情壮志顿时熄灭:“我说大舅子你轻一点啊,我这么好的头发万一被割断怎么办,你拿什么陪我,你妹子又不能嫁给我。”
沈楼仍然木着脸,一剑一剑追着他戳。
商非吟皱眉:“沈柠疯了么!仔细些,别让她死了,你还想自己奉养圣物?”
姚雪倦手指一顿:“她剑法有些古怪,似乎能看穿各派武功破绽,生擒不易。”
商非吟不语,慢慢取出一管笛子,随着他尖锐的笛音一响,窸窸窣窣的蛇虫自问雪宫地下爬出,很快就铺了满地。
然而笛音一响,琴音被遮蔽,柳燕行和沈楼的身形顿住,一时呆滞地立在原地,沈缨终于抽出身来。
沈柠此时已经袍角淌满了血,离商非吟与姚雪倦已不足百步。垂在身侧的长剑斜斜冲着地面,金簪不知丢在何处,长发披散,脸上、手上、身上尽是道道血痕。
她如踏入地狱超度一众鬼魅的仙神,珊瑚血衣不及她眼眸中的火光明艳。
在僵硬的傀儡群中,唯有那一身赤红、一剑寒芒醒目灼人!
血液在地面汇聚,在她面前百步之内,尽是麻木不仁的各派傀儡。沈缨奔近看到这幅景象,心中剧痛——
易水诀不经血液浇灌,便使不出其精义。沈楼十二岁时血战一场,自此心志坚硬、出剑狠辣,剑术一日千里。
而沈柠便如蚌壳下的肉、肉中藏起的珠,若非不得已,沈缨只盼她一世不需经此血雨,故而从不曾对她武功有所要求。
可今晚,当血液如夜空下绽放出艳丽的花,妖异得摄人心魄,沈缨苦涩中又掺着一丝骄傲——
他原以为沈楼会继承剑圣名头,如今再看,尚未可知。
沈缨很温柔地笑笑:“闺女,爹从未好好教过你易水诀,你已用得不错,今日爹给你演示一遍,看好,易水剑诀应该这样用!”
“铮——”
青睚剑于今夜,终于挣脱剑鞘束缚,时隔悠悠时光,重新归于它主人手中。
沈柠仰头,剑圣两鬓已染霜,手掌已生纹路,青睚亦只余半截残剑,身上甚至衣衫已破、伤痕累累,再无年轻时风华正茂的光芒。
然而当剑气腾挪、沈缨一招一式念出易水歌诀,在场众人无不动容,连无知无觉的傀儡都因惧其锋芒,本能地后撤。
沈缨长啸一声,“持易水诀,一人一剑可斩、千军万马也可斩,天上地下凡阻我者,皆斩!”
“第一式、鹧鸪声住!”
沈柠跟在他身后,两人并肩,手中长剑弧度半分不差,一凶煞一锋锐,所过之处开起两朵凄艳绝伦的血花。
“第二式,春归无处!”
霎那间已冲过五步,商非吟见他父女二人恍如神兵降世、势不可挡,心中惊惧更甚,忙停下手中笛曲。
“快召柳燕行!召沈楼 !对,召沈楼,虎毒不食子,我就不信他能下的去手杀自己儿子!”
姚雪倦咬了咬唇,面上怨毒之色更重。
大小沈的压迫感实在太重,也离得太近,他们亲眼见到煌如天威降临的惊世剑法,就如沉沉大山压在心口,压得两人都喘不上气儿。
作者有话要说:补前天的,还差一更。大概会在11点。
第129章 不破不立
琴音大盛, 沈楼与柳燕行飞速靠近,顾知寒和肖兰也追了过来。
肖兰长箭不住射落沈柠周身,箭如雨落, 转瞬又清出一片空地。
……
“第三式, 芳菲歇!”
“第四式名,人间离别。”
狂风萧杀,曾闻绝世剑客于军阵中以一式易水萧萧连挑数名宗师, 无数兵马他一人来去纵横、如入无人之境, 当年还道是夸大其词, 今日一见, 终于承认是自己浅薄无知。
剑乃百兵之王,如此惊世剑术,人剑如一, 便是再多人又如何能靠人命填进去?这根本就是两个层次!
如今大小沈愈战愈勇,剑圣毁诺重新握上青睚剑,沈柠又是渐入佳境, 余下百人在他们面前宛如纸糊的一样,连片刻也阻拦不住。
至此才知道, 还是小瞧了中原人物, 所谓剑圣, 名下无虚。
商非吟终于坐不住,反复踱步, 眸光闪动间,一条毒计就此成形。
同样惊骇欲绝的,还有躲在暗中窥伺的烟紫珠。自从烟灵姑同她交过心,她便夜里守着烟灵姑,想看人失智后是何情状, 毕竟姑姑许诺会把失智的柳燕行给她。
今夜烟灵姑睡得极沉,然而一阵琴音响后,烟灵姑就如提线木偶一般,虽睁着眼,却不会说话不会回应,沉默地赶往琴音传唤置地。
她就此偷偷尾随过来,然后亲眼目睹了这一场血色的杀戮。
降星楼主商非吟和芙蓉城主姚雪倦,竟是魔教中人,而他们整个中原正道,竟已沦陷为魔教手中棋子。
岂非荒谬至极?
然而她武功不到,又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临到关头终于还是懦弱地蜷缩在阴影中,不敢出去。
十二式万里无回、十三式故人绝、十四式悲歌未彻、十五式醉明月……
耳边风声骤起,沈楼已冲到近前。他此刻意识混沌,青妩直刺亲爹要害,沈缨避过,因屡屡不忍对他下重手,打得束手束脚。
幸而顾知寒此时也已赶到两人身侧,替沈缨干扰沈楼,但很快又被柳燕行牵制住,五人混战一团。
肖兰仍旧在一旁问雪宫一处檐角立着。他以炽伽作为武器,此地混战,他便居于高处统揽全局,任何人遇险都能及时一剑补上。
商非吟当即立断,“一会儿你驱使沈楼和柳燕行向他们剑上撞,我不信他们能眼睁睁看着这两人找死。”
姚雪倦捏紧掌心,尖长的指甲刺破掌心,琴弦上已经带出一抹血色。而商非吟根本不曾注意。
沈缨带着沈柠已杀过八十步,两人身上的伤都重,沈缨尤重。
他此前拖住全力施展的柳燕行,柳燕行本就曾修到同他境界相仿,后来又得到洛小山半身功力,光论内力早已比他高出许多。与柳燕行交手的每一招都极耗心神,内力更是耗得七七八八,已经伤及内腑,连呼吸都控制不住粗重起来。
沈柠也耗费许多内力,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听到身侧喘息,顿时明白过来,冲沈缨道:“爹,您还没看过我出易水萧萧和衣冠似雪吧?”
沈缨一生骄傲,对沈柠的武功同样自信,点头道:“这两式可是易水诀的精粹。”
沈柠深深吐息,满手满剑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她却前所未有地镇定。
身后一剑刺向她背部,被极粗的一杆长箭撞得偏了几分,沈柠高呼:“肖兰!”
声落后不出几息,落在身侧的箭矢忽然密如疾雨,硬生生帮她隔出三息的空暇。
顾知寒在听到她喊肖兰时就猜到用意,咬一咬牙与柳燕行对了一掌,为沈柠争取到一线时间后噔噔噔连退三步,单膝跪在地上,满不在乎地擦去唇角鲜血。
这一刻,星幕低垂。
傀儡们挨挨凑凑挤在沈柠身前,柳燕行和沈楼分别被绊住,无暇他顾。
沈柠执剑自上而下劈落,仿如自天幕倾泻的天河,声如静渊龙吟。
满座衣冠似雪,此招过后,能站立的傀儡寥寥无几。
沈缨朗声而笑:“此式妙绝!”
他夸人惯来只有“不错”“尚可”“还行”三个词循环使用,对上女儿倒是满口称赞,沈柠红光满面,零落的傀儡已挡不住什么,沈柠正对着商非吟和姚雪倦,长剑一指。
“祭司可曾见过易水萧萧?”
沈柠、沈缨已到强弩之末,顾知寒方才为给沈柠创造机会,和柳燕行对了一掌拖住他,此时气血翻涌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监兵君只能拖住荥山双剑不凑过来,一时片刻却也打不败那两人灵犀剑合璧。
五人之中,仅剩肖兰一个未进入宗师境的远程弓手还算完整。
商非吟和姚雪倦两人以逸待劳,自始至终尚未出手,何况沈楼与柳燕行两人不知痛楚,正是最好用的工具人。
“久仰大名,倒不曾见过。”商非吟幽幽道:“今夜之后,世上再无易水萧萧,可惜,可惜。”
柳燕行慢慢走到商非吟身前,他如今受子蛊催动,在月色下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光晕,脸如玉华,唇似丹朱,长眉入鬓,漂亮的眼珠漆黑幽深,白衣上遍布血色,仿佛堕落的妖仙。
沈柠握剑的手很稳,身体内所有剩余的真气俱都运于手上,长剑爆发出极亮的光点,近乎连成一线。远处肖兰也同一时刻拉开弓,自他手握之处橙红火光向外蔓延,转瞬就将炽伽染得如同熊熊烈火。
此剑起的时候,柳燕行也忽然消失不见。肖兰长箭骤然射出,顾知寒和沈缨也向柳燕行飞来——
沈柠原以为这一剑会被柳燕行挡下,却没想到轻易地刺入商非吟前胸,一大蓬血花激射而出,她抽剑,血珠子散落满地。
柳燕行竟然出现在商非吟身后,一掌印在他后心。
商非吟捂着胸口缓缓跪下来,不可置信地回望驱策柳燕行打他一掌的姚雪倦:“你竟然……要、要杀我!”
“你难道不该死么?”姚雪倦神情空洞:“你不该逼沈楼服下碧灵丹,更不该逼我驱使他去死。”
沈柠几人都被这变故惊到,一时皱眉看着这俩人窝里反。沈柠眉尾猛地一跳,朝无知无觉的沈楼看了一眼,复杂难言。
搞半天,还是他哥这枚祸水引起的?
商非吟张了张嘴巴,柳燕行打在后心那一掌他毫无准备,随即又被沈柠自前胸刺入一剑,满嘴都是血,却还是挣扎着说:“你怎敢……弑、父!”
姚雪倦停住琴,起身走到他身前,“祭司大人,你女儿早已死了。”
她扯开胸口衣领,一团臌胀紫红的肉囊狰狞凸显,让人看一眼就几欲作呕。
“如今活着的,只是个不男不女、不死不活、你用来喂虫子的血食。你不是一直让我记住这个身份么。”
商非吟此时已进气少出气多,再说不出一句话,脸色急剧灰败下去,口中还在急促叫着:“圣蛊、圣蛊……”
姚雪倦面色诡异:“放心,你可以死了。”
商非吟渐渐没了声息。
沈柠正要上前查探他的情况,姚雪倦忽然伸手插入胸口囊肿,闷哼一声,两指掐出一只浑身裹满血肉看不出样貌的虫子。
就在那只虫子离体的一瞬,站在沈柠身侧的柳燕行双眸微动,苏醒过来。
而远处沈楼也甩了下头,却未能清醒。
姚雪倦没想到取出母蛊后自己虚弱至此,根本无法继续控制柳燕行这样境界高深的人,竟被他挣脱清醒,只能咬咬牙,立刻将那只恶心的母蛊拍向沈柠。
柳燕行眼前刚聚焦,就看到有人要偷袭沈柠。
之前沈柠一式易水萧萧已用尽全力,此刻被姚雪倦突袭根本避不开,沈缨、顾知寒都是一惊,他们尚未来得及出手,已有一只如玉的手挡在姚雪倦掌前。
母蛊趁机钻入他掌心,眼见一条血线自柳燕行掌心向上,很快爬到小臂内侧,紧接着就降低速度,仿佛在他体内极度惊恐,疯狂地挣动,竟有倒退之势。
“柳燕行,你真气失控养不了圣蛊。”姚雪倦大惊失色。
失去那只虫子,她整个人仿佛精气神儿尽数流失,一瞬间苍老虚弱下去,面色枯槁,丝毫看不出先前第一美女的半分影子。柳燕行瞧了瞧小臂那里的血线与微小凸起,淡淡道:“那能否取出这东西?”
“不行的,唯有将圣蛊养至心脉,才能取出。”她冷笑着看向沈柠:“你倒是好命,有人替你受苦。”
“可我真不喜欢这个东西在体内。阿柠,”他抬手摸了摸沈柠的头发,眼眸终于散去那些风雪,恢复成从前的温柔。“傻姑娘,这个给你,你不是一直都想拿回去吗?”
落在沈柠掌心的,是那瓶无忧丹。
沈柠心中涌上巨大的恐慌,哪怕亲眼见到他变成傀儡都没有此刻这么害怕。
她全身冰寒,心口如被长剑刺入,先是一阵剧痛,其后才绵绵密密泛上来难以忍耐的疼痛,疼得她瞬间紧紧攥住柳燕行,却连话一时都组织不出来,只能猛烈的摇头。
别、别这样,怎么会呢?
柳燕行神色仍然温柔,但自他醒后,身上仿佛若有似无的柔光就再也看不到了,雪白的肤色也慢慢暗淡下来,唇也从殷红转白,仿佛被抽走什么一直支撑着的东西,如盛放的花开败一样,慢慢地、肉眼可见地枯萎下来。
他本人并不在意,仍然像给她将解各门各派的典故一般耐心哄着:“我用了太多内力,现在境界彻底溃败,即便刚才不救你也拖不下去了。对不住。”
你哪里对不住我了,怎么那么喜欢道歉呢。
沈柠心口一阵一阵的冰寒,千言万语堵在她口中,偏偏只能说出一句毫无关碍的话。
“我刚才、刚才使出了特别好的易水诀,你还没有看过,不能这样啊。”
这番话说得语无伦次,可柳燕行一听就眼尾就染红,几乎落下泪来。
这个傻姑娘,嘴上说是放下,但这么多年过去,心底深处仍然刻着那个玩笑一样的约定,导致她慌乱无措时下意识便会以此挽留。
——如果我能打过你,你就把自己赔给我。
到底是多傻,才会把人家随口的话记那么多年啊。这么简单一句话都能刻入骨髓,叫人怎么放心呢。
柳燕行艰难地咽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好”,心口的酸胀几乎让他分不清是内息紊乱还是什么其他的问题。
四肢百骸开始涌入剧烈的疼痛,他渐渐弯下腰,一身在南疆都不曾折断的脊骨曲起。
他给了沈柠一个笑,齿缝间都是血。
“我看到了,我刚才一直都能看见。”
沈柠哑声道:“你骗人,你根本感觉不到。”
顾知寒走上来扣住沈柠的肩膀:“别缠他了,阿柠,他拖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