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尊脸色一变:“试药?!你把青杏坛当成什么地方!老夫大可不治,既然同意治,绝不会行小人行径。”
沈柠还是不同意;“他伤得重,我若不看着,万一这中间中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拿什么赔我?”
“小丫头懂个屁!”愚尊脸色更差,几乎要翻脸:“他当场没死成,现在还有精神陪你胡言乱语,怎么,交到老夫手中反而会死人不成!滚滚滚,你们要信不过青杏坛医术,何必上来辱人?”
这话也有道理,老头儿医德有亏,医术确实天下独步。
沈柠想了想:“那我不住峰顶,住青杏坛,每日只上来看一看人,绝不会打扰你们,行吗?”
“不行不行。老夫想救柳燕行,才准许你这姓沈的丫头送他进来。”愚尊已经开始不耐烦:“青杏坛上下恕不接待你们家的人,要等也得在外面等。”
沈柠还想争取,柳燕行拉住她:“养病须静心,前辈应该是想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只是话说得难听些。”
他也没管愚尊冷哼,继续安抚:“你也说得有一个好身体,养好病,我才好去找你爹。”
沈柠也算想清楚,这老头儿话说得难听,实则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好吧,就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在山门外接人。”
柳燕行俯下身抱一抱她,“那一个月后见。”
愚尊瞧不惯他俩腻腻乎乎,骂骂咧咧:“果然是沈缨的丫头,哪有大白天搂搂抱抱的,羞不羞,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旁人?”
要不是脾气好,沈柠都想当场给他翻白眼。又和柳燕行交代几句,被愚尊强行赶下凤凰峰。
度厄栈道旁,除了来时引路的小弟子,还有一位同愚尊年纪相仿的老人候着。见沈柠下来,小弟子主动引荐:“沈小姐,这位是妄尊师叔祖,他听说你上了凤凰峰,特意过来的。”
妄尊掌蛊,这是原问水的师父?
妄尊看着比愚尊更清矍,外表像是个普通老人,唯有眼眸神光内蕴。他上下打量了沈柠一遍,手一摆:“我送沈小姐下山。”
沈柠没想到他这么客气,有些吃惊,默默跟在他身侧往钟离山下走。
似是料到她心有不安,妄尊边走边随意说道:“青杏坛从不拒诊,但凡是求上钟离山的人,不论是善是恶、是贫是富、何种来历,都是病患。师兄今日肯让你上山,定会尽全力治柳公子的伤。”
这一点沈柠是信的,青杏坛代代声望累积,赢得天下武人的尊重,至今武林中行医之人皆自称杏坛门人。
所以当年沈缨与青杏坛反目,才会惹得全武林从医之人都拒诊。
“青杏坛的医德我信得过,但愚尊……”
妄尊开口:“这点更不必担心,师兄从医数十年,从未拒绝过任何一名求上门来的伤患。他只是一门心思认准你爹是害死问雪的凶手,才不肯救你母亲。”
那是愚尊从医生涯中唯一一件问心有愧之事。
如今夏日炎炎,杏花早过了花期,结出一个个橙黄饱满的杏子挂在枝头,沈柠跟着妄尊,听他慢慢讲着往事。
“你母亲死后,师兄就搬去凤凰峰独居,深入简出,很少再出手。他确实为没能救下问雪悔恨,但我猜,也有部分原因是曾见死不救,心中煎熬。师兄活人无数,唯独在问雪的事上糊涂了。”
沈柠没有说话。
愚尊身为医生,因为私怨不肯救人说得过去,他只是不肯援手,而不是伤他母亲的罪魁祸首。
但对沈柠和沈缨来说,这个伤害却太大。两方恩怨症结过深,已经说不清是非对错。
妄尊长叹口气,也知道积年旧怨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
“所以你不必担心,前几个月师兄回来,我从他口中听过柳公子的名字。他喜欢那孩子,一定能治好他。”
这样一路说着,不知不觉就到山门。
青杏坛外望不见底的石阶上,沈缨负手而立,肖兰背着弓站在一侧,石阶旁一棵杏树下,沈楼正同顾知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手中拿着几颗橙橙的杏,是难得的放松姿态。
阿罗姑姑伤势太重留在荒海养病,没跟过来。跟来的这些人都守在山门外,不肯离开。
妄尊也看到那几人,温和地笑了笑:“沈小姐,你有很多关心你的家人朋友,快去吧,别让他们担心。”
沈柠同他告辞,提着裙子走出去,三两下奔过去,把情况和他们说了,几人都松下一口气。
沈缨解下剑,遥遥对着青杏坛拜了三拜。这地方他此生都不愿再踏进去,然而恩怨当分论,愚尊肯出手治女儿的心上人,他便应为此事致谢。
“这下放心了?”沈楼抛着手里的杏儿,“一个月啊,那咱们先回白帝城,时间到了再来接人。这段时间也够辛苦,阿柠啊,哥请你去城里好好玩玩,放松放松,如何?”
沈柠还没说话,顾知寒很有兴趣地咬了口杏儿:“成啊,老柳死不了,我得找个地方好好喝上几日几夜,这段日子提心吊胆,都没睡好。”
沈楼:“没看出你提心吊胆啊。”
“痛在心里呢。虽然他活下来,我和小嫂子是真真切切没戏了……更得好好喝,走走走。”
沈楼差点跟他打起来:“少拿我妹子说笑,我爹还在,兄弟你是想不开?”
顾知寒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两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几句话下来连哪家酒楼都定好了。
沈柠:“你们去吧,我就住在钟离山脚下等着好了。等我接到柳燕行,再去找你们喝酒。”
几人面面相觑,顾知寒懂得多,知道沈柠百步已行九十九,最后一步定要亲自看着,推了推沈楼:“也行也行,就这么定了。大舅哥,我带你好好玩。”
沈缨也只能默许。天下间能伤到沈柠的,差不多都在这里,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虽然瞧不惯女儿鬼迷心窍追着小白脸的样子,可人家要死不活时都拦不住,如今再拦不过是自讨没趣,干脆眼不见为净,打算回南疆了。
这一趟出来,已经够久了。
杏树上结的杏子已经熟透,有一颗掉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肖兰这几日越来越沉默,看了看旁边的杏林,以及沈柠藏不住喜色的杏眼,两颊绷紧,手在衣袖中轻轻握紧,低声开口。
“我也是时候回白帝城了。升龙令案子查明,我得去将情况通报给各门派,再回帝鸿谷禀明师兄。”
阿柠意外地看着他,忽然明白过来,肖兰是来同她诀别的。
俊朗的少年垂目,眸光似流云一样美,声音很平静,“阿柠,我可不可以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只需片刻就好。”
沈柠抬头,轻轻地答应下来:“好。”
他们自钧陵五月荷花满池结伴,踏遍大江南北,至如今钟离枝头杏熟,终于走到散场。
征途一任如天远,不过归时杏子黄[1]。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马上》卷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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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离别
这个时节的日头总是很大, 石阶旁的杏树不知已有多久的树龄,树叶繁密,光线洒下来被切割成许多道, 林子深处多了一丝沁凉。
两人的脚步定在一处杏树根系上,任由微风拂过脸上, 扬起衣角。
停下后,有一阵很是安静, 沈柠站在树影里,肖兰有意识地离她稍远,小半身子未能站在树影下。
他今日穿了一件明蓝色的袍子,阳光透过杏叶照在他肩臂,犹如照上一尊玉雕, 久久都没有移动。
两人身旁的枝干上也挂着许多橙黄的杏,映在满眼油绿之间,黄澄澄的甚是可爱。
沈柠的眼眸有一点点光, 就像是这些杏子一样温柔可爱, 存在感极强,让人一眼瞧见就挪不开, 连心中也被这明亮的暖色牵出怜惜之意, 想摘下来捧在手心里, 看看是不是那样温软。
可终究是不忍心, 就让它挂在枝头, 可可爱爱地生长,永远都这样明亮而温暖。
肖兰黯淡的眼中生出一丝波澜, 胸口的帕子早已没有了当时的气息,他却恍惚又闻到似有若无的香气,心口微微酸楚, 问她:“一个月后,你会和柳公子成亲吗?”
沈柠心中蓦然一酸,还是诚实地说:“是,说我不矜持也好,但我已经等了太久,从中原等到西域,差点以为等不到了。所以他一好,我就打算嫁给他啦。”
肖兰握着东西的右手猛地一捏,心中仿佛有一处在淌血,语气却平稳真挚:“嗯,恭喜你。”
帝鸿谷后山中,他就曾这样祝福过。
——小王子!告诉你个好消息!
——恭喜得偿所愿。
涿鹿台雪山之上,他也曾送上自己的祝福。
——我想把他追回来!咱们过两天就去寒川,把活死人案查清楚,好不好?
——好,恭喜。
似乎每一次自己有开心的事,总是第一个同他分享,可肖兰从没能分享过什么开心的事给自己。
沈柠心思有些飘,林间只有一些布谷鸟的叫声,很是静谧。
她一心绊在柳燕行身上,回到中原后,同肖兰不知不觉渐渐疏远。正这么想着,视野中肖兰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绿色的宝石耳钉。
沈柠抬眸,正对上那双比中原人轮廓更深、瞳色更美的眼。
“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肖兰心中钝痛,略微停了一秒才继续:“你要嫁人,可是我没什么能送你的,这个还算值钱,送给你做添妆。”
沈柠看着那枚宝石,那是他们族中信物,给了自己,是认定以后没办法再给别人了么。
柳燕行还说她是傻姑娘,果然学渣只能和学渣玩,她的朋友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傻子。
“我没有告诉过你吗?感情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只有全心全意的人才配珍藏。”
沈柠抓住他的手,帮他把耳钉取出来,然后踮起脚帮他重新戴好。
“只要有一点点心意不完整,都不配珍藏这个礼物。哪怕你只是拿不出其他的礼物,我也没有资格收下它。你知道的,我全心全意,都送给另一个人了。”
肖兰盯着她,眼神很清澈,“你比这枚耳钉要珍贵得多。”
沈柠完全理解为什么洛小山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弟子,因为他太真,也太让人心疼。
对很多事情还懵懂不明时,就已经一腔真心毫无保留地开始付出。
“小王子,你遇见的人太少,才会觉得我很珍贵。但实际上,你日后一定会遇见更多的人,就会知道真正的珍贵就像这些山川河流,是漫长岁月中长长久久、不可磨灭的。如今你记住的我的那些好,只不过是一个小土丘、一湾小水池,你不肯出去,所以看不到真正美好的景色。”
“啪哒。”
一颗杏子从树上熟透砸下来,肖兰下意识将沈柠拉过来。
杏子落得很远,那一刻,沈柠身上同那只帕子一样淡淡的香侵袭过来,肖兰收回手,慢慢站远,低低地说:“嗯,你一直都比我懂得多,我听你的,以后要多遇见一些人。我从小就不太会和其他师兄弟们相处,他们也不愿意理我,应该是我很不会说话吧。”
肖兰一直都有些社恐,沈柠很早就知道。他自小失去族人,一个外族人连话都说不利索,到如今能改成一身中原的习惯,必然暗暗下过比旁人更大的功夫。
小时候的肖兰,接连遭逢大祸,又以为自己耽误了师父救沈家人,应该是非常孤单非常自卑的吧。
一个女性朋友都没有,自己只是稍稍帮她考过阵术考评,同他在后山如普通朋友那样聊聊天,就仿佛珍宝一样被他记在心里,千百倍地帮回来,从不计较得失。
沈柠认真地告诉他:“不是这样,你看温师兄也很喜欢你,他一直都在关心你。洛姑姑临死前还托我照顾你,你真的非常好。虽然没有了族人,但在我心目中,你一直都是小王子。”
她说到这里,夸张地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还记不记得咱们的约定?我的一半已经提前完成了,你那一半也一定可以完成。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琉璃心具体要怎样修行,但我想看到你修成十二层圆满的那一天,想让你好好活在这个世上,像洛姑姑一样,光明磊落、是正道的荣光。”
肖兰被她夸张的行礼逗得忍不住笑起来。
“这么厉害?”
“当然咯,”沈柠信心满满地看着他,眼中是肖兰从没见过的笃定:“你信我,我有自己的判断准则,你一定会成为天下武林中最耀眼的那个人。”
肖兰闭了闭眼,心间的疼痛更重,钝钝地,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风灌进来,又冷又冰寒。
他想,足够了。
沈柠给他的已经足够了。沈柠说他是因为不曾见到过真正的山川,真正的河流,才会被土丘小池迷住眼睛,舍不得离开。
或许吧,可在他眼底的世界里,沈柠就是山川,就是河流,是全部美好的景色。她与那些同门、温师兄、甚至是师父都不相同。
她总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鼓励他,虽然偶尔神神叨叨、过于活泼,可确实是太多平凡景色中最美最闪耀的那一个。热烈地点燃了他的世界,撞进他的心底。
见过太过明亮的颜色,怎么可能再入眼其他风景?
又怎么可能回头。
肖兰安安静静地站着,用眼睛把沈柠的每一分样貌都描摹下来,刻在脑海里。痛到麻木,却如寻常一样开口。
“等接到柳公子,你打算回南疆么,还是跟他去荒海?”
沈柠看不出他的异样,她看肖兰唇角多出一丝笑意,心想总算开解成功,也为他高兴。
“我想先带他回南疆,我娘就埋在那里,能看到很美的花林,是我爹当年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地方。我想把柳燕行带回去,让她也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