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柠心虚得快炸了:“我知道你讨厌柳燕行,也知道我是强人所难、这事儿办得实在招人烦,可我能找的人只有你,求你了宴公子。”
“我没有讨厌柳燕行,只是不赞同他的很多做法。我帮。”宴辞别过头:“还有,任何时候,你都不需要求我。”
因为这一句话,沈柠闷在房中一下午,连佛脚都无心去抱。
直到入夜,两人来到鼎湖,差点没认出这里是白天那个格外清雅的幽会胜地。
——近处的湖面被莲花铺满,画舫远远停在湖心,仅能遥遥看到一小片微弱烛火及憧憧人影,好像是有人大手笔包下了所有花船、占据绝佳的地理位置观看比试。岸边则堆着上百盏祈天灯,已经围聚起许多门派,人群熙熙攘攘,都在等待比试开始。
沈柠和宴辞挤在一处看了一圈,有些不解:“怎么都是些三流门派?那些大门派一个都没来!”
宴辞说:“很简单,大门派的仇恨冤屈都自己报了。需要请帝鸿谷主持公道的,往往是无力雪恨的小门小派或散人游侠。”
帝鸿谷的弟子这时候已经做好了最后准备,宣布比试规则。刚过端午不久,帝鸿谷又一向逼格极高、情致风雅,钧陵城被发展得诗情画意,这一场升龙令比试更是诗情画意——
每一盏祈天灯下都悬着一条五色绳,绳下坠了个银质的小粽子,比试开始后会被集体放飞到湖上,有意争夺升龙令的人需趁灯没飞远的片刻间,尽可能摘取最多的五色绳。
规则一宣布,人人痛骂。风雅是风雅,刁钻也够刁钻!画舫都不在近处,湖面仅余朵朵莲花,难以落脚,今夜风大灯飘得又快,轻功差的能取到一两条就已无处着力;而小银粽轻得很,五色绳又细,若想取下要么刀子准、要么力道稳,都是考验精巧功夫的细致活儿。最要命的,在这途中,还得防范别的人来抢。
沈柠一听头就大了,帝鸿谷这么高洁的门派到底是哪位高人想的法子,搞得如此麻烦?!
“规则听明白了?”
“明白,谁摘得的五彩绳最多,谁就赢了。”沈柠深呼吸,胸膛起伏几下,已经开始紧张。这是她学踏影步以来第一次和天下武人比试,手心都在冒汗。
宴辞忽然握上她的手:“这么紧张?踏影步是不逊照影身法的轻功,你放心抢,这里没一个人追得上。”
沈柠心里的紧张立刻变成另一种:“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自己。轻功再厉害,我怕一会儿内力跟不上,栽到湖里去。”
“别怕,我有办法,你只负责盯住那些灯就好。”他目光扫了扫湖面,忽然定在湖心那些画舫上:“画舫上好像有人喝酒,还有舞乐丝竹……”
帝鸿谷门人开始将祈天灯一盏盏举高,沈柠只来得及扫一眼湖面:“那些都是花船吧?有人寻欢作乐很正常。快快,准备了。”
“……”
这么多花娘和花船聚在湖心,一股熟悉的糜|烂作风扑面而来,宴辞想了想,往人群中藏起身形,嘀咕了一句:“怎么到得这么早。”
“谁到得这么早?”沈柠终于诧异回头,“你说什……”
就在这时,“咻——”的一声巨响掩盖住两人话语,沈柠回头,看见一道响箭穿云破空,岸边上百盏祈天灯徐徐升起,从湖岸摇摇晃晃飘向湖心上方,一条条五色绳坠着小小的银粽子悬在下面,被风吹着斜斜飞远。
下一刻,人群中几十道人影以不同姿势腾起身形,直追空中煌煌天灯而去。
沈柠来不及再多说,运起踏影步,和不远处一道暗红色身影同时跃至最高处。
第36章 流风回雪
天灯飘得有高有低、有快有慢,转眼就有许多盏零零落落飘远了。
几十道人影挤在离岸边较近的水域上空,争抢大量飘得慢飘得低的灯笼,转瞬打成一片,场面混乱不堪。片刻间就分出高下。
轻功弱的只能在这锅粥里搅和,五色绳没抢到几条,倒是不断连人带灯齐齐掉落湖中,“扑通扑通”莲花里下饺子;轻功强的,趁势踩在落水人身上借力,探到稍远处的灯笼,不止争抢者少了许多,身形闪动间也更见几分潇洒。
其中有两道最潇洒的,对近处的祈天灯看也不看,直追最高最远的灯笼而去。这两人一个是沈柠,另一个是昨夜有一面之缘的红衣女子。
沈柠想得清楚,她所有优势都在踏影步轻功上,宴辞既然能凭这套步法和阿罗周旋,就算踩不了照影身法,碾压这些二三流门派的弟子也绰绰有余;反之,若沦落到跟别人争拳脚,但凡二流武者都能欺负她一下。因此在沈柠听清规则那一刻,就暗暗打定主意放弃近处的天灯,直接去抢最高最远的那一批。
事实证明这个策略正确无比,十余步下来,和她在同一片水域的只剩下红衣女一个。
沈柠扯住两条小银粽用力将五色绳拽了下来。此处湖面的莲花莲叶已不像近湖岸处那般密集层叠,能承担的力道也很轻。好在她占了少女体态轻盈的便宜,踏影步又最讲究灵动飘逸,每次下落都精准地踩在莲叶莲花上借力,几息之内又取了六七条五色绳,余光中扫到身边人动作也不慢,已经收了这一片剩下的灯笼。
红衣女轻功略逊,但内功比她强上了太多,每次跃在空中既高且久,大大减少了落下借力的次数,无论身法、内功、还是眼力,分明就是一流高手之列!
沈柠万万没想到这个比试竟还有一流高手出现,好在红衣女似乎无意争抢,两人默契地各自清理着这片区域的祈天灯,互不干涉。
比起远处的和谐,近处简直就是修罗场!这一堆飘的慢而低的灯笼很快就被哄抢一空,最后十余位胜出者自知轻功不足,未免落水惹了笑话,纷纷带着取到的五色绳银粽子返回岸边。
一大堆竹枝堂弟子呼啦啦齐齐将人团团围住,其中两名抬着一个箱子,“砰”地重重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又有弟子快步搬来几十张桌椅,一字排开,桌上甚至还摆上了冰镇的葡萄瓜果,宣迟和殷不辞不紧不慢地走来。
急着交五色绳的侠士纷纷警惕起来,只因殷不辞这位少爷每次出现都霸道无匹、蛮横嚣张,偏偏能治他的人不再,如今活脱脱混成一个正道武林小霸王。
六少爷这回铁了心搞事,远比他们设想的还要更嚣张:左手戴一枚硕大的血红鸽子蛋扳指,右手握一支长长的银色烟枪,烟杆上还以黑水晶雕满异域纹样,两色宝石光泽闪闪、耀瞎人眼,浑身上下充斥着“你惹不起”的浓浓铜臭霸气。
场面一时死寂,上百号人竟没一个能说得出话,人人都是一副无法形容的表情。这么大的动静,帝鸿谷弟子也不得不过来询问:“宣堂主、殷堂主,你们这是……”
殷不辞还是一贯张扬的语气:“报到你们帝鸿谷这里,才算最终数目,是这个意思吧?”
“不错。”帝鸿谷弟子谨慎地点头。话音以落,十余名刚从水上争抢下场的侠士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少爷缓缓吐出个烟圈儿,虚了虚眼:“弟弟再问一句,是否本次比试,不限形式和方法,只要取得五色绳就作数呢?”
帝鸿谷弟子们面面相觑,确实是这个规矩:“确是如此,但不许伤人性命。”
在场有五彩绳的人都暗中捏紧了拳。
“好说!”殷不辞打了个响指。竹枝堂弟子立刻一掀箱子,里面银光闪闪堆满了雪花银;另一名弟子捧出一个托盘,上面放了许多不小的荷包。他本人则大马金刀率先往正中雅座上一躺,烟杆敲敲堆满银元宝的箱子,“各位,殷六这里有一桩买卖,包各位只赚不赔!”
有胆大的侠士沉声问:“敢问六爷想与我等做何买卖?”
“好说好说。各位将手中五彩绳交给竹枝堂就能白领银子!一条绳换一个荷包,只要荷包装得下,银子随你装,怎样,是不是桩极好的买卖?”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骚动不安,当下就有人稳不住,磨蹭着上前交了五彩绳,取了荷包装银两。
仍有少数硬骨头几个皱着眉:“若在下不肯做这桩买卖呢?”
殷不辞淡淡道:“那还有另一桩买卖,由不得你不做!”他点点身旁弟子手中的一册账本,“巧了,几位帮中都欠过在下银两,你们若交出手中五色绳,在下便免去几位帮中的债务。这笔买卖,可划得来?”
这下再没有一个人稳得住了,这笔债务对他们这些二三流帮派多少是个事情,当下就有一个小帮派的帮主越众而出,取过帮中那名好手的五色绳,走到宣迟面前沉声问:“宣二爷,这是竹枝堂的意思?敢问殷六爷所说可能作数?”
殷不辞大大翻了个白眼,也自知行事豪迈,人家信不过自己,干脆往椅背上躺舒服了,悠悠抽起烟来。
宣迟顶着谨慎的名声,历来扮演的都是白脸,拿银子砸五色绳这一手实在荒唐,众人不敢置信,生怕又被这位爷耍了,便将最后的希望投射到宣迟身上。
宣迟施施然走到殷不辞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笑咪咪开口:“自然。各位只要交出五色绳,欠我竹枝堂的债务便一笔勾销!升龙令我们今日是要定了,各位若能相助,有债免债、无债拿钱,宣某绝无虚言!”
小帮主将五色绳往托盘一扔:“海清帮愿助竹枝堂夺令,愿堂主得偿所愿。”
旁观的帝鸿谷一名弟子皱眉,“这不合规矩……”
宣迟还未说话,殷不辞先冷冷刺道,“想在小爷这里想赖账可不成!你们方才说的明明白白,小爷伤他们性命了吗?你情我愿的生意而已,帝鸿谷公正严明,这是要出尔反尔咯?”
帝鸿谷弟子无意插手武林内部争端,比试规则定得如此宽松,也不过是想不伤和气地选出大家都服气的令主。既然各帮派都认了,他们本也不应出头。宣迟适时出来打圆场:“舍弟性情顽劣,心不坏,葡萄是专程用冰镇过的,沁凉消暑,各位不妨坐下尝尝。”
帝鸿谷领头的弟子半推半就坐在椅子上,底下一群人看一眼账册,再看一眼箱子里冒尖的银两,纷纷在金钱攻势下低头:有债务的帮派纷纷把手中的红绳交给了竹枝堂,没债务的也换了银子。甚至好些原本没下场的轻功好手被刺激到,一个个翻身跳入湖中,向着远处那些灯笼探去。
这边动静颇大,可惜沈柠离得太远,内力又不足,要在越来越稀疏的莲花上腾挪,全副心力都投注在脚下,虽然听得吵吵嚷嚷,却无暇辨清缘由。这一片区域的莲花和莲叶脆弱不堪,几乎被她和红衣女踩坏、无法再受力,上空灯笼已清得七七八八,只剩下几只高处的。
沈柠咬咬牙,重重在湖面尚未沉入水的灯笼上一点,运起所剩全数内力飞纵至空中,这一下用上了全力,抱着坠湖的决心凌空虚渡,衣袂翩飞,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处。
天灯零落,盏盏悬于空中。
漫天繁星闪耀。
淡衣的美人冯虚而上,长长的袖子与裙摆在疾风中鼓动飞扬,风月为媒玉做骨。这几步不带丝毫烟火气儿,明明是逆势而上的绝难姿势,偏偏仪态风流,从下巴脖颈到胸再到腰的线条仿若天人勾画,祈天灯金红色明灭的光晕将这具不似人世间的身影映得美不胜收、犹在梦中。
远远在岸边观看的人群俱都惊叹,既叹她轻功卓绝,也叹她身姿无双。
“那姑娘轻功比闻老大强。”宣迟一直盯着闻筝和沈柠两人,见她踩了沉湖灯笼,微微松口气,“好精巧的心思,可惜灯笼纸糊,难以承重,也就到此为止,咱们这升龙令好歹是拿下了。”
殷不辞一腿屈在椅子上,大拇指摩挲着扳指上的宝石,目光凝住:“怎么我瞧她这几步,有些眼熟啊……”
湖心画舫,有人眉峰一挑,殷红的唇沾了酒液,仿佛染血,意味不明地说:“流风回雪么。”声音轻到难以察觉,但一边添酒的几个花娘还是听到了,转头顺着他的目光向湖中望去——
沈柠勉强扯下那根小银粽,终于气息用尽,整个人如翩然凋落的白鸢向湖中无力坠落。她已拼尽全力取了十余条五色绳,虽不甘心,也只能任由自己坠湖,还有空想大不了游到对面再偷偷上岸,无非就是丢脸些罢了。
宣迟静静等着这个和闻筝争锋的姑娘撞入水中,忽然注意到漆黑夜色中什么东西划过,目光定住,向来八风不动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下一瞬,破空声瞬息而至,一枚铁箭几乎于湖面平行飞至,恰恰在沈柠足下擦过,紧随其后又是势如破竹的两箭。沈柠那一刻根本来不及思考,下意识用踏影步连连点在这两箭上,身形竟然再次逆势而起!
宣迟猛地起身,心神巨震——
箭杆细细一道,要猜到沈柠下一步所至,再精准地将箭射到她脚下,需要何等无双感知和玲珑心思才能算无错漏?仅这一件事天下就少有人做得到,更别提还要熟知旁人步法猜出旁人招数!这样的人,他几十年间也只见过一个!
对面湖岸旁的巨树红飘带纷纷扬扬,一个手持长弓的男人遥遥立于树下,身形在浓郁夜色中难以描摹。跨越一整座鼎湖,很难看清那人的样貌,只有挽弓搭箭的动作依稀可辨,指向湖中沈柠所在——
宴辞眯起眼睛,张弓满射!
接连十余枚箭矢在空中几近连成一线珠串,如流星划过,化作虚空中连绵不绝的一线阶梯,挟裹着撕裂夜色的嗡鸣转眼飞到沈柠眼前!她沿这箭杆组成的特殊阶梯拾级而上,借力又摘取了几根高处的五色绳。
第37章 采莲
飘得慢的祈天灯早在近岸处都已阵亡,仅剩下飘到湖心那一批灯笼。
沈柠匆匆一扫,一面是岸边又飞下一批轻功好手,一面是湖心停着的画舫和上空飘荡的祈天灯。原先凭她一人难以跨越没有莲叶莲花覆盖的湖面,现在有了每一步都如期而至的箭杆保驾护航,沈柠信心大涨,打算先跃去画舫借力再取几条五色绳。
果然她跃起后,宴辞就默契地调转方向,足下箭矢如影随形,破空而至!
注意到这一点,沈柠脸上浮起个自己也未察觉的笑容。
同一时刻,闻筝已攀至最后一跃的最高处,岸边留意她的宣迟和殷不辞齐齐呼了声“糟糕”,一眼看透她无依可凭且内力已尽,眼见就要重重的落下一头扎进湖里,匆忙组织弟子下去捞人。
他俩都能看分明的事,宴辞自然早已看清。这边沈柠尚未抵达画舫,还需一箭助力,而另一个方向上,闻筝身形已经稳不住,显出摇摇坠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