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珠溅了沈柠满脸,一只手替她握住了滚烫的箭杆。
垂着的右臂忽然按了按她肩膀,沈柠默契地一拉,肖兰借力翻到沈柠身前,半跪于地上——
炽伽白芒暴涨,夹杂着橙盈盈的光华,如夜色中的一轮弯月,一连七箭连珠飞射,百步外响起一叠声惨叫,十名弓手瞬间倒下,其中竟有三箭射穿一人后又钉入下一人喉咙。
箭雨为之一滞。
沈柠护在肖兰背后,压力顿时小上许多:“差点以为咱俩得交代在这里。”
肖兰长发飞扬,手中不停:“给你看看真正的箭该怎么射!”又七箭连珠射出,再倒下九名,肖兰还有心情“啧”了一声,对自己并不满意。
弓箭手已被他神勇骇破了胆,不自禁地向后退了数步。
如此几轮之后,只剩半数弓手,而肖兰箭囊已经空了。那些人大喜,射得更勤,两人周边已落了无数箭矢,被肖兰随手捡起,除了不能再一箭穿两人,依旧是例无虚发!
自肖兰醒后,原本的围猎场就变成了他一个人的表演,猎人与猎物身份倒转,沈柠看得热血沸腾,只觉这等箭术,唯有“神乎其技”四个字才配得上。
只余五人,肖兰游刃有余搭上五箭,手尚未松开,忽然夜色中巨大而尖锐的破风声响起,肖兰回头,肝胆俱裂——
之前被沈柠一剑斩过的高手,不知怎地忽然有一个翻身而起,手中持一把特殊的机关弩,在两人极近之处对着沈柠射出一支短箭,箭头泛着碧色,显见涂了剧毒。
沈柠一剑正要削飞,没注意到身后还有一人同时射出短箭!
肖兰手猛地将她扯入怀中,看到沈柠得瞳孔忽然收缩——
那一瞬间,肖兰只觉肩上一股巨力传来,身子不由自主一转,就和沈柠交换了位置,长长的秀发在他眼前一荡,然后缓缓落下。
一声脆响,毒箭没入沈柠前胸,她身子一颤,无力地摔向地面。
肖兰目眦欲裂,周身气势瞬间攀上第九层,反手掷出两支箭,“噗噗”两声将那两名偷袭者扎透。
沈柠的身体摔在地上,肖兰双膝重重地砸下,浓重的血腥气冲天而起,他只觉自己坠入了一个荒诞不经的噩梦。
芙蓉城。
姚雪倦书案上的书只翻开一半,整个人忽然一个哆嗦,如被万蚁噬心的疼痛席卷全身,跌坐在地,书案也被撞翻。
巨大的响动很快引来了沈楼和芙蓉城弟子,沈楼帮着将人抱上床榻,“姚姑娘?姚姑娘?她这是怎么了?”
那芙蓉城弟子说:“城主的老毛病了,每月都会发作。对了,城主总随身带着对症的药!”
弟子在姚雪倦身上摸出一个小盒子,正是那日帝鸿谷外姚雪倦掉落的盒子,可惜打开后里面空空如也。
芙蓉城弟子惶恐不安:“我们也不太清楚,只能等她自己熬过去。”
姚雪倦疼得说不出话,嘴唇被咬出了血,整个人已经神志不清了。
沈楼看她这样子十分可怖,怕她意识不清咬了自己舌头,便撬开她双唇,将自己的手放了进去让她咬,很快渗出血来。
他平时嘴毒,此刻却一声不吭,姚雪倦迷迷蒙蒙中想咬轻一些,却始终控制不住。
地上,散乱的书册中,有一页记录着:“阎罗毒,中者无救,宗师境可压制。”
夜色中,肖兰颤抖着手将沈柠翻过来,她脸如白纸,胸前晕开一片黑血。
箭尖涂毒,必须尽快拔出。他最清楚箭伤该如何处理,但替沈柠拔箭时手却抖得握不住,最后还是咬了咬舌尖,才猛地将短箭拔出。
箭矢带出了一蓬血雨,肖兰的呼吸都止住了。
一枚小玉佩也被带落出来,夜色中不知滚去了哪里。
“小王子……你、你没事吧?”沈柠呼出一口气,温度在急剧流失,而肖兰抱着她的双臂力道太大,像是要把她当场勒死。
肖兰摇摇头,一口气倒出四五粒轮回丹,全都塞进她嘴里。
但毒血还在往外冒,沈柠只觉得越来越冷,忍不住道:“好冷啊……”
要死了吗?但其实沈柠脑子昏沉,她本以为自己会想起很多很多,但事实只是很平静而清晰地知道自己应该撑不过这一关了。
好遗憾啊,她还没有成为女剑圣。
也还没有追回柳燕行,让他反省自己的错误。
真是不甘心。
肖兰将瓶中剩下的轮回丹也都倒出来,沈柠摇头,声音微弱:“别、别费力啦,咱们的……约定,我要……失约了。”
肖兰将她拥入怀中,泪水顺着鼻梁落进沈柠的长发。
沈柠听到他的喘息,知道他心中害怕,想抬手像以前那样拍一拍给他鼓励,却无论如何做不到,只能用尽全部力气,缓缓说:“告诉……柳、燕行,我原谅他……便、便宜他了……”
肖兰一直将她抱在怀中,始终没有勇气看她的脸,听到她说话,哑着声音胡乱应道:“好,好,我去说、我会做到。”
“别离开我……”
“阿柠?”
“阿柠!”
四周静悄悄的,再也没有了生息。
“阿柠、阿柠……”
夜更黑了,肖兰茫然地唤着,终于鼓起勇气去看沈柠——
他的姑娘静静地躺在怀中,没有血色的脸仍然美丽。
却再不会笑着叫他小王子、再不会无论大小事都来找他倾诉、也再不会鲜活明丽地笑了。
哪怕那笑是对着另外一个人。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很多很多事,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他其实非常非常嫉妒柳燕行,那些故作大度的话,都是不想在她面前失了风度。
阿柠,他的阿柠……
那是他藏在心底深处,甚至不知该如何珍爱、如何对待的玫瑰。
肖兰温柔地拨了拨她染血的鬓发,哆嗦着将绿宝石耳钉重新为她戴上,俯身在他的姑娘冰凉双唇上落下一个吻。
他的幻梦彻底碎裂。
沈柠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晚了,并没有完结,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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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堕魔
顾家被灭门后, 柳燕行和顾知寒曾有两年时间,在这片大漠上讨生活。重新回到这片大漠, 两人忆起旧事,多停了两日。
顾知寒心情少有的畅快,自觉替哥们儿解决了一桩人生大事,抛去那些不尽人意的细节, 整件事自认办得还算漂亮, 忍不住调侃:“要我说, 你这不是还有些日子嘛,足够把人重新拿下,要我出手, 这时间绰绰有余。”
柳燕行闷着脸听他满口鬼扯:“……动作快点儿, 说不定还能留个孩子, 你走了她心里也有个念想。”
柳燕行瞥他一眼,顾知寒勉为其难:“我不重要, 虽然我是不大喜欢小孩儿,而且你的孩子估计和你一样不讨喜,但……”
柳燕行:“……”
“……算了算了,大不了以后我照顾小嫂子时, 也顺带照顾照顾大侄子。”
柳燕行:“闭嘴。”
顾知寒偏偏不听:“行, 柠丫头和旁人亲密,你心中气苦我理解,但你何必冲我生气,我可……”
柳燕行神情凝重:“安静, 有声音。”
“什么声音?”顾知寒只当他为让自己闭嘴乱说,但下一刻,凄厉的尖鸣响起,自远而近,一声接一声,极其反常。
顾知寒不以为意:“估计是刚死了母亲的幼鸟,就是叫声特殊,不像这里的鸟。”
他这么说完,柳燕行忽然身形原地消失,顾知寒追过去,见到他手上捉着一只毛色鲜丽的小鹦鹉。小鹦鹉碍于本能不敢再凄厉尖鸣,浑身却在瑟瑟发抖,急促地低低鸣叫着。
“这不是……小柠丫头的鸟?”
“是。”柳燕行只说了这么一个字,脸色已经变了。顾知寒心中猛然一沉。小鹦鹉已经认主,如今却仓皇受惊,他们在大漠生活过两年,动物这样的本能反应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来不及多想,眼前一花,柳燕行人已经不见了。
大概有些事,是上天早已注定好的。
就如爱恨别离,早已书就,是强求不来的。
柳燕行和顾知寒都是裴家军之后,两人父亲曾是前朝裴老将军看好的部将,在裴老将军自裁以证清白后,一道投了新帝,忍辱负重和其余几位裴家军旧部暗中安顿同僚、关照裴家后人。
柳燕行的父亲是无名之辈出身,靠一身过人天资得了老将军赏识;顾家则是寒川城中的武学世家,家中子弟世代效力军中、抗击外族。
顾知寒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柳燕行就显示出了现在的一些性格。
比如那时候他和闻筝特别喜欢胡姬进城,总要偷溜着去看。现在想想,那时的柳燕行已经有日后无趣和阴险的趋势,虽然跟着他们一起去看,但被顾父抓到,却会“扑通”一声利索跪下,苍白着小脸儿抢先“替他认罪”,通常是——
“对不起顾伯父,是我没看住哥哥和小姐,辜负了您,您罚我吧,不要责罚哥哥和小姐。”
这样的莲言莲语。
和费尽心思编谎话、抵死不认的顾知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于是顾父便会欣慰怜爱地扶起那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莲,转头对自己的逆子恨铁不成钢地教训。导致后来很长时间里,顾知寒一度怀疑柳燕行的出众,全是靠自己的烂泥扶不上墙衬托的。
他和柳燕行为此打过好多架,渐渐猜出柳燕行是烦他、讨厌他。正好,他也很烦、很讨厌这个被比较的弟弟。
事实上,他比柳燕行还大一岁,但顾家被灭门后,却是这个讨厌鬼一路护着他,在冲天火光中死死捂住他的嘴,被咬得满手是血;也是这个讨厌鬼在大漠上艰难寻找水和食物,沉默地陪着他度过了最难捱的那段日子;甚至还是这个讨厌鬼参悟出《地卷》心法后,将自己体悟都告诉他,不曾漏过一句,只为报顾家数年养育之恩。
顾知寒自那时起就认了命,以后柳燕行就是他过命的亲兄弟,无论他要做什么,自己都要拿命护着他。
认了命后,免不得操心起他亲兄弟的人生大事来。
柳燕行的性格实在不怎么好,天性好谋算、善伪装、认死理,因而对人对事就免不了有些凉薄。他给自己划了个圈儿,圈子外的人是死是活与他无干,圈子内的,他却肯豁出性命、拼上全力。
顾知寒一直笑他讨不到媳妇儿,迟早孤孤单单抱着武学典籍终老。柳燕行从前总是不屑一顾,但如今再见,顾知寒却看到了希望。
可是终究……柳燕行还是没有这个命。
其实地方很好找,冲天的血腥气引来了荒漠上的动物,匆匆一看不大的地方堆积了上百具尸体,已经无法探知隔了多久,几乎所有尸体都被啃的不像样子,完整的肉已经没有了,只剩许多乌鸦聚集在白骨上啃食着剩下的零星腐肉。
箭矢和死尸太多了,黄沙只掩住一半,骨架上散落着大量箭矢,有一少半是极其特殊的蓝色尾羽。
那是……肖兰的箭!
柳燕行的眼睛霎时就红了,疯了一样冲过去,一群乌鸦受惊飞起,如一小团无法驱散的黑云,始终在上方徘徊不去。
顾知寒眉皱紧,不敢再去看柳燕行的脸色了。
自从两人习成《地卷》上的心法,武功可与天下抗衡后,他其实已经很难再猜到柳燕行的心思了。尤其柳燕行为了推行竹枝派理念,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洛小山那样完美无瑕的仙君,就很少有什么事能再牵动他心神。
仙君瞋目,确实是武林难得一见的胜景。
而经历了南疆围杀的柳燕行,比当年的仙君更深不可测。
即便是堕入邪道、与正道摆明车马宣战这样大的事,他也做得轻描淡写、漫不经心。甚至他自己寿数不久,也不见有丝毫慌乱,仍是保持着优雅从容,每日还有闲心处理荒海那烂摊子杂务,耐心地给正道留出最后的自省机会。
然而面对自己死亡都不曾挂心的这个人,现在却如丧失了全数理智,再保持不住半分优雅,冲进尸堆中一具具翻找。
那般被野兽咬得面目全非、挂肉带骨的尸体,顾知寒连想一想沈柠那样美貌的身体被咬成这样,都要浑身发冷,根本无法想象柳燕行会是什么心情。
他疼她疼得,连一滴酒都舍不得让她沾。
她落一滴泪,自己的计划就全乱了。
如今又是抱着什么心情,在那些尸堆中一定要找一个答案呢?
顾知寒几次都说回去带人来翻,他实在看不得柳燕行双目赤红,跪伏在地上一片骨头一片骨头翻找的样子。
可柳燕行只是摇头,他全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下唇上全是血,脖颈青筋虬结,完全等不及再叫人来。
顾知寒也就不劝了。柳燕行一向执拗,无论沈柠是生是死,他都等不及假手于人。
无言的畏惧淹没了两人,沈柠不可能就这么死掉,她和肖兰都有接近宗师的实力,不可能——
他只能安慰自己不一定就是针对沈柠的围杀,不会的,不可能这么巧,一定不会……
柳燕行还跪在地翻找尸体,一具具地辨认。但大部分尸骸已经被荒漠上的野兽啃食得只剩骨架和少许余肉,连衣物都似乎在争抢吞食中被撕碎。甚至这种辨认本身就是一种无用功。
因为连骨架都被扯碎混作一团,早已分不清是谁的胳膊、趾骨、腿骨。
柳燕行就这样麻木地翻找着,似乎已经再不会说话,只知道呆板地重复着手上动作。直到他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捡起后,整个人忽然如石像一样僵立不动。
顾知寒心脏骤然紧缩,仍不住冲上去看,只一眼,巨大的恐惧与荒谬感就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