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半枚小玉佩,很小一块,中间似乎被什么东西贯穿,有半个圆孔,以圆孔为中心碎纹满布,纹路中渗进了许多黑血,另一半玉佩不知去处。这种小玉佩不是人用的,而是偃傀派那种特制的人偶娃娃配饰,极其少见。柳燕行拼命擦拭,直到玉佩上隐约露出“仙君”两小字。
临水仙君,是沈柠的那枚。
那一刻,柳燕行抬起头来,双眸中爬满赤红的血丝,似乎是不能置信,又似乎只是简单求证,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期盼:“沈楼说,她把这枚玉佩带在心口,是我听错了吧?”
顾知寒不忍,嘴唇动了两下,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没有听错。”
柳燕行身子一晃,随即稳住,仍然不信,坚定地在这附近的沙土中继续翻找,很快他的目光再次凝住——
几片衣角、一截袖管、前襟都陆续被翻了出来,纵然已经被黑血染透,柳燕行还是一眼认出这是沈柠穿过的衣裙。他虽然有意避开沈柠,但其实沈柠穿了什么、喜欢什么、她的一举一动,早就烙印在心里,此时又怎么可能认不出她穿过的衣服?
最后一根稻草是挖出了沈柠的包袱、以及一支机关弩和沾满黑血的短箭。
顾知寒翻着那包袱,“荒海令和《山海卷》还在,缺了阴阳药的方子。”
柳燕行却已经听不进他说的任何话了,眼中只有那个面朝下满身沙土的脏娃娃——
两人还在帝鸿谷时,他记得沈柠特别宝贝这个仙君娃娃,上面一颗小珍珠划花了都要难受。只是他以为自己那样伤了沈柠心,在芙蓉城时沈柠气得连珠花都扔了,这个仙君娃娃也逃不过被丢弃甚至毁损的命运……
可原来,她一直留着,真是好蠢的姑娘。
柳燕行目光黯下去,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语气中尽是荒谬:“阿柠……死了?”
他眼神空茫地起身,踉跄着倒退了两步,猛地捂住自己胸口弯下腰,周身气息混乱鼓荡,血从嘴里涌出,整个人重重地摔落在地。
他闭上眼,一滴泪滑了下来,“啪”地砸进滚烫的沙砾。
顾知寒慌了神儿,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艰难地说:“就算这些是柠丫头的,也不一定已经、已经……”他说不出口那个词,“可能只是、只是受伤了,毕竟没有找到她的剑和肖兰的弓……”
其实这都是强行自我安慰,两样武器如此神异,只怕早被袭杀的幕后操纵之人取走。
柳燕行挣扎着站起,浑身都是摇摇欲坠的暴烈气息,仿佛身体中的阴邪与杀欲已经控制不住,即将冲破那一层人性的枷锁。
顾知寒与他气机相感应,周身受激,不受控制地真气外放,只能拼命收束自己,不敢再刺激到柳燕行。
顾知寒生怕柳燕行就此疯了,可他只是发了一会儿呆,竟然就慢慢恢复了面无表情,只是脸色分外苍白,眼中幽光更暗。
“机关弩上涂的是笑世门的阎罗毒,药石枉效,玉佩被射断,是一箭正中心口。”
顾知寒知道以他对各家的了解,这推测十有八|九便是事实,但他现在能理智地推测沈柠遇难的过程,语气中的阴寒却让顾知寒毛骨悚然。
“你……”
“笑世门、照夜寺、芙蓉城,问雪宫、青檀院、紫阳宗、荥山剑派、风月门、烟霞派、降星楼、青杏坛……”
他漠然道:“你说,阿柠死了,为什么这些该死的人,会以为自己还能活呢?”
柳燕行抬头,双目尽赤,语气诡谲,周身气势锐利如刀!
烈日当空,但这一小片明明炽热的沙漠上却如九幽阎罗般冰寒阴冷。
顾知寒心法受激疯狂运转,本能察觉到极致的危险,但很快就镇定下来。
两年前,他没能陪兄弟堕入那一座满是鲜血的地狱,如今另一场噩梦降临,他绝不会再退开一步,更别说这些人本就该死!
柳燕行是宓公子,他便老老实实当个艳郎君。柳燕行如今要大开杀戒,他也可以成为殿前阎罗!
满地骸骨已无从辨别,柳燕行仍然执拗地挖着。他明明可以用真气荡开,却生怕不小心碎了沈柠留给他的最后一些物件,跪坐在地上仔仔细细地徒手挖着。
挖到入夜、挖到两手是血,才将这片沙地上所有能找到的沈柠的衣物收拢整齐。
顾知寒远远望着,亲眼看着他从无声落泪,到泪涸,再到将这一片上上下下翻了几遍,如今一袭黑衣立于月色下,抹去最后一丝心软,踏着尸骨走来,宛如从地狱血火中走出、前来索命的修罗!
暮色四合,柳燕行抱着沈柠的衣物,接过小鹦鹉轻柔地抚了抚,再抬头时,已经将所有表情都藏好了。
“走吧,阿柠还等着他们,我不能让她等太久。”
作者有话要说:实在是沙漠中不好分辨,以为媳妇儿已经被吃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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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沈缨出山
涿鹿台上, 几位城主惶惑不安,彼此相熟的都在窃窃私语。
执明君骨扇敲在掌中, 偷偷问孟章君:“各城历来各自为政,就连咱们奉命驻守涿鹿台也有轮值。怎么两位尊主忽然急召所有人?”
孟章君沉沉摇了摇头,只说:“小心一点,柳尊主的武功似乎又上了一层。但……”
执明君一拧眉, 还在猜他的意思, 大殿忽然静了下来, 落针可闻。
刺骨的寒气窜上所有人的脊骨,慢了一步才发现两位尊主已不知何时立于殿中,心底先是一惊, 待看清后又是一骇。
一向艳绝的顾尊主红唇紧抿, 通身环绕的胭脂魅气不知为何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遮掩不住的森森杀机。
而优雅温和,脸上常含笑意的柳尊主, 如今却仿如变了一个人,若非脸还是那张脸,不,准确地说比从前更俊美出尘, 众人几乎就要认错。
那双黑眸阴鸷冷厉, 深不见底,执明君和他漆黑的眼珠一对上,就打了个寒颤,差点错以为自己看到了恶鬼!
四位护法私下对视一眼, 心中都是暗惊,孟章君上前道:“禀尊主,除芙蓉城城主外,尽皆到齐。”
“无妨,跑不了。”
柳燕行带着顾知寒一步步走向高台。随着他一步步走过,整座大殿更加压抑,几个武功稍差的城主被压得脖颈上冷汗直流,却强撑着不敢发出一丁点动静。
连曲杉斛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发生了什么……
幽暗的灯火忽明忽灭,漆黑如夜色的长袍拖曳在地上,沉沉压在众人胸口。
柳燕行手中摩挲着半块玉佩,轻轻问:“照夜寺和笑世门的两位何在。”
被点到的两位城主不明所以,心中一紧,却不敢耽搁,越众而出。
“属下见过尊主!”
“嗯……”柳燕行转过脸来,容貌仍然清淡俊美,声音清清冷冷,透着彻骨的冰寒。
“温钵罗弩,涂以阎罗毒,中者如坠八寒地狱,十死无活,是照夜寺为最顶级的刺杀任务才肯出借的绝品武器,可对?”
照夜寺那位城主先是一愣,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件隐秘,连忙躬身回到:“温钵罗弩确实是照夜寺最厉害的暗杀武器,一共仅三架,就是荒海内部也少有人知道此物,前朝蕊夫人就死于此弩之下。尊主博闻广识,属下……”
一共只三架,为了阿柠竟准备了两架,柳燕行浑身一冷,忽然不耐烦听了。
“没错就好。”
那半枚小玉佩一甩,在殿中飞了个回旋,重新回到他两指间。
众人一头雾水,照夜寺那位城主的双眼忽然睁大,脖颈上极细一条划痕渐渐渗出血来,一手捂着脖子,喉中发出“嗬嗬”两声,忽然软到在地,就此没了气息。
众人有几秒没反应过来,纷纷被这剧变惊得顿住呼吸,片刻后全都咕咚咕咚跪伏在地,惶恐高呼:“求尊主饶命!”
柳燕行只是专注地用袖子擦去那半枚玉佩上的血迹,指节如玉,容貌仍是那般清淡,但如今看在笑世门城主眼中,却如索命的魔鬼一般狰狞可怖。
扑通、扑通。
不知是谁的心跳乱了。
柳燕行擦干净玉佩,轻轻笑一声,仿佛只是随口确认般,问:“听说阎罗毒是笑世门最得意之作,可对?”
这一句简直是催命符,笑世门掌门浑身控制不住地乱抖起来,生怕自己回的是此生最后一句话,急急慌慌道:“不敢欺瞒尊主,此毒是南疆魔教所制,属下师祖偶得配置之方,并非笑世门独有,还请尊主明鉴!”
柳燕行眉峰微动:“南疆魔教么……”
笑世门主悄悄舒一口气,却不敢放松:“求尊主明示,属下何处做得不妥……”
柳燕行下颌线紧抿,青白的指尖抛着那半枚小玉佩,声音有些飘渺不定:“中了阎罗毒,有可能活下来么。”
这自然是绝不可能了!
但大殿上照夜寺城主的尸身还未凉透,笑世门门主怎么敢这样明说,可柳燕行熟知百家武学辛秘,此事天下皆知,他又不敢说得过于离谱,只能胡乱掰扯:“若是宗师境自然能够压制,宗师境以下么……也不一定就不能活,只要别被毒入了心脉……”
柳燕行面容忽然冷肃了下去,打断他:“可会炼制回梦丹?”
笑世门门主僵硬答:“回梦丹其实是一种蛊,多服无益,容易扰乱心神、生出心魔,所以、所以……”
“枉你和问雪宫私下有联系,竟不会炼么。”年轻的尊主瓷白的脸线条深刻,凉薄的声线中带出一丝嘲意,“那要你何用。”
笑世门门主一惊,被柳燕行那双清寒的眼一瞥,生出自己所有动作早已被看透的心惊,猜到自己只怕没有活路,一咬牙道:“求尊主饶属下一命,属下一定将所知尽数交代,绝无隐瞒,求……”
一个求字只吐了一半,脖间一凉,最后一个画面便是地面忽然逼近。
死寂笼罩。
大殿建于圣冢之上,此刻却比圣冢还更像坟墓。
“不必了,正道门派,都要杀的。”柳燕行再次擦干净那枚小玉佩,轻柔地笑了笑:“当是你亲手报仇了。”
众人不寒而栗。
“给笑世门、照夜寺三日选出新的主事人。五日后,各城随我入中原攻正道门派。”
柳燕行在高椅上坐下,面容隐于暗影,眼底泄出一丝迫不及待的疯狂。
“南青北紫,既然紫阳宗离得近,就先从紫阳宗开始。”
孟章君竦然而惊:“尊主!五日根本不足以准备,请您宽限至一个月!”
执明君也道:“您不是和正道约了三月之期,如今尚未到日子……”
柳燕行挑挑眉:“不等了,最多七日,还做不到,也不必再做什么城主。”
孟章君不敢再言语,沉默应是。几位城主心中叫苦,可笑世门、照夜寺两人被他说杀就杀,再没一个敢用自己的命去试他心思。而殿上唯一有能力阻止他的顾知寒,又一副毫无异义的样子,众人只得压着惧意应下。
柳燕行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抛下一干人径自出了大殿。
众人缓了好久,才敢开口:“这位尊主是、是怎么了啊?”
曲杉斛心思玲珑,知道他实际上想问的多半是“柳燕行是不是疯了”,但她现在无心计较他们的不敬,匆匆找上顾知寒:“柳尊主怎么会忽然出手杀人?他的道心主生,如今这样、这样……”
顾知寒冷笑:“媳妇儿都死了,还管什么道心。”
曲杉斛一愣:“您说的是沈小姐?”
顾知寒背影疏忽远去,只留下几个字,却让曲杉斛心都冻住了。
“除了她,还能有谁?”
沈小姐……
————
半月后,桐湖镇外。
一座偏僻小院中,沈缨将花都打理好,拎了壶酒走到院外。
几株海棠枝繁叶茂,但自从被剑气击落满树招摇的花,也不知是伤到了哪里,始终没能再开。
沈缨撩袍坐于树下,喝了几口酒,忽然开口:“你弟弟之前传来消息,小山也走了。”
自然是无人回应的,只有海棠树的树叶静悄悄飘落。
沈缨背靠树干,淡淡道:“你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再等一等,等咱们的阿柠嫁了人……”
他说着忽然住了口,望向外面,不多时脸上微讶,几个起纵轻轻飘落在骑马赶来的人面前:“阿诚?你怎么来了?”
来人猛地勒住马,满面都是痛苦慌张,下马时竟没站稳,只哀哀叫了一声:“姐夫!”
声嘶力竭,含着无限苦楚:“阿柠!阿柠……”
沈楼这一惊非同小可,攥住他臂膀,王诚痛得失声,沈缨醒悟过来,稍稍松开,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能让王诚亲自来……
“你说阿柠怎么了?”
王诚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急急打开:“阿罗来了急信,信上说阿柠被人围杀在寒川城外,她中了芙蓉城的惑术,醒来时阿楼和芙蓉城主姚雪倦都不见了,阿楼生死不知。”
“砰”地一声,酒壶跌落在地,碎片与酒液飞溅。
沈缨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半跪于地,一掌撑在碎片中,顾不上被划破的掌心,重复了一句:“阿柠,你说阿柠怎么了?”
王诚惨然道:“阿柠、阿柠她被人害了啊!”
沈缨垂目,“咚”地一声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