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泠,泠泠七弦上的泠。”
真是个好名字,跟她这人极配。
说起来,他已经有两年没跟崔泠见过面了。
他忙于做个能挣钱的商业导演,崔泠则天南地北到处跑,不是在拍纪录片,就是在为纪录片找素材。
两个人都算有些成就,他有了些薄名,钱赚了不少,她则如大学时一样不沾烟火气,对钱没什么追求,默默地拍着自己想拍的题材,其间拿过几个业内奖,可纪录片导演,能出头能赚钱的向来只有极少数人,崔泠的题材偏好注定她不是这其中之一。
大学同学里没人不知道他喜欢她。
可她喜欢的另有其人,同届别班的才子程松。
仿佛是生来就要相爱的,连名字都这般配。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两人是才子才女,琴瑟鹣鲽
而他的身份,是被拒绝的求爱者。
屠子肃还劝过他,“女神之所以是女神,最重要的就是她没喜欢过你,更没跟你在一起过。”
黎瑞达心里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呢?
入行起步阶段,接不到正经项目,他接很多杂活。
尤其擅长拍女模特。
这是他的无望之爱赠予他的最大礼物,让他很会拍女性。
可崔泠连备胎的身份都不给他,她的清高,是真清高。
等他后来走出对她的痴迷,跟其他女性开始了情感生活,两个人做成朋友,交流的也多是专业话题。
直到崔泠找他喝酒,他才意识到崔泠也许真的没几个朋友,那种能在离婚后约出来喝酒聊天的朋友。
至于崔泠的婚变,他倒是不意外。
男导演在圈内总是吃香的,尤其是多少有点名气的男导演。
多少导演太太貌美如花,又一心相夫教子,时间精力大把大把放在盯防老公上,可盯得再严实,也拦不住丈夫想偷吃的心,只要男人有这方面的心思,自愿送上门的年轻漂亮女孩,额,还有男孩,多的如过江之鲫。
很明显,程松不是这其中的例外。
程松这些年一直在拍话剧,跟崔泠一样,在圈外名声不显,但圈内都认可他的水平。
黎瑞达正想着程松,包厢的门被推开了,崔泠红着脸走了进来,黎瑞达一看就知道她在别的地方已经喝过一轮了。
崔泠双靥染绯,眼角生媚,眼神却还清朗,一瞧就知道离喝醉还有段距离。
等崔泠坐定,黎瑞达礼节性地问了句“怎么就闹到这一步了?”
“深山老林里摸爬滚打一个多月,回家就发现自己丈夫跟别的女人躺在自己的床上,难不成还能当无事发生?”
“你查过对方是谁了么?”
“没兴趣,查清楚又能怎么样,详细了解他俩怎么勾搭上的,然后演一出原配暴打第三者?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事儿的本质就是程松是个王八蛋。”
“你这脾气啊,清高是会吃亏的。你当抓小三的妻子都是傻子,她们自己不知道老公可恨?架不住夫妻是利益共同体,整了小三是解决外部矛盾,然后挟舆论和道德优势来处理家庭内部矛盾,如果是丈夫支撑家庭经济,当然是不离比离划算。”
“吃亏就吃亏,反正我改不了,也不愿意改。”
“也是,改了就不是你了。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可能会拍一部小成本电影吧。”
“怎么,你也蠢蠢欲动了?”
黎瑞达问完,只见崔泠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么,其实我去年就察觉我俩婚姻有问题了,我拍纪录片,拍得甘之若饴,可程松他熬不住了。”
“现在话剧是不够景气。”
“所以我就跟他提议,我之前拍纪录片有个选题没拍成,可以拿来当原始素材,改编一个剧本出来,拉一部分投资拍个小成本试试水。”
“这挺好的啊。”
崔泠苦笑道:“刚开始是挺好的,可剧本写到一半分歧就开始了,夫妻店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思路不一致,总有一个人得让步,我们俩谁也不愿意让。”
“然后呢?”
“然后他没问意见就把没写完的本子拿给吴浩然看了,吴浩然同意跟他合作拍片。这事儿我一个星期以前才知道,生着气回家找他算账,结果看见他跟一小姑娘躺床上睡得正好呢。”
“然后程松就同意跟你离婚了?”
崔泠端起酒杯仰头闷了一口酒,深深地吐口气。
她是个很奇怪的女人,说话做事其实都不够优雅,可是即使是很粗鲁的行为,由她展现出来,都自带一股不食人间烟火气。
比如此刻喝酒的动作,黎瑞达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住了。
他开始盘算着能不能让崔泠来他的新剧里客串一个角色。
“程松刚开始不同意,我跟他说要么离婚要么我把他跟吴浩然的电影闹黄了,然后他就同意了。”
“你们这……唉,我身边唯一一对童话恋人破灭了。”
崔泠没理黎瑞达的呜呼哀哉,只问他:“黎瑞达,你说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呢?”
“程松有才华,他想被更多人看见,我觉得可以理解。当然,我不赞同他用的方法。”
“他不是不能接受我们现在的生活,他是不能接受他觉得不如他的人混得比他好。”
“比如我?”
“对,比如你。”
“我运气比较好,不然现在应该跟人屁股后面当副导演呢。”
“你不用给我面子,他都是前夫了,卓然眼光多毒啊,为什么他认你是小兄弟却不认程松呢?”
“卓哥跟程松不熟啊,我是被屠子肃拉着喝酒才认识酩酊这帮人的。”
“算了,不提这个了,背后讲前夫坏话,显得我很小人。《螳》拍得怎么样?这电影动静有点大啊,连我这种边缘人都能听到点消息。”
“杀青了,我看过一段剪辑,卓哥抠死了,就给看五分钟。”
“什么感觉?”
“光线用的太牛叉了,之前看《刀尖》,就觉得运光很绝,我还以为老屠是跟他师傅学的呢,结果看了这段剪辑我才知道是跟卓哥学的,真不厚道,居然单对单开小灶。”
“迟念演的怎么样?”
黎瑞达沉默了,他舔了舔唇,面色有些犹豫。
“别是拍砸了吧?”
黎瑞达猛地摇了摇头,“咱们先说好,语不可传三人啊。”
“认识十几年了,我什么人你还不清楚?”
“卓哥亲口跟我说的,他越剪越觉得这片子更像是迟念的而不是他的。”
崔泠听完,脸上显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又问道:“迟念现在算不算你们圈的御用女演员。”
黎瑞达听了,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连忙摆手道:“当不得,她是我们祖宗还差不多。”
崔泠听了来兴趣了,“怎么说?”
“外人眼里,迟念给我们几个的作品当过三次女主角了,可她真不算我们圈里人。我水平最次,拍《富江》的时候,拍完才发现迟念上戏下戏都没出过戏,傻死了。
屠子肃和她拍《刀尖》,别看票房口碑都很好,可他自己心里遗憾大了去了,水平不够只能拍到这一步,迟念能往深里演,可他招架不住。
卓哥最强,他和迟念俩人都厉害,然后在片场因为理念不合闹翻了,搞得一堆人听风就是雨在那里造谣传谣,电影拍完,全剧组都脱了三层皮,拍得太难了。有卓哥这个标杆在,剩下的人就算想找迟念,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啊。”
黎瑞达说完自己的牢骚,突然狐疑道:“感觉你对迟念很有兴趣啊。”
“我算是她剧迷,在家休息的时候爱看她演的剧打发时间。”
“看不出来啊,我们崔大才女也看偶像剧。不过你要是喜欢《繁花》,倒也不跌份儿。”
崔泠摇摇头,“《繁花》的核太苦了,虽然迟念在里面贡献了她目前最好的演技水准,可我不喜欢看。我就爱看她演的那些偶像剧,特别解压。”
“这我可真没想到。”
崔泠摇摇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不提这个了,我找你喝酒也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认识的投资人。”
黎瑞达有点诧异,“你拍纪录片也缺钱了?”
“嗐,说的好像我以前拍片不缺钱一样。不是纪录片的事,我是计划按自己思路把电影拍了。”
要不是怕冒犯到崔泠,黎瑞达都想摸摸她额头看她是不是发烧了。
“疯了吧,你都说程松跟吴浩然要合作拍片了,你自己拍同一个故事,这不是以卵击石?”
“他不信我,我就证明给他看。”
听崔泠这么说,他觉得崔泠有点可怜。
“婚是离了,可感情上还是放不下他吧。”
崔泠眼圈一下就红了,泪光闪烁。
“我跟这个王八蛋在一起十三年,要是能真的一别两宽倒是好了。”
端起酒杯,崔泠又闷了一大口。
“黎瑞达,如果我跟你说我信他不喜欢那女孩,你会不会觉得我贱。”
黎瑞达递了纸巾给崔泠,女人已经快要掉下泪来,他见不得这个,这是崔泠啊。
“我信,男人跟谁上床,很多时候跟感情没半点关系。”
“可我受不了,程松是个浪荡性子,在我之前,他跟别人都是开放式关系,我说我受不了,我以前真的以为他能为我改变他自己。”
“毕业之后我不知道,念书的时候我能保证他没偷吃过。”
“算了,不说这个了,自己家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不值得拿出来反复说,我今天有点失态了,我在家喝了三天酒,差点喝断片儿忘了今晚跟你有约。”
“你这样不行,你不是喜欢迟念么?她最近在Y省修养呢,我介绍你去她那儿住两天,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再说吧,我电影的投资还没着落呢。”
黎瑞达感到头痛,“怎么还惦记这事,趁早歇了吧,什么投资人会投啊,你跟程松版权上就撕撸不开,而且吴雪峰是拍犯罪片的腕儿,跟他撞题材,纯属老寿星吃□□。你拿什么跟人家争,别最后是李逵对李鬼,你就是那个被吊打的李鬼。”
“我又不求什么大成就,我就是想把我想拍的东西拍出来。”
“那你觉得程松和吴浩然会这么想么?你在他们之前杀青上映,人会觉得你是存心硌应,你要落在了后头,那是你拾人牙慧,好巧不巧凑一个档期上了,好么,唱对台戏蹭热度来了。发现了没?不管怎么干,都讨不了好。”
黎瑞达把利害剖析清楚,摊开来给崔泠讲,可她却不在意,她只问:“黎瑞达,你认为男人和女人看待事情的眼光区别在什么地方?”
黎瑞达斟酌了几秒,“我不认为二分法能说说明什么,按照刻板印象,男人更理性,女人更感性,可实际情况很复杂,你不能否认你会见识过很多女性感情用事,但是男性未必不也是如此。同理,女性在很多时候跟男性一样,甚至比男性更为理智。”
“那换个问题,男导演跟女导演在犯罪题材上的区别是什么?”
“在这个题材上,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女导演的作品可能会涉及犯罪,但是她们的注意力其实放在别的方面,而且我不讳言,男导演更热衷于暴力和冲突。”
崔泠听完,一针见血道:“在电影里,男导演热爱罪犯。”
黎瑞达没有否认,“我们搞艺术的其实心里都明白,罪恶是迷人的,它极具吸引力,观众其实也喜欢。虽然绝大多数观众都具备正常的道德观,但是这不能掩盖另一方面,人类的某种天性喜爱罪恶与暴力,结局当然要追求正义,可是重要的是过程,对犯罪过程和追捕过程的观看,越聪明的罪犯,越受到追捧。”
“所以犯罪片的拍摄重点要么是嫌疑人,要么是追捕者,本能偏好与市场喜好在这一点上取得了共识。”
“的确如此。”
“这正是我跟程松出现分歧的地方。”
“你想要的是什么?”
“被害者,我想拍的是被害者。”
“可被害者是无法说话的。”
“所以他们不管在现实里还是在影像里都成了被忽略的人。我那个纪录片没拍成就是因为我当时想选取被害人视角,太残忍了,我寻找被害者家属,那些垂垂老矣的父母,我的问题清单就是我手里的刀,我在凶手杀害他们的女儿之后,用语言又杀了他们一遍,我拍出来会起到什么警示效果呢,不过是自欺欺人,我只是把他们的伤疤揭开来,让好奇者的眼神和话语将他们凌迟一遍又一遍。”
“是那件针对少女的连环强.奸杀人案?”
“对。”
“所以你想要通过虚构叙事来完成自己的表达?”
“你之前有一点说的很对,女导演的作品即使涉及犯罪,重心也往往在别的方向。程松想要的是拍摄案件侦破过程,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越往下写越觉得索然无味,有原型案件的情况下,这只是一种对现实的改编,我最想要的是问一句‘然后呢?’,案件侦破之后罪恶真的结束了吗?受害者只是被罪犯伤害么?”
“这个视角很有趣,但是……”
“但是能不能拍出想要的效果是未可知的,而且不够商业化,盈利前景并不美妙。”
“然而你对这些其实并不在乎。”
“对,我主要还是想找个人聊天,一个人喝酒,小酌是情趣,时间长了就很乏味了。实在不行,卖房拍呗”
“都三十好几了,你怎么还跟念大学那会儿一个样,那可是你家老头儿留给你最值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