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不太想跟人接触。”
迟立看向迟念的脸。
那是一个长时间不与外界接触的人的脸,落落寡合,疏于交际。
迟立正想说些什么,屋外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迟念一听就笑了,“宋衍回来了,我该去做晚饭了,让他陪你挑房间吧,缺什么让他找就行了,他比我清楚。”
有人走进屋来,果然是宋衍。
跟迟立上次见他变化有些大,人晒黑了不少,发型变成了寸头,眉宇因此显得有些凌厉,一身夏日休闲装,典型的人衬衣裳。
迟立因为职业习惯,在着装上有种本能的挑剔。
迟念和宋衍今天的打扮明显只看重舒适性,对美观没有任何追求。
迟念三言两语把迟立交给宋衍,便去了厨房,声称要给迟立做本地名吃烤豆腐。
傻子也能看出迟念行动中那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被留下的二人,因为彼此陌生,所以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让气氛不那么尴尬。
宋衍带着迟立上楼,楼上除了他的工作室,剩下的空房间都可以用来住宿。
迟立挑了最东边的屋子做自己的暂居之地。
两个人话很少,宋衍不是热络性子,迟立则是不知道该对这个准女婿说些什么,她倒是想问问宋毂离世后他对将来的打算,可又觉得太冒昧,毕竟迟念和宋衍还只是男女朋友关系。
二人间的寥寥数语只针对物品的选择和摆放展开,很快就将留宿所需的东西都布置好了。
宋衍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遗漏什么,才开口对迟立道:“我和迟念都没想到您来的这么快,她应该是有点没准备好。”
迟立很想对宋衍埋怨两句,对自己亲妈有什么好措手不及的,可她知道宋衍说的是实话。
再一想刚刚看到的那幅铅笔画,迟立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起一股郁气。
迟念肯跟宋衍讲这些,却不愿同她讲。
宋衍仿佛会猜心一般,又道:“您别多想,迟念她不愿意跟你面对面聊这些,更多是因为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迟立面上露出狐疑的表情,迟念从小到大在各种公开场合从来没怯过场,这是迟念让迟立很欣赏的一种特质。
宋衍读懂了迟立的疑惑,有些无奈地说道:“迟念在亲密关系上其实是个非常羞涩的人,她待人接物上娴熟跟这种羞怯其实不矛盾。”
迟念确实很少跟她进行情感沟通,她们之间一直以来都是以咨询师为中介了解彼此的所思所想。
但是迟念面对咨询师时态度很好,不仅不抗拒,反而会积极配合,也足够坦诚,这导致了迟立一直以来的错觉。
迟立越想越觉得的骇然,她其实从来没有跟迟念有过真正的深入的沟通。
“我明白,其实我们这代人,普遍缺乏跟孩子的情感沟通,很多时候,父母比子女还要羞于谈及这种事,它是被双方下意识忽略的,好像没必要谈及这些东西。”
“您明白就好”,宋衍听完迟立的话,有些如释重负,他代替迟念来跟她母亲聊这个话题,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他在这方面并不擅长。
“把咨询过程录制下来发给您,其实是我的建议,其实当时我也在场,我坐在镜头后面。”
“她倒是对你不设防。”
宋衍听出了迟立的埋怨,轻微地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让我在场也好,同意把视频发给您也罢,其实是因为这样做可以让迟念放松下来,她跟一般人不一样,她对着镜头比在完全的私密环境下中会更自如,她其实算表演型人格,不同的场合挑选适合的样子表现出来,一旦回到不需要表演的情景下,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个视频,您不觉得迟念看起来太正常了?”
“正常?她明明……”
“对,她讲述她从童年时代绵延至今的困扰,自我分析听起来很清楚,可她的态度并不负面,那是一种困境中的昂扬。”
可真实情况是什么呢?是深度的厌世、自我鄙弃、混乱的睡眠、频繁的噩梦与惊醒、随时可能袭来的沮丧与绝望情绪……
在镜头前的迟念,只不过是在进行又一次表演,这次她表演她本人,几年前她就是这样干的,面对同一个咨询师。”
“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那部叫《螳》的电影么?”
“我曾经以为是这样,是因为她所要扮演的那个角色太过于负面了,可我后来意识到这种看法是错误的,这不是一部电影或者一个角色的问题。”
“那是?”
“我在影视圈最后一部作品叫《如诉》,它的拍摄档期跟《螳》差不多是一致的,我在其中扮演男主角,这个角色从□□来看,比迟念扮演的陈罔市要更加黑暗与邪恶。我拍摄的时候觉得非常痛苦,每天晚上都要迟念给我念一段《圣经》的经文,当电影杀青,我花了不少时间从角色里挣脱出来,最近几天我觉得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可迟念并没有。
是我比迟念更坚强么?不是的,是因为我不如她有天赋,幸好是这样,不然我没办法想象我们两个人不对彼此造成严重伤害,两个病人在一起不会相互治愈,只会让一段关系崩溃。
对我来说,《如诉》是一种完成,一段旅途终了,即使它拥有黑暗内核,但是这是黑暗的结束,结束拍摄的时候,我从中获得了解脱。我所扮演的角色对我造成了困扰,可是随着时间流逝,这种影响会自然而然地逐渐淡化、消退。
而且我不会再继续了,我的扮演更多是对我哥的模仿,《如诉》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故事。
可迟念跟我的情况不同,她的倾向很危险,起初是把玩,琢磨一个角色,用第三者目光注视自己所要扮演的人物,这个阶段她是健康的,但是很明显这样的方式让她不能满足,觉得不够深入。
渐渐地,她开始动用自身的生命和情感体验,以自身化入虚拟人物。
如果我是一个影视作品观赏者,我会很喜欢她的这种精神,她改变表演方式使得表演深度在逐渐加深,以前是榫卯结构搭建房屋,现在则像拿铁锤把一枚枚铁钉砸进坚硬的岩石里面,二者所需要的的力气是不同的。
作为演员,她这样很好,她走在探索这门技艺的道上,比很多人走的都要远。
但是作为一个人,迟念必然要为此付出代价,榫卯结构是无伤的构筑,而把铁钉钉进岩石,却会有损伤,虽然铁钉自己具有足够的硬度可以凿穿岩石,但铁钉本身的磨损也是无法避免的。
迟念如果继续使用她如今的这套表演方式,那就好比用同一枚铁钉不断钉入新的岩石,而且内心需求进步的向上感会让她试图一次比一次更深入。
那么总有一天,这根铁钉会……”
迟立接续宋衍的未尽之语:“折断。”
然后提问道:“如果想要避免这种情况呢?”
“不再表演,或者控制深入探索的本能,再或者改变自己的表演方式,后两种很难实现,表演再怎么讲究方式方法,它本质上依然是个非常需要天赋配合的活动,决定怎么演这件事其实是先在大脑内部发生的,先有思维上的想象和模拟,后有肢体与表情的展现,人要怎么才能控制自己想象力和思维惯性呢?几乎做不到。”
迟立思索片刻,很笃定地说道:“她现在不会同意第一个办法的。”
宋衍点头,“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迟念现在明显是上瘾状态,表演就是毒/品,吸/毒的人也清楚毒/品会带给自己什么,但是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她被陈罔市困扰,可也对陈罔市痴迷。
《螳》不是一次完成,而是一次体验,这次体验对她而言不是完满,是期待,期待下一次表演再次激活这种体验。
或许可以尝试从另一种角度来描述这件事。
这个世界上,有信宗教的人,也有不信宗教的人,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会具有与生俱来的宗教性,我习惯把人类生来就具有的一种本能倾向,归结为宗教性。
它代表一种向往深刻和超越的生命体验,纯粹的生命能量,完美精神层次的感觉,没有哪个宗教不是如此,即使是不以宗教为名的其他精神追求也是如此,比如儒家,道家,古希腊罗马的哲学……
当代人信教的愈来愈少,宗教的神圣和权威也不断被削弱,但是宗教性不会灭绝,很多人只是把宗教性寄托在了别的地方。
比如事业、爱情、家庭……
还有当下流行的拜物主义、拜金主义也是如此。
年轻女孩信奉美貌的力量、很多男性坚信权力的可靠性、一些人顺从世俗层面的道德标准并坚信它牢不可破……
这些都是宗教性映射在人的心灵上所发生的不同信念。
而对迟念来说,她无意中把自己的宗教性倾向寄托在了表演上。
它驱使她体验更深,不断向完美进发,虽然我们和她都明白这是不可得的,但是这种倾向与生俱来,它很容易洒下种子,然后生根发芽。”
迟立听完宋衍的话,用复杂的眼神看向宋衍,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俊美的青年。
“我觉得你很了解她。”
“因为我是近几年里离她最近的那个人。”
“那你觉得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
“那我们俩为什么要展开这次谈话呢,为的是知道双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么?”
宋衍听完笑了,他的笑容非常动人,如同阳光下碎裂开来的薄冰般晃人眼目,让迟立不由自主失神了片刻。
等她回过神来,感叹道:“我的傻姑娘只有挑男朋友长相的时候眼光一流,你这孩子别的不谈,样貌真是养眼,其实小顾也不错,只不过他是另一种风格。”
这话宋衍不知道该怎么接,迟念确实是个实打实的颜控,宋衍怀疑这遗传自迟立,迟立从来都只喜欢漂亮男人做男友。
于是只能试图把话题拉回来,“其实您会到这里来,就胜过一切了。”
迟立没听明白宋衍话,眸中闪过疑惑。
宋衍补充道:“就像我能不能解决迟念的问题,对迟念来说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怎么样,我会陪在她身边。”
迟立了然,宋衍的意思是迟念需要的不是让别人帮她解决她此刻面对的东西,况且也没有人能替她做到这一点。
她作为母亲,选择第一时间来到女儿身边,已经胜过万语千言。
这让迟立觉得舒服了一点,也有心情再揶揄一下宋衍。
“原来你话挺多的啊。”
“如果事关迟念,我确实话不少,她在我这里享受例外待遇。”
第123章、聆听 ...
迟立把这次看望迟念的旅途当作了给她自己的一个假期。
居住体验还不错,迟念每天带着她在附近的山野里漫步五公里,呼吸新鲜空气。
不过迟立不参与迟念和宋衍的每日必行的晨练活动,她给自己放假的时候,每天上午10点以前是不会起床的,早餐都在床上吃。
这天有点特殊,迟立梦到了于文泉。
梦中景象让她很不愉快,梦里不仅有于文泉,还有她曾经交往过的男朋友们,可除了于文泉那张让她又爱又恨的脸,其他人的脸全都模糊一片。
这种梦,不需要专业人士,迟立自己就能分析个七七八八,这加剧了她的不愉快,因为在心里得出的结论是她一直以来不愿意面对的某个事实。
迟立被梦搞得没了睡意,她又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便穿衣起床,准备叫迟念陪她喝茶。
迟念泡茶确实有一手,迟立这几天每次喝茶都能喝到心肺通透,神清气爽。
可迟立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下客厅里传来听不太真切的说话声。
她下意识地去捕捉声音的含义,脚步也放缓下来。
又慢慢地往下走了四层台阶。
现在可以识别出是迟念和宋衍聊天的声音。
迟立没有再往下走了,她不顾楼梯每天被人踩上踩下,直接坐了下来,听楼下两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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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衍靠坐在编藤沙发上抽烟,迟念则仰头躺在他的腿上。
迟念伸直手臂去摸他的唇,将烟从男人的薄唇里启了出来,然后毫无芥蒂地放在她自己嘴里吸了一口。
“我应该去找卓然算账,你现在有烟瘾了。”
“这又不能怪他,我之前拍戏就学会吸了,要算起来也该屠子肃背这个锅。”
“可是那时候你没上瘾。”
“我如果继续拍下去,总得有些能让自己放松的东西,比起酗酒或者更糟糕的,我想烟瘾已经算最轻的了。”
“如果我说那以后不要拍这类让人伤神的东西了,你是不是会立刻决定甩了我?”
迟念笑了,她伸手摸了摸宋衍的下巴,像在安抚一只大猫。
“不会,我还没结束对你皮相的贪恋。而且我很怀疑,你真的会劝我停下来么?”
香烟被迟念夹在指尖,宋衍能看到迟念脸上狡黠的笑意。
正像他对她的把握,她笃定她能猜得到他的某些心思,所以乐得玩情人间的猜心游戏,因为有恃无恐。
“不会,永远不会。”
宋衍说完,试图把烟从迟念手里拿回来,他不觉得上瘾是件好事。
两个人在沙发上有限的空间里腾挪闪转,最终以一个绵长的湿吻结束了这场无谓的争夺。
迟念给吻得软了身子,面色酡红,连耳朵尖都热得要滴血一般。
“你别闹,我妈随时可能醒。”
宋衍压根不在意迟念的担忧,只是用手指在迟念脸上一寸寸拂过。
“阿姨这时候还在睡,至少得再过半个小时才会下楼”
迟念被摸得痒,用没拿烟的那只手去拦他。
“迟念,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好看么?”
宋衍突然问了迟念一个问题。
迟念抓住宋衍那只在作乱的手,胡乱答道:“侧脸30度,左侧比右侧耐看,微仰头,最好在模拟夕阳的光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