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引蛇出洞的试探?还是一次已有定论的公开审判?
不管是未有证据的猜测,还是沉默了多年欲待被人揭露的真相。
王润心的答案指向的对象,让迟念觉得冷。
除了宋毂和宋衍,在今天之前,迟念不认识宋家别的人。
可她今天与许多人接触后,却觉得她跟这场宴会上出现的许多人其实都是熟悉的。
这些人换上他们在剧本里名字,出现在《繁花》里大概会自然无比,完全可以做到真人出演。
王润心是个默不作声的观察家,她运用她的文字描摹能力,把这些人搬到了《繁花》里。
“那就不提了,今天其实挺无聊的,有这么多长辈在,闹不起来,大家都很辛苦地在装假正经。”
“我只知道,你很无聊,却要为了我着想,很努力地去换个话题。觉不觉得今天看到的很多东西都似曾相识?”
“是这样,多可怕,被写在纸上的东西,在文字定型以后,在未来时间的现实里重现了,我在这里能找到《繁花》里的许多人。”
“顾承欢呢?哪个是顾承欢?还有陆斯年,谁是陆斯年?”
“很遗憾,唯独没有发现顾承欢和陆斯年。可我想,也许这就是我喜欢顾承欢的原因。
在这场宴会上,我能找到许多个陆明华、赵倩倩、顾承钰、周心儿……但是我找不到一个顾承欢,她独一无二,她足够丰富有趣,她简直让人着迷。”
“你也许爱上她了。”
“我爱上她了,你呢?你爱不爱你的陆斯年。”
“我可不爱他,因为陆斯年其实也算是我的一部分,有时候我在想,《如诉》其实是为了让我进入陆斯年,我停下来的状态,恰好是陆斯年的状态。
陆斯年比我更危险,也更容易让女人心动,危险的人物,总是有种奇异的魅力。”
“你刚刚讲过,陆斯年是你哥和你爸爸的混合体,怎么又成你的一部分了?”
舞曲悄然间换了一首,节奏比上一首要快。
“他的性格跟我没什么相像的地方,我曾奶奶还没去世的时候,竭尽全力要培养我的性格,她喜欢我爸爸,可是她不想我在长相之外的地方也像他,她去世以后,继承这个意愿的是我哥。
很遗憾,如果我性格真的像我爸,大概还能有趣一些。
可陆斯年的人生观,他隐藏起来的那部分,又何尝不像我呢?”
“你是说他的犬儒气质?”
“准确点来讲,是现代性的犬儒气质。”
迟念玩味道:“不拒绝的理解、不反抗的清醒、不认同的接受?”【1】
“非常准确的概括。”
“拾人牙慧,书上看来的。”
“顾承欢也是如此,陆斯年和顾承欢只要相遇,相爱是必然事件。”
“你是这样理解他俩的爱情的?宿命论?”
“你呢?”
迟念想想,回答道:“顾承欢不只是个人情往来上的聪明人,她在学业上也很聪明,这足够让她知道能遮蔽很多女性眼睛的东西的真相。
拜金、消费主义、虚荣心、奢侈品、阶级、偏见、歧视、道德……
关于围绕她生活的一切,她都曾发表过犀利的洞见,她能解构它们。
可光知道有什么用呢?
知道这些,并不足以让她有能力抵御诱惑。
她就是喜欢这些符号构筑的东西,她就是喜欢金钱堆积带来的高品质生活,然而,不幸的是,她的家境,她当下个人能力能达到财力,跟不上她对物质的需求。
所以,她要让她自己忘掉她对这一切真相的剖析,她向她的天性屈服,她太聪明,也太悲观,过于聪明的人往往也是软弱的,悲观加深了这软弱,她不觉得她自己能打败她那生来就有,又被培养得根深蒂固的劣根性。
与其跟它斗争,不如与它握手言和,她觉得只有在充分享受过的前提下,才能对这劣根性产生足够的抗体。
一个明白自己所追逐的东西的本质有多虚无的人,比凭本能混沌着追逐这些东西人,要承担更多的压力,她只是看起来无坚不摧,聪明机智,好像可以鄙视她身边的所有人。
但这何尝不是她自己的虚张声势,她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坚不可摧,一个没有完全放弃自己良心的人,当然不可能完全没有尊严。
她清楚因为她的野心,因为她试图跳入不属于自己的圈子,成为其中的一份子,身处这个圈子的人都暗地里看不起她,以优越的心态,居高临下地看她如何施展手段,然后在背后窃窃私语。
她看不起很多人,可她也清楚,她和她看不起的人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陆斯年永远都在准备嘲讽她,可陆斯年从来没有在话语之外的其他地方嘲讽过她,尤其是心灵上,这就是陆斯年跟别的人的区别。
她在陆斯年面前才是那个真实的她,陆斯年在她面前也才是真实的陆斯年,他们俩因为机缘巧合而朝夕相处,也最清楚彼此的真面目,还有那被隐藏在各自面具下的不太好的本性。
原本他们只是互相暴露各自最恶劣的那面,在知道对方可以接受以后,开始无法控制地展现各自最脆弱的那一面,那原本被他们小心翼翼隐藏起来,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的软肋。
这就是他俩相爱的理由,正像你所说,他们在对人生的认识上是相似的,同样的悲观且不准备寻求所谓的救赎,因为他们的人生观里根本就不存在救赎这回事。”
宋衍静听着迟念把话说完,突然笑了。
“喂,好好的笑什么?是我分析得不够深刻!”
“不是,只是笑我们俩的不合时宜,年轻人忙着谈情说爱,中年人忙着维持交际,这层楼上,也许只有我们两个把全副心思放在两个现实里不存在的人物身上,还聊得十分兴起。”
“说实话,这里比起乱哄哄的片场,确实是片场更让我喜欢,虽然片场里可能会发生的糟烂事跟这里比起来也不差多少,可它还是不一样的,片场的设立目的也离不开钱,可我们知道,它有独立于钱之外的一点东西在,有那么点让人觉得高尚的东西。
可这里呢?在任何社交场,都不存在那么一点东西,哪怕只是一点点。”
“也许这就是顾承欢和陆斯年最大的悲哀所在,他们清楚他们生活的本质,也清楚自己像鱼离不开水一样无法脱离他们的环境,他们承认一个人最难承认的东西,那就是承认自身的庸俗。”
随着宋衍的话语下落的,是一首舞曲的结束。
“我猜宋辰现在走过来是想请我跳舞,可我现在跟你聊天聊得十分泄气,发现自己也很庸俗,这让我很沮丧,沮丧的时候,不想跟一个可能会在日后翻脸的人跳舞,你有什么办法么?”
“没什么办法,因为我也很庸俗,庸俗的人知道习俗和惯例的力量,你只要拒绝,就会被人认为不妥当,事实上,咱们今晚连跳四支舞,可能已经有人要拿来当话头了。”
“他真的要过来了!”
“三十六计,跑吧!”
“什么?”
迟念还没反应过来,宋衍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新的舞曲即将开始之前,牵着她的手,迈着快步,离开了宴会厅。
走过挂着名画的走廊,经过门厅,径直迈进电梯,从四十楼的高度快速下降,来到酒店一楼。
尽管心情还充溢着逃跑带来的喜悦,可也要面临一个严肃的问题。
不告而别,即使不考虑其他人的感受,也要想想,接下来他们怎么打发时间。
事实上离宴会开场,才刚刚过了一个小时。
“回赫兰道?”
迟念提了这样一个建议,但是她的语气表明她不喜欢她自己的提议。
“庸俗的人偶尔想叛逆一下,会去哪里?”
“我只知道顾承欢拉着陆斯年从他的订婚宴上偷跑,带他在自己家茶餐厅吃了碗榨菜肉丝公仔面。”
宋衍听了迟念的话,面色有些微妙,“你也想尝试一下?”
“好奇挺久了,反正溜都溜了,偶尔也浪漫一下嘛,等《繁花》播出,肯定无数情侣要学这套,咱俩有福了,能当第一对。”
半个小时后
迟念坐在一家港式茶餐厅里发呆,她的面前摆着碗榨菜肉丝公仔面。
“所以,你哥和润心姐喜欢吃方便面?”
迟念看着放在桌上的碗,虽然有肉丝也有榨菜,可不能掩盖的是,这就是碗豪华版方便面啊,摔!
宋衍憋笑憋得很辛苦,把筷子递给迟念,“浪漫吧,我特地问的我哥,他和润心姐都觉得这家做的最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应该是来自一名叫徐贲的学者的总结,看过他一篇关于犬儒主义的文章。
汇丰是真实存在的银行,对香港影响力巨大,但是那个人名是我编的,英国人在香港工作,许多都会有个汉名,或自名字音译或专门起一个,典型代表是历任港督,方便称呼。
香港马会也是有的,回归之前的允诺大家应该听过,“马照跑,舞照跳”,香港赌马也很盛行。李嘉欣嫁的许家就是很有名的马会世家,她公公和公公的兄弟都喜欢养马。
第95章、探路 ...
五月份的横店,天气还不算太热,溽湿的梅雨季节还没来,晴天较多,是适合拍戏的好时光。
可也要看具体情况,比如迟念穿着大毛领子的古装戏服,在一天中最高温刚过不久的午后假装自己身在冬天。
这是她今天的最后一场戏了,《谋宫》是部绝对的女主戏,迟念自己的剧本厚到必须分成好几部分装订才方便使用。
自从做了演员,迟念觉得她简直是重回高中时代,不,也许比高中还惨。
因为接戏就意味着,亲,你的背剧本时间到帐了。
高中背书都没背剧本辛苦,三年语文背诵量是没有一部电视剧剧本台词数量多的。
导演一说“过”,迟念立马脱戏,从精明强干的太后秒变被热到受不了的现代女演员。
助理小韩赶忙拿着小风扇和冰镇凉茶去接迟念。
吹吹风,喝口凉的痛快一下,迟念再把戏服解开,算是缓过劲来了。
场边她的固定休息椅边上,站着王润心,迟念只见她穿着清凉,身上是条黑底白色圆点复古风连衣裙,脚上穿双暗红色玛丽珍方跟鞋,戴了顶改良渔夫帽,还打着太阳伞,一副防晒到底的架势。
王润心倒不是找迟念有事,是单纯来找迟念玩,在家里待着无聊,就跑来横店探班了。
迟念坐在自己的可折叠躺椅上瘫了会儿,恢复一下精力,她表演起来总是很投入,每次演完情绪爆发戏,跟做了剧烈运动差不多,一下戏就有点乏力。
休息得差不多够了,迟念才去剧组的更衣室换衣服。
横店对王润心来说没什么可看的,她如今是不爱来剧组,可年轻时候这地方来了不知多少次。
隔着十几岁的年龄差,迟念和王润心能有现在的交情,无非是因为她俩聊得来。
王润心过来探班,想要的,也就是跟迟念面对面,痛痛快快地聊聊天。
回到迟念住的酒店,在酒店套房的英式小圆茶几旁坐定,王润心拒绝了迟念推荐的冰镇凉茶作为聊天饮品,讲她现在是老干部作风,天再热,也不用凉的。
小韩有眼力见,自请去给王润心寻摸合她口味的热饮。
“润心姐你来的正正好,今天《繁花》首播,咱俩能一起看成品。”
迟念一边说着,一边用遥控器把房间空调打开。
“你都演了一遍了,再看不无聊啊。”
王润心跟圈内习惯总是背道而行,她对《繁花》已经算很上心了,肯去剧组,还给造型师提意见,如今电视剧播出,看得出没什么兴趣。
“演归演,现场演,跟看剪辑过的,在屏幕上播出来的是两种感觉啊,其实我最开始演戏的时候,看自己演的东西还挺尴尬的。”
“我也一样,所以定稿以后,就不想看自己写的东西了。
年轻时候会看,因为这个,一度还挺痛苦的,因为回过头来再看,会觉得很多地方可以写的更好,但是没机会了。
再成熟一点,觉得这简直是在徒惹烦恼。
所以啊,写的多了,就学会不在意了,也不看了。”
“我不这么想,因为技巧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实践里累积的,鉴赏能力也是这样,可能演的时候,或者写的时候,能力上限就是作品表现的水平,只要演出或者写作的当下,用尽全力,那回过头来不满意,其实也不要紧。
过去的自己不能让未来的自己满意,是件好事,因为未来的自己成长了,如果满意了,反倒是坏事,因为那意味着巅峰期过去了,是在走下坡路。所以啊,我要恭喜润心姐,一直在进步。”
“就你会说话,这话说的我爱听。”
“那我就斗胆请润心姐跟我一起看首播喽,咱们不看剧情,看演技嘛,这演技可跟润心姐无关。”
“迟念,你其实是在紧张吧。”
王润心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一样,打量着迟念。
“知道润心姐你观察力好,别揭穿我了,我知道我入行这么久了还觉得紧张像个菜鸟。”
“这有什么,用你安慰我的话说,紧张是件好事,因为表明你对成功,对取得认同和赞赏还有向往,如果不紧张,不是因为太过有把握,而是因为已经不在乎这些了,这是件坏事。”
“不在乎才是种高级态度吧,看看时尚届,拼了命的要让自己看起来不在乎。”
“在外人面前的不在乎,是种姿态,打心底里的不在乎,是因为失去了欲望,失去了人生热度,意味创作不再能给我激情。
创作,对我来说,不重要了。
《繁花》可能是我的最后一部作品。”
“啊?”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因为我不在乎了,因为写完《繁花》,说尽了想说的话,写无可写了,其实我这几年已经很少动笔了,总是想封笔。”
“我也许能明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