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前,经过南边大街的时候,那边却被水冲垮了路,几个工匠正忙着修葺,马车是过不去了,顾玉磬看这情况,别处怕是路更难走,又见旁边是茶楼,干脆下了马车等着这路修好,顺便过去茶楼吃用。
上楼的时候,踩着那泛了潮意的木制楼梯,顾玉磬不由想起萧湛初,在这种秋意横溢的日子里,能喝一碗热茶再好不过了,等回府后,可以让他点个自己喝,他点茶手艺确实是好。
谁知道上了楼梯后,迎面便见赵宁锦。
却见赵宁锦行销骨毁,鬓发间隐隐有了银丝,脸上更是憔悴颓败,哪里有半日昔日风流公子的气派。
她略有些意外,别过脸去,视而不见。
自从上次赵宁锦说自己被人诬赖后,她就对他越发反感了。
赵宁锦先是一愣,之后面上便激动起来,激动得额头青筋跃动:“玉磬,这几日我一直想见你,有件事,你难道想被一辈子蒙在鼓里,你不想知道事情真相吗?还是说,你不敢?”
顾玉磬觉得好笑,挑眉问道:“真相?什么是真相?你家妾室肚子里的孩子办了满月席吧,你倒是和我说真相了?你以为我凭什么能容你这个?如今倒是我跟前来说话,你算什么东西?来人,把他——”
赵宁锦一脸悲怆:“玉磬,玉磬,我错了,你也错了,我们都被人害了!”
顾玉磬淡漠,都懒得搭理,径自就要下楼,她想流年不利,怎么遇上他,干脆这茶也不要喝了。
赵宁锦:“是九殿下,是他一手拆散了我们!他这是强占了你!”
顾玉磬:“你怕是得了失心疯吧?”
赵宁锦:“你都不敢回头看我,是因为你怕我说得是真得,是不是?”
顾玉磬心念一动,便回头,回头看过去,赵宁锦眸中含泪,满目悲怆。
他望着顾玉磬:“上一次,我便说过,我知道我落入了别人圈套,可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如此深仇大恨,竟这么害我,如今我却知道了,是萧湛初!”
顾玉磬:“你胡说什么?”
赵宁锦:“是他,为了娶你,安排了陷阱,让我和陈佳月有了苟且之事,再亲自将这件事散播出去,你退了和我的婚事,他便趁虚而入,还有那洛少商,他的未婚妻,早就没了多少年,怎么等你们要订亲了,就突然冒出来了,还不是他做下的!”
顾玉磬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以为我会信你吗?事到如今,你倒是信口雌黄,挑拨离间,赵宁锦,你做梦吧。”
赵宁锦:“我有证据,你若是不信,你大可——”
然而顾玉磬却一个示意,便有人上前,呼啦啦地将赵宁锦按在那里。
顾玉磬:“此人竟意图对我不轨。”
只一句,底下人便放开手脚,好一顿打。
顾玉磬听着身后传来杀猪一般的哭嚎之声,脚底下却有些不稳。
她心里,自然不像刚才赵宁锦面前表现得那么从容。
她想起上一世种种,一些明显不合常理之处,又想起那林家未婚妻,明明上辈子并没有她,这辈子怎么就出现了?
顾玉磬太阳穴一阵抽痛,无奈地抬手揉了揉。
如果说,是有人刻意破坏这桩婚事,那倒是说得通了。
她闭上眼睛,想着萧湛初,那个最初见了她都不怎么会说话的萧湛初,接近木讷的萧湛初,她觉得这是他不懂事,小孩子气,根本就是没长大。
可是,如果这个萧湛初,最初就已经设下计谋,破坏自己的婚事,让娶自己的男子全都毁了婚约,最后再从天而降把自己娶进家门呢?
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呢?
顾玉磬不寒而栗。
她咬咬牙,告诉自己,她不信的,不信从一开始,这就是萧湛初的设计。
怎么可能,他不是那种人。
可是脑子里,一个声音又问她,上辈子夫妻三年,这辈子也嫁了几个月,你真得了解他吗?
你知道他是怎么从默默不闻的皇子爬到这个位置的吗?
黄贵妃对他并不好,他孤立无援,却能在皇帝的御书房里站稳脚跟有了一席之地,十七岁的时候便可以执掌帅印统领兵马,这其中,他到底走了怎么样一条路,又用过什么手段,你知道吗?
顾玉磬的脚步便有些颤了,她一步步地走,走得冷汗直流。
她知道他对自己确实是极好的。
但是
她还是会想起,上辈子那个未婚夫逃婚后的自己,那个孤立无援受尽嘲笑的自己。
她对萧湛初曾经充满感激,以为他解救了自己,也以为自己年纪比他大,其实是耽误了他配不上他。
后来她在婚姻中觉得自己受尽冷落,心生了怨恨,但那怨恨里,依然纠结着对他的感激。
如果这一切从最开始都是他的设计,这让她怎么去接受?
第74章
回到皇子府的时候,天却又阴了下来,丝丝细雨朦胧暗色的网,低低地压下来,笼罩在燕京城上空。
顾玉磬失魂落魄,也不顾丫鬟从旁等着伺候她披戴,便径自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这么一来,旁边等候服侍着的丫鬟嬷嬷,还有不远处低首听命的侍卫,全都看过来。
顾玉磬也不管不顾,径自往二门过去。
小惠儿急走几步,为顾玉磬披上大氅,又低声道:“下着雨,快为娘娘执伞。”
于是一柄油纸大伞便撑了起来,为顾玉磬避着风雨,更有几个拥簇在前后, 小心地虚扶着,生怕她万一脚底下走滑了。
顾玉磬此时的心神哪里在意这些,只觉得自己身子犹如游魂一般,不知道冷热寒暑,甚至想起自己上辈子死后飘荡在皇子府上空的情景。
其实她傻啊,等在那里有什么用,又能等到什么,他必是不会说的。
便是他答应了要娶别人,怎么可能说呢?
顾玉磬以前看不清,如今却再清楚不过,他从来不是她以为的小孩子, 不善辞的外表之下,其实一直隐着他的灼灼野心,上辈子,他曾对她说过为数不多的话,有一句,半真半假,却透出了他的心思。
他问她可喜九凤金钗。
那个时候,她很愚钝,根本没敢想他在筹谋那个位置。
如此飘忽忽地走到了后院廊下,她却停下脚步,看着朦胧语中的那廊檐,那屋舍亭榭,竟分不清,她到底是走在上一世,还是这一世?
她沉默地站在那里,也不进屋,风簌簌而起,雨飘然而落,秋雨细如牛毛,飘洒在衣摆上,浸湿了衣裙,她浑然不觉。
她的心,都在想着萧湛初,上一世的他,这一世的他,那个被自己在唇角落上第一个吻的他,那个躺在榻上明明隐忍到了几乎崩溃,却依然任凭自己欺负的他。
这样的一个他啊,怎么不让人心怜,恨不得抱在怀里仔细珍藏。
可这样的他,是真正的他吗?
上一世,她去和闺中姐妹说话,结果旁边敬畏而忌惮的目光,她还记得,隐隐听说的那些传,被血洗过后墙缝里依然残留的红色血痕,这又是另一个他了。
正想着间,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是男人的靴子沉重地踩踏在湿润石板上的声音,很急的脚步声,是从容尽失的匆忙。
那脚步在走到距离顾玉磬一丈多远的时候,陡然停下,于是顾玉磬便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风声轻缓,雨意缥缈,他的呼吸声一下紧似一下。
她抿着唇,沉默地站在那里,视线越过廊檐上高高翘起的勾角,看向苍茫的天空。
下着雨的天空,沉闷得让人看不透。
他也许已经知道了,停在她身后而不前,必是知道她听说了,所以心生踌躇。
顾玉磬苦涩地笑了下,其实能猜到,应该就是了,但到底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
就在这么一低首苦笑时,萧湛初几步上前,从后面将她拢住。
并不觉得冷的,但是当她被那精壮的身体包围,她才意识到,其实她冷,凄风苦雨中,她的衣衫已经半湿。
原本毫无知觉,现在却有寒意自身上那潮湿中往外蔓延,每一寸寒意都如无形的丝,迅速蔓延全身,最后形成一道冰冷的网将她禁锢其中,她无处逃脱,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
他越发将她抱紧了,又用自己的大氅将她裹紧了,低首哑声问道:“怎么淋成这样,傻了吗,下雨还傻站在这里?底下人怎么伺候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周围一行伺候的,尽皆面色苍白,两腿发颤。
便是再迟钝,也都看出来了,今天的皇子妃不对劲,今天的九殿下更不对劲,像是……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顾玉磬却是茫然不知这些,她从他怀里仰起脸看他,恍惚中觉得,他其实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黑眸沉稳,每一处线条都是年轻男子的硬朗。
此时的他低首凝视着自己,黑眸中是几乎溢出来的怜惜和心痛。
她迷惘地望着他的眼睛,心想你怎么可以?
在我无知无觉的时候,就已经布下罗网,看着我挣扎痛苦,最后不动声色地收网。
当一滴雨丝轻落在他眉梢的时候,她终于伸出手指来,轻轻地擦过那处,口中却不自觉地问:“你是谁啊……”
萧湛初下巴倏然收紧,他僵硬而有力的双手在颤抖,不过掐住她腰的动作依然是可控的温柔。
他低首问她,声音艰难地自气腔中挤出:“你说我是谁?”
顾玉磬放开自己沾了湿润的指尖,仰着脸茫然地看她。
萧湛初的呼吸停滞,心在缓慢而猛烈地跳,每一次都清晰可闻,身体所有的精神,仿佛都聚集在眼睛和耳朵上,他观察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反应,听她说出对他的宣判。
顾玉磬仰脸看着萧湛初很久,恍惚中却觉得他就是那个骑马急奔而来的萧湛初了,春寒料峭,她看到他的墨发疯狂地打在衣袂上,他来得好急。
为什么这么急,是知道自己死了难过吗?
她眼睛便有些湿润了,踮起脚来,唇轻轻地滑过他的下颌线,那里沁凉,残留着雨露。
那沁凉的雨露沾上她的唇,尝着是淡淡的苦腥。
当她轻轻一个蹙眉的时候,她的夫君便将她牢牢地环住,之后打横抱起她,抱着她进屋去了。
他抱着她沐浴,亲自伺候她沐浴,像是在伺候着一个小孩子。
她懒懒地倚靠在光滑的木桶边缘,眼神依然透着迷惘,丰润而嫣红的唇微张着,一头秀发散落在木桶内外,就那么精神恍惚地看着萧湛初。
萧湛初温柔地捧着她的脸,低头安静地亲,又帮她仔细地沐浴,沐浴过后,亲手为她擦干了,抱到了床榻上。
这时候朱门早已经落下,夜明珠的光在层叠繁琐的锦帐中朦胧柔润,熏香袅袅而来,让人无端感到一股倦意,仿佛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偎依在他身边才好。
只是当所有的思绪沉凝歇息的时候,仿佛有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又骤然在脑中响起,她会想起这两辈子遭遇的那些事,所有的一切,他就是始作俑者,都在他的掌控中。
她的唇动了动,张口,想问他。
是不是你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何德何能被你如此对待,你说啊,都告诉我。
然而她话没说出口,他捧着她的脸,却说话了,声音急切。
“是不是饿了?你想吃什么?我今天向父皇要了宫里的两位御医,让他们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这几日又有几只机灵的鸟送过来,你过去看看吗?”
顾玉磬到口的话便停下了,他不想让自己提,拼命地想转移话题,他不敢去面对吗?
他抱着她,有力的掌轻抚平她微弓起的背,他将脸埋在她颈间,低声喃喃说:“外面下雨了,我让底下人全都出去了,不用守着了,就咱们两个。”
确实就他们两个。
所有的人,就连侍卫都被摒退,秋日的雨丝将他们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他们躺在烧有地龙的温暖房间,在夜明珠柔润的光中拥抱着彼此,身上搭着上等布料做成的锦被,就那么相互偎依着,听外面潇潇风雨之声,苦风凄雨让此刻的温暖变得格外甜蜜。
朦胧温润的光落入她眼眸中,明亮的眸底是一片迷惘,她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地看着他。
她也许有了主意,也许没有,但是那些想法浮在脑中,她的身体软软地瘫靠在他身上,并没有为她执行那些缥缈虚无的意念。
萧湛初垂下眼,他有着对于男子来说略显修长的睫羽,当那睫羽垂下时,一种神秘而不可测的阴暗便笼罩了那张精美到无可挑剔的脸庞。
除却阴暗之外,或许还有一丝沉郁和乖巧。
那丝乖巧便浮在他微抿起的唇上。
他抱着她,打开那锦被,之后半跪在她面前,俯首下来。
矜贵俊美的皇子垂首,伏在她面前,唇齿轻轻地印上,她睫毛颤动,瞳孔微缩,两手下意识攥紧了锦被。
她有些痛苦地咬自己的唇,让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她是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待自己。
毕竟他性子寡淡而冷漠,矜贵自持,便是在她面前再顺从乖巧,他也只是被动地服从,怎么可能做出这么荒诞的事情,竟然跪在她那里,这么细致卑微地服侍她。
她如同缺水的鱼,徒劳地望着锦帐上面繁琐华美的花纹,心里只浮现出一个念头,其实他知道,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在求饶,在求自己不要扔下他,求自己原谅他,他也在求自己不要提,他其实害怕自己提这个,也害怕被质问。
她眼泪涌出,低叫出声,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肩膀。
能原谅吗,不知道,她好心疼他,但又会畏惧,更会心疼上辈子那个为赵宁锦伤心过的自己。
秋日的雨声,总是这么动听,扑簌簌地落下,如烟如雾,风一吹打在窗棂上,轻柔得仿佛一场梦。
顾玉磬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一场躺在云间,落在海中的梦。
最后当一切落定的时候,香汗打湿了锦被,她两眼皆是泪。
他爱怜地将她抱着,又带她去洗。
像是伺候一个婴儿一样洗,洗得清清爽爽,这么洗着的时候,他便想起他们洞房夜的那帕子。
洗完回去床榻上,褥子锦被都已经换过了,是丫鬟们趁着他们进了沐房无声地换的,依然干净温暖如初,上面还熏了轻淡的桂花香。
顾玉磬没骨子一般被他拢在怀中,指甲无意识地轻轻抠他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