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燕回轻声问:“虞逻知道你的身份吗?”
舒明悦迟疑了下,摇头,“不知道。”
他以为她叫明悦,是走商凉州的姑娘。
那就好办很多了。
沈燕回深长睫羽低垂,一边轻轻给她擦眼角余泪,一边嘱咐说:“明日晚上,入夜之后,我会叫人去牙帐找你,你避开侍女,随他出来,剩下的事我安排,此处离并州近,我们回祖宅。”
舒明悦用力点头,“好!”
为了避免外面人察觉不对,两人没有久待,也来不细及诉别离,仓促间,只来得及将明日逃跑的事情安排妥当。
……
裴应星从牙帐出来,一抬头,忽然瞧见不远处一位身着深蓝色绣猛虎窄袖胡服的男人走过去,容貌俊秀。
他眉头微皱,“那是谁?”
旁边人道:“是凉州酒商,日前得了乌蛮将军的许证,来与王城做一批酒水生意,今日刚到。”
裴应星淡淡收回视线。
虽然北狄王城不及长安繁华,却不是固步自封的野蛮之地,这些年北狄发展雍凉,每日往来凉州与王城间的商客不少。
事滚事,一件接着一件来,又来人道土屯发找他,土屯法是北狄的粮官,负责西部和南部的半农半牧地管理,裴应星闻言匆匆走了。
入夜,可汗牙帐。
随侍又抱来一摞厚厚的奏表,亟待虞逻批阅。
农田粮食,商道赋税、牛羊战马,边关互市,降雨蝗灾,每日大小消息都会由专人送往王城,左面那摞红色上书,是各大部落首领和西域诸国送来的恭贺新可汗继承王位的文表。
虞逻不大想看,这些东西,和上辈子无甚出入。况且他的时间太少了,只有每天晚上才能和悦儿待那么一会儿,悦儿还要睡觉,根本不理他。
他不想花费时间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
“先放那吧。”虞逻淡淡扫一眼,面无表情道:“明日早晨再叫我看。”
随侍愣了一下,低头应“是”。
可汗还是王子时就帮都利可汗处理政务,从不懈怠,这般疏懒的情况还是第一次,但转念一想,王子白天那般劳累,一坐牙帐批阅文书就是大半日,还要马不停蹄地四处奔波,晚上谁不想美人在怀,好好休息?
而且,明日就是继位大典和婚仪大典了。
随侍弯腰,又把那些奏表抱了出去。
如往常一样,虞逻随意翻了翻裴应星的记忆,那东西白日忙碌,他走马观花过,不曾细看,只寻找和舒明悦有关的记忆,翻下来,发现竟然没有,不禁神色失望。
虞逻正要抬腿去找舒明悦,处铎匆匆前来,面色忧急,“可汗!昌离部出事了!”
虞逻脚步一顿,皱起眉头,“说!”
昌离部,是原居住在现在北狄王城位置的一只强大部落。五十年前,阿史那氏带北狄王庭东移至河套,征服了昌离部,并将其赶到了更东面的苦寒之地。
三天前,昌离部三子谋杀了父亲,又先后斩杀了两位兄长和几个已经成年的兄弟,篡夺昌离部首领之位。
北狄国政体系不同于中原,若是细究,则可类比于数百年前中原的分封制,被王庭征服的大小部落,便犹如封国之君。
凡是臣服王庭的部落,首领之位更迭,必须知会王庭且得到王庭允许。昌离部发生的情况,无异于是对新可汗威严的一种挑衅。
虞逻神色冷了下来,“备军!”
处铎抱拳,“是!”
……
北狄骑兵强悍,人人可上马为兵,调动起来非常快。
继位大典和婚仪一天办不完,算上后续的事情断断续续要三四天,昌离部的事情必须立刻解决,虞逻只好命令将典仪推迟,等他回来再说。
牙帐里。
舒明悦心中藏着事,拆头发的时候分外心不在焉,忽然听见外面响起嘈杂的声音,马蹄声一阵接着一阵,一愣,连忙扭头看去。
她心中猛跳,“阿依努,你去看看,发生了何事。”生怕大表哥出事。
阿依努,“是。”
舒明悦心中不安,手指攥成了拳头,不到一盏茶时间,阿依努回来了,掀开帐帘入内,神□□言又止。
舒明悦不安愈重,捉住她的手急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听她焦急语气,阿依努垂首,犹豫了片刻,如实道来道:“可汗今夜拔营,下令推迟婚仪。”
闻言,舒明悦立刻舒了一口气,大表哥没出事就好,旋即又抬起乌黑眼眸,蹙眉问:“拔营去哪儿?”
一般情况下,军队不会晚上赶路,除非出了十万火急的事情。
“好像是昌离部落叛乱了。”
舒明悦神色一愣,浮现一抹极淡的惊讶和不可置信,竟然这么早!?
上辈子,在她嫁给虞逻一年后,才发生了昌离部的那场弑父叛变之事。
阿依努正要开口安慰,舒明悦却眼眸一弯,神情激动,这“连夜拔营,婚仪推迟”八个字,绝对是她近日来听到的最好消息第二了。
虞逻不在,甚至好几日回不来,她跑掉的几率几乎是十成!
如此一想,舒明悦眼角的笑意几乎藏不住,偏又不敢太明显,只好绷着小脸,严肃地咳嗽了一声,捂脸作难过状,“我知道了。”
阿依努:“……”
虞逻要拔营,舒明悦也终于可以痛痛快快沐浴了,她靠在浴桶里,红唇微翘,纤细白皙的手臂掬着一捧温水细细淋下,温热晶莹的水煮自锁骨划下,一点点蜿蜒至沟壑。
“可汗——”
外面忽然响起侍女们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锁子甲轻微滑动和橐橐脚步声,一阵凉风卷了进来。
舒明悦吓一跳,立刻双手环胸钻到了水里,只露出一颗漂亮脑袋浮在水面,神色惊慌失措。
她眯眼看去,只见虞逻踏夜而来,身上穿着暗色铠甲,犹如一只高大的猛兽。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来做什么!?
舒明悦一惊,差点把脑袋也埋水里去。
却被一只手捧住了脑袋。
舒明悦被迫昂脸看他,呼吸停滞。
虞逻半蹲下来,低头凝视她,面上神色似乎是愧疚,低声道:“昌离部叛乱,我必须马上去,所以,将我们的婚礼暂时推迟了。”
他想给她一场别于上辈子的盛大婚礼,解决了昌离部的事情,没有人能再打搅他们了。
舒明悦挤出一抹笑容,“无妨……国事为重。”
“后天,最迟后天我就回来。”今日连夜行路,明日白天解决昌离部的事情,再趁夜而归,后日便能同她大婚。
比既定的日子只晚一天。
“好……”舒明悦避开他眼睛,低头不看。
昏黄烛光下,她脸蛋白嫩如剥了壳的鸡蛋,因为热气蒸腾,氤氲出了几抹绯红的颜色,恰似是含羞带怯。
然而,心中已是慌张至极,犹如擂鼓。
虞逻凝着她脸蛋,喉咙微微滚动,忽然拢着她后脑勺往前,低头含吮她唇瓣。
舒明悦睁大眼睛,下意识地闪躲,可是感受到他那种浓烈的情绪,又忍了下来,沾着几抹湿润的睫羽颤抖,脉脉含情地轻眨看他。
很快,舒明悦的呼吸在他野蛮的攻城略池下开始急促,扭挣间将水面拍出了几抹水花,只听“啪唧”一声,重重溅到了虞逻的脸颊上。
他意犹未尽地放开她,又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心满意足道:“等我回来。”
舒明悦不敢看他,捂住嘴巴,又将身体缩回了水里,低垂着脸颊,红红的耳尖似乎在诉说羞迫,以至于让眼前这个刚刚满足又着急行军的男人一时间没有察觉不对劲。
“我后天就回来了。”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舒明悦胡乱点头,“知道了。”
虞逻心情大好,心道:悦儿果然还是对他有感觉。
殊不知,她刚才的不拒绝,是一种下意识的心虚和掩饰表现。
只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戒。
转身临走前,虞逻又忍不住捏了把她莹润脸蛋。
舒明悦疼得眉毛一皱,微恼。
这人!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力气多大!
随着珠帘掀开又落,叮咚清脆的撞击声响起,虞逻大步离去。舒明悦敛了情绪,轻呼出一口气,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在心里慢慢吐出两个字。
永别。
第45章 不妙
王城位于山坡高地, 戒备森严,站在周围哨岗上望去,能将四面八方的动静收在眼里, 无论是不速来客还是仓皇出逃,都能一目了然。
因为四下没有任何遮蔽物, 想悄无声息地逃走, 几乎难于登天。
翌日, 七月初十。
天色刚蒙蒙亮,舒明悦就睁眼了, 因为过分紧张不安而半夜未眠, 白皙眼皮下面有了一圈淡淡乌青。
她和大表哥要去并州雁门,此地距离北狄王城约莫五百里,快马疾驰, 中途若是昼夜不歇,马儿不惫不疲, 一日便能至。
过了雁门再往南去百里,就是舒家祖宅所在——晋阳。
然而是事实是,无论人、马都需要休息, 除此之外, 还要小心翼翼避开北狄防守, 绕路颇多。
沈燕回已经将路线安排好了,每隔百里有人接应,为两人提供食物和水, 以及换新马。这样一算, 如果两人五日能到雁门,便算是顺利。
舒明悦心中不安,手指紧攥。
其实上辈子刚和亲那会儿, 她也整日想着逃跑,可天地之大,已经没有她的去处了,偌大的巽朝可纳八方来客,却不会接纳一个偷跑回来的和亲公主。
随着日头渐渐高升,阳光透过帐顶天窗一点点洒进屋子里,镀上一层淡淡金芒。阿依努撩开纱幔,轻唤道:“姑娘,该起床了。”
舒明悦嗯了一声,趿鞋下地,身上换了一套淡青色的窄袖胡裙,
“一会儿我想去月亮钓鱼,叫人去收拾东西吧。昨日燕时归送来酒水都带上,再准备些吃食。”她偏头吩咐道。
自到北狄王城,虞逻从未限制过舒明悦外出,阿依努不疑有他,立刻点头应是。
一个时辰后,舒明悦带着侍女四人,护卫十六人,在王城南面的月亮湖停下。
平素王城用水,多取于此处,放眼望去,碧波荡漾,澄澈干净。侍女们在湖边铺一层簇绒毛毯,舒明悦提裙,盘膝而坐,拎了一根漆色鱼竿钓鱼。
钓鱼讲求耐心和静,小姑娘一动不动,一坐就是大半日,直到太阳西斜,晚霞绚丽。
阿依努轻声轻脚走过来,往她身上披了一件披风,道:“姑娘,该回去了,一会儿天色暗了,天气冷,行路也难。”
舒明悦偏头笑,“不急,拿下去把这些鱼烤了,我们吃完了再回。”
那只漆色的小木桶里已经装了七八条肥鱼。
阿依努闻言,神色犹豫。
舒明悦挑眉,杏眼一眯,“我的吩咐不管用?”
阿依努连忙道:“不敢。奴这就去命人烤鱼。”
上次乌日娜闯进这位姑娘的牙帐,可汗动了大怒,当时的情况还历历在目,她怎么敢反驳她的话?讨好这位姑娘都来不及。
舒明悦弯眸一笑。
鱼儿处理干净之后,先抓一把调料火烤,烤到两面金黄后便放入铁盘里慢炖,撒上嫩豆腐、香菇、白菜、最后再加一点牛奶和辣椒,香气四溢。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几簇篝火昏黄跳跃,一轮明月挂天。
阿依努捧着酒坛过来,“姑娘可要喝一些?”
“不了,这酒烈,我喝不了,把那壶甜酒给我。”舒明悦摇头拒绝,心跳不能自已,极力稳住心神,又吩咐道:“把这些酒水和烤鱼拿下去,分给护卫一起吃。”
阿依努无所察觉,“是。”
咕嘟咕嘟冒着香气的烤鱼咸辣可口,刺激着诸人口中唾液的分泌,再配上一口辛辣至极的酒水,美味至极。
身后传来诸人咕咚咕咚饮酒的声音,舒明悦轻轻抿唇,握筷子的手指微紧,强做镇定地夹了一箸白嫩鱼肉送进嘴里。
“悦儿,这酒里面加了极烈的迷药,你寻机会让他们喝下,趁机脱身。”
是了,那酒水里有迷药。
一口下肚,能昏睡三天不醒。
噗通——
舒明悦身体一颤,感受到身后有人栽倒了,霎时间,惊呼声四起,周遭乱成了一团,只是乱相未来得及扩大,又传来接二连三的噗通声。
三、四、五……
舒明悦在心里默默数着,心跳越来越急促,手指尖掐进了肉里。
十四……十五、十六!
呼——
舒明悦倏然站起来,屏住呼吸扭头看去,只见十二个护卫,四个侍女,无一例外,全部栽倒在地。她心中一松,立刻提裙朝一旁栓放的马匹跑去,三两下解开绳索。
于她而言,这些河曲马的确有些高了,好在有马镫相助,足尖用力一蹬,一道青绿色的裙裾划过,她利落地翻身上马,一路沿月亮湖往东疾驰。
月亮湖往东二十里地,是一处连绵茂密的胡杨林。
在她出门前半个时辰,沈燕回已经带着商队离开,按照约定,他们在胡杨林处等她。
风儿簌簌过耳,舒明悦心脏咚咚直跳,遥见一道着青绿色锦袍的男人身影后,眼眶微一湿润,“吁”的一声勒停马匹,翻身而下。
沈燕回伸手捞住她腰,“走!”
刻不容缓。
他先翻身上马,微低身,朝舒明悦伸出手,手臂用力一拽,将人拎了上来,那匹北狄马被丢在胡杨林。
那匹马身上毛发被一片一片涂成了绿色,载着两道青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草原中。
乍然看去,只有夏风涌碧波,很难发现人踪马迹。
……
昌离部。
裴应星阴沉着脸,心情显然不太美妙,今天本来应该是他和小公主的大婚,可是一觉醒来,他在百里外的昌离部。因为昌离部三王子乌纳罕的叛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