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放将车子开出了朝阳巷,在一处临时停车位上停下来,熄了火。
他认真地说:“具体资料都已经发你邮箱了。查到的东西不太多,可能会让你失望。”
南川下意识地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听到后半句,他顿了顿,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我早就知道不可能太容易。这里面牵涉到的又不仅仅只是当年那群运动员。”
只要是有权力牵涉其中,那么那个真相就没有那么容易能轻易重见天日。
他有心理准备的。
他手中动作一顿,说:“你给我说说看吧。都查到哪些了?”
周放迟疑了下,决定从头说起:“我是从你给我的当年参赛人员的名单开始查的,当年的事情被捂得很严实,几乎查不出什么来。但是我顺着他们的比赛记录查了接下来的几年。发现后来几年也有人举报了他们,连带着也提到了体育局的几个领导。只是那次举报也没能翻出什么水花来。但是有了名字我这边就查起来就容易多了,至少有了个目标。我找关系翻了点旧档案,你那群师兄——”
周放顿了下,改了口。
那些人也根本不配被称作是他的师兄。
“那群涉嫌用药和栽赃的人里其中五个人已经退役了,剩下的一个在A市体大当短道速滑队教练,另一个在东北当教练,还有一个进了A市体育总局,职位不高,就一小职员。最后一个我不用说你也知道,那个年纪最小的进了国家队,你见过的。基本就是这些。”
查出来的基本就是些去向。
更深入的东西暂时还挖不出太多。
南川深吸了一口气。
“没事。”他说。
过去他或许无力去改变什么、证明什么,但现在不同了。
他将手臂搭在车窗,抬手感受了一下初春依然寒凉的风。
他说:“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他们做过的事情迟早会水落石出的。”
……
这厢,闻遥开门进去。
正要低头换鞋,就看见爷爷正背着手站在窗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显然,刚才在大门口发生的事情,已经被他从头到尾看到了。
闻遥:“…………”
一瞬间,她总觉得眼前的景象莫名地有点似曾相识。
仿佛之前她就遇到过。
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她回忆了一下,想起之前在集训基地她就被李启鹏给抓了正着。
结果现在又被她爷爷看见了。
而且又是她去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这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真是太惨了。
李启鹏就算了,她爷爷她真的应付不来啊。
她能不能把川哥叫回来让他去跟她爷爷交待啊?
爷孙俩四目相对。
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
闻遥想了半天,又打量半天爷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爷爷你该不会又要反对吧?”
爷爷幽幽地瞅着她。
不是没听出孙女语气里的防备。就跟他阻止她练花滑时她露出的那种防备的状态一样一样的。
他半天才默默地说:“我反对有用吗?”
“好像——”闻遥想了下,“没有。”
平时她或许很好说话,也能听进别人的话,但她其实是个非常有原则有底线的人。
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她可以固执到就算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以前能让她那么固执到跟人撅起来对抗的事,大概就只有花滑。眼下,如果爷爷真要反对她和南川……她觉得她可能还得固执一下。
爷爷看着她,长叹了一声。
“算了,你也长大了。爷爷也管不了你太多了。既然是你自己选的,那就随你去吧。南川感觉是个不错的孩子,既然要处对象,就认认真真处,别跟其他人有样学样地瞎折腾。”
闻爷爷当了几十年的大学老师,也算是看过了大学校园里发生的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有美满的,也有错过的,遗憾的。
能从年少走到婚姻的本就很少很少,更别提能将婚姻经营得长远幸福的。
爷爷看看她,又看了看南川消失的大门口。
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缓缓说:“说起来,你们两个的过去也有点相似啊。你应该明白爷爷指的是什么吧?”
闻遥怔怔地望着爷爷,恍惚了下,半晌才回神点了点头。
爷爷说:“你们两个孩子童年过得都不太容易,家庭……也说不上圆满。所以这或许会成为你们将来彼此相守的绊脚石,也或许会因此令你们学会更加珍惜彼此。”
“路都得你们自己走,别走岔了,更别走你母亲的老路。”
爷爷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缓慢地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
“爷爷一直阻拦你继续学花滑,就是怕你走上跟你妈妈一样的路。现在……爷爷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阻止你。但是,爷爷希望你和你妈妈是不一样的。你能学会更加珍惜身边的人,珍惜身边的一切。爷爷希望你在目视前方的时候,也别忘记沿途的风景。”
闻遥愣住了。
印象里,爷爷从没有主动跟她提过母亲的事情。
但是,今天她却从爷爷口中听到了这么一番话。
“爷爷……”闻遥想说点什么,可是想了半天,都没能组织出完整的语言来。
爷爷再次拍了拍她的肩膀:“行了,不早了,老年人得早睡早起,爷爷先去睡觉了。你也好好休息吧。对了,恭喜你夺冠。”
闻遥沉默地目送着爷爷上了楼。
客厅里再次空旷安静了下来。
她一个人在客厅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回了神。她没有往楼梯走,而是走到了客厅的一面墙前。
这是一面照片墙。墙上挂了很多照片。
有各种各样的全家福,有她和爸爸和爷爷奶奶的合照。还有各种各样的单人照,也有家里人跟其他社会名人的合影。满满挂了一整面的墙。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其中最醒目的几张全家福上。
照片里,她爸爸闻鸿身边站着个美丽动人的纤细女人。
里面的闻鸿还非常年轻,大约也就二十上下的样子。算算时间,应该在她出生之前。那个年轻的女人在全家福中出现过,在和其他人的生活照里也出现过。
就是,没有她和那个女人的合照。
那个人,是她的母亲。
虽然她从小爸爸就告诉她,她的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而爷爷告诉她,她妈妈早就死了。
于是她也一直是那么以为的。
直到一次家庭聚会,大伯家的大姐姐丝毫不客气地点破被大人们粉饰多年的真实。
大姐姐说自己爸妈聊天的时候说起过,她的妈妈根本没死,只是不要她了,抛下孩子和家庭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孩子直白的话语无形中最为伤人。
对年幼的闻遥来说简直是摧毁世界般的打击。
她从小被细心保护好的美好世界,一下子就被震得坍塌粉碎了。
她哭泣着第一次出现在南川视线里的那一天,大约就是她这一辈最无助最脆弱最迷茫的一刻。
仿佛整个世界都陷进了黑暗里。
她发现,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然后,有个少年出现在她面前,就像一束光出现,他告诉她她很好,她值得被喜欢值得被爱。她身边肯定有人喜欢着她。如果没有他就来当第一个。
其实她知道,是有的。
她知道爸爸爱她。知道爷爷奶奶爱她。
同时她也很感激他恰如其分的到来,携着无与伦比的气势,一把将她拉出了黑暗。
再后来——
她主动要求跟着爸爸去了俄罗斯。
她知道她妈妈在那里。
她想去看看那个她妈妈即使放弃她也为之奔赴的世界。
第52章 Chapter 52 芭蕾。
第二天, 她拎着行李箱又出了远门,前往俄罗斯。
其实按照原计划,她是打算回二附中继续上课的, 甚至当时南川送她回来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昨天晚上当她再一次站在那面照片墙前面的时候, 她非常临时地做出了这个决定。
她想去圣彼得堡。
去马林斯基剧院, 再看一场基洛夫芭蕾舞团的表演。
……
作为世界知名的一流芭蕾舞团、俄罗斯芭蕾三驾马车之一, 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的马林斯基剧院的表演门票基本在一个月之前就卖光了。
闻遥这一趟非常仓促,正常来说, 票也不可能想买就买。
好在她作为马林斯基剧院骨灰级的老观众, 多年的买票经历中, 她与马林斯基剧院的剧场管理员也算有了些交情。她下飞机的时候联系了下那位管理员,很快就弄到了余票。
比较偏的位置,就今晚的演出。
剧院的建筑从外面看,是小清新般的淡绿色俄式建筑,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巴黎歌剧院或者其他国际顶尖剧院那般的宏伟壮丽, 但只要走进去就会发现,内里的装潢有着圣母玛利亚风格的教堂壁画,奢华大气, 梦幻瑰丽。
闻遥在角落坐下来。
表演还没有开场, 距离正式开场还有半个多小时。
但观众们已经陆陆续续开始进场了。
这大概是马林斯基剧院的一个小传统,观众们必须提前半个小时到场, 以便于尽早地进入欣赏表演的气氛。
剧院里的光线朦胧。
穹顶的壁画中圣母玛利亚的视线静静俯视众生,目光温柔而悲悯。
直到某一刻,整个剧院内的光线一暗,在片刻的沉寂中,次第亮起的光线汇聚在略微倾斜的舞台上。
优美的序曲声奏响, 第一幕的场景是一片绿荫掩映的美丽庭院,背景是宏伟的城堡。
这是世界最经典芭蕾舞剧《天鹅湖》的第一幕场景。
王子齐格弗里德即将迎来20岁成人的生日,明日城堡里即将举行盛大的庆祝典礼。王后告诉他,明天的典礼上她将邀请来各国的公主,希望他能够从中挑选出一位成为自己的王妃。
随后,欢宴散去,日渐西沉。王子应邀与朋友们外出狩猎。
随后是第二幕,也是整个《天鹅湖》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幕。
湖光山色间,月光洒落下来。
雪白的天鹅成群结队地从湖上游上了岸,化成了美丽的少女。其实她们是被恶魔诅咒变成天鹅的,白天是天鹅,只有夜晚才能还原化作人形。
舞台上,美丽纤细的芭蕾舞者姿态曼妙无比,舞步轻灵,身姿柔软,曲线迷人。
出现的那一个瞬间,仿佛被迷住不止是王子,还有现场所有的观众们。闻遥几乎是在她出现的瞬间就被带走了全部的注意力,沉浸入了这个故事里。
基洛夫剧院对于舞者的挑选近乎于苛刻。台上的芭蕾舞者们女的身高不低于1米72,男的不低于1米83,对身材的标准和要求甚高,挑选出来的舞者身体线条不输顶尖模特。但这个标准仅仅只是个底线,在身材之外,是对专业技巧的更为严苛的筛选。此时能够出现在这个《天鹅湖》舞台上的舞者,无一不是舞团里的佼佼者。
特别是饰演女主角天鹅女王奥杰塔的那一位。
这位女舞者是一位华裔,叫作伊丽莎白。
她还有一个中文名字,叫闻雪。
从十九岁起,她已经在基洛夫舞团里当了将近二十年的芭蕾首席。
她被人称作是“马林斯基第一白天鹅”,只要她在,《天鹅湖》的表演女主角就不会是别人。只要是她的表演,就几乎是场场爆满。作为一名中国芭蕾舞者,她用自己卓绝的天赋与无与伦比的实力征服了无数俄罗斯观众,在俄罗斯芭蕾舞坛拥有了一席之地。
闻雪,她的母亲。
闻遥很少跟人提过她母亲的事。
冰场很多人都知道她经常跑去圣彼得堡看芭蕾表演,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闻遥为什么要去,明明与马林斯基剧院齐名的莫斯科国家剧院就在冰场附近,她如果想去随时可以去看,没必要总是坐好几个小时的火车去圣彼得堡,还风雨无阻地坚持了那么多年。
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只来看一场表演,然后转身离开。
从未靠近过母亲。
从头到尾,只是通过她的一场又一场的表演,去触碰她的那个世界。去理解她就算放弃一切,也要追求的东西。
闻遥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理解。
但至少有一点她是知道的。
那个世界的确无限美好。
在她自己起舞于冰面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地深深体会到过这一点。
……
一个多小时的表演很快就结束了。
曲终人散。
芭蕾舞者们回到后台,一个个一边笑闹着一边卸妆换衣服,后台一时间热闹无比。
这是每天都会在剧院后台上演的日常了。
剧场的女管理员结束了今天的工作,在后台小客厅坐下来,打开电视调了几个频道,随后就与旁边正卸妆的女舞者聊起天来。
聊着聊着,女舞者就被电视里放着的内容吸引去了注意力,惊讶地说:“这舞蹈挺有味道啊。”
女管理员转头也看去,随即吃惊地脱口而出:“怎么是她?”
电视里播放着的,正是不久之前塔林花滑世界青年锦标赛的比赛,此时正播放到第三天的短节目,正是闻遥表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女舞者奇怪道:“谁?你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她今天还来找我买门票了!她刚才就在台底下看你们的表演呢!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个资深的芭蕾爱好者,没想到居然是个花滑运动员,难怪会这么热爱芭蕾。”女管理员感叹道。
说话间,其他的芭蕾舞者们偶然路过,也注意到了此时电视里表演的《罗朱》,忍不住驻足观看。
看了一会儿,有人笑道:“这几个动作相当专业,看来芭蕾底子很深厚。你看那个旋转与转身的感觉,是不是有点像伊丽莎白跳的朱丽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