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映竹说:“那便不要去了。求人施舍,有什么用?”
成姆妈急了:“那怎么行?你不能断药的……”
戚映竹出了会儿神,道:“生死有命,即使吃了药,用处也不大,不过是吊着气。姆妈……”
姆妈握住她的手,坚定道:“所以你才要回京城去,嫁给唐二郎!你嫁给她,日子才能好起来,姆妈才能跟着你享福……”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姆妈,垂下了眼。
成姆妈见她摇摆,便再次劝说:“女郎,你即便不为别的,也要为自己的身体着想。你是过不了苦日子的,京城才适合你。人活着,总要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儿,对不对?”
戚映竹问:“什么叫过得好一点儿呢?姆妈你明知道,我对唐二郎分明、分明……”
姆妈握紧她的手,忽然哽咽:“我知道、知道!可怜的女郎,怎么那唐二郎那般无用,拢不住你的心……可恨的时雨!”
她将戚映竹抱在怀中一顿哭,戚映竹本就郁郁寡欢,被她一勾,瞬时泪水涟涟。戚映竹哭得抽泣,姆妈又反过来拍她肩,低头要她坚强起来,如何回京城……云云。
主仆二人搂抱着一通大哭,心中何其酸楚。坐在房顶听她们说话的少年时雨,确实一头雾水——
到底在哭什么?
哭半天,为什么还要骂他?
定是那老婆子天天在央央面前说他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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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回了自己的寝舍,放下灯后,怔怔地坐着。她有些累,在灯火中坐了一会儿,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时雨刻意加重了脚步声,戚映竹这才没有被他吓到。
戚映竹回头看他。
戚映竹用帕子捂住自己一只眼:“我都说了,不要进我寝舍。”
时雨理直气壮:“你哭了呀。”
他走过来,站到戚映竹面前。戚映竹道:“你并不知道我哭什么。”
时雨问:“因为你的姆妈向你逼婚?”
戚映竹:“……”
他果然没懂。
但是他……又说的有那么点儿意思。
戚映竹揉着眼睛,含糊道:“不能算逼。但是……差不多吧。”
时雨“哦”一声。
他反应冷淡,让戚映竹心头失落。她低下头时,时雨弯腰看她。他问:“你想我帮你杀了你的姆妈,或者你要嫁的人么?”
戚映竹一惊,慌忙抓住他的手:“时雨,不要杀人!你真的……不能再杀人了。”
时雨奇怪,皱了下眉,他说:“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一点儿。”
戚映竹见他没有明显的要杀人的倾向,松口气。她心烦无比,有些搞不懂时雨,又有些烦自己的身体拖累住自己。她坐在那里发呆,时雨俯眼看她,问:“你真的想嫁人啊?”
戚映竹被他这么直白地问,一抬头,见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脸红,别过脸:“……你不能这么突然问我这么失礼的问题。”
时雨:“……你好麻烦啊。”
戚映竹听出他语气里的抑郁,不知为何,她心情竟跟着好了一点儿,不复在姆妈那里的低落。戚映竹婉婉抬起自己用帕子捂住的眼睛,睁着一只眼看他,些许娇俏:“那你呢?”
时雨:“嗯?”
戚映竹:“你会、会……会么?”
时雨迷惘:“会什么?”
戚映竹涨红脸,憋出来:“你会娶妻么?”
时雨:“啊?不会吧。”
戚映竹一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绮思,她对时雨的世界更充满好奇。戚映竹问:“为什么呀?”
时雨偏头想了想:“因为,大家都不娶妻啊。”
戚映竹迷茫并惊讶:啊?江湖人不娶老婆?不对吧?
戚映竹怔怔地看着他,时雨飞散的目光向她定过来。他打量着她,戚映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她站起来,不敢在这时候进内舍,怕时雨跟过去,她便掩饰性地走向书桌前。
立在窗下的桌案前,戚映竹心头乱如麻线,然她低头看到自己书桌上的宣纸,心头忽然想起一事,抿起嘴。
时雨声音在后:“你笑什么?”
戚映竹连忙抿直唇。
时雨依然闲闲的:“你又不笑了。”
戚映竹僵立:“你怎么知道我笑不笑?”
时雨:“有声音啊……你听不到么?”
戚映竹郁闷,她连他的脚步声都经常听不到,怎么会听到其他声音?她心里对时雨涌上了许多羡慕,如果她身体好一点,如果她也有武功,她是不是就不用嫁人,也可以自己活呢?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依赖别人?
戚映竹想到时雨,便忽然想到了一桩被她在心里暗笑了许多的故事。
戚映竹拿起笔,对身后的时雨嗔道:“时雨,你过来,你看看这是什么字?”
时雨靠着墙,看到她半张脸,眼睛很亮,皮肤很白。他走向她,手中捏着三根银针。他已然又下定决心要杀她,并且准备实践。时雨心脏急跳,杀人竟第一次让他觉得紧张,让他手心出了汗。
戚映竹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怒起嘴,让出位子让时雨看。时雨向纸上一瞥:“你名字嘛。”
戚映竹目光揶揄:“你念啊。”
时雨被她眼中的笑望得大脑空白,他乖乖地低头,看宣纸上的字,他全都认得:“戚日央!”
他本不认识第一个“戚”字,但是戚映竹自己说自己是“七女郎”……时雨暗自为自己的聪明得意,然他很快想到他要杀了她,心情又低沉下去。
戚映竹忍笑,她在“戚”和“映”后又多写了一个字,向时雨努嘴。
时雨盯着她嫣红的唇。
戚映竹:“这才是我的名字!”
戚映竹见他只顾呆呆看着自己,好似压根没明白。戚映竹心中羞涩,却只能引导时雨:“我叫戚映竹,这个字是‘映’……后面还有字的。”
少女想了想,在旁边写下“时雨”两个字。她可以将“时”字写得分开宽广,低头道:“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日寸时,天上雨……难道你名字叫日寸雨嘛?
“时雨,你弄错我名字了。”
戚映竹说了半天,身后一直没声音。戚映竹为了这个不好学的少年操足了心,她回头面向他,却冷不丁,眼前白光刺目,差点扎向戚映竹的眼睛。时雨一把在她腰上一推,她被向后推得磕在桌上,腰骨钝痛。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时雨手中举起的三根银针……若非他推她一把,三根银针便会准确地刺入她眼睛。
二人对望。
戚映竹脸色苍白起来:“时雨……你要弄瞎我么?”
时雨脸色同样苍白起来:功亏一篑……还被她看到了!
第27章 时雨是能下得去手的……
时雨是能下得去手的。
他一门心思要杀人, 他不信短暂的迷失对抗得过自己的铁石心肠。他要杀她,本来所求的,也就是不成为第二个金光御……将三根银针刺入她后脑的穴道, 封闭五感,之后再杀。
这样央央连短暂的痛都不用感受到, 她会在无知无觉中死去。
时雨已经拿起了针, 然而戚映竹转了身回了头。微薄灯火照到她脸上, 昏沉,明丽, 时雨大脑空茫。他一手高举银针, 另一手猝然在她腰间一推,将戚映竹推开了。
他的刺杀,第二次失败了。
时雨怔怔地看着她。
戚映竹后腰重重磕在桌案上, 痛得她眼眶乍湿。她看到时雨举针,本能觉得害怕。她脱口而出问他, 但她心里并不是真的觉得时雨会伤害她。因他曾有过那么多机会,因他虽然总是好像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他却一直向着她。
然而, 时雨脸色煞白。
他眼神现出几分慌乱, 他举着针的手慌忙放下, 可他漆黑的眼睛看看针,再看看她,他更加失措。
戚映竹的心, 一点点沉了下去。他若不是真的想伤害她, 他不会在被她撞破后,神色这般无措慌张。
后腰被撞的地方隐隐生疼,却敌不过心凉的程度。戚映竹扶着桌案撑着自己站起来, 时雨只顾呆傻地站在她对面。他眼睛抬起来看她,又垂下去,再次忍不住看她一眼。他身子想向前走,可他又被什么束缚着,硬生生停住。
戚映竹从来没见过时雨这般纠结的模样。
往日她甚至会觉得他的纠结可爱。
戚映竹向他走一步,时雨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戚映竹轻声重复:“时雨,你真的想弄瞎我么?”
时雨步步后退,眼神却固执下来,沉沉压着。他结巴:“不是,我、我……”
戚映竹声音更轻,语气带了沙哑哽咽:“或者,不是想弄瞎我,也是想伤害我?再或者,像你对别人那样,直接杀了了事?”
时雨:“我、我……”
戚映竹心神冰凉,目光染哀。她目中噙了水雾,波光粼粼,映在日光中,何其璀璨生辉。时雨却只能步步后退,他额上渗了汗,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大脑空白,竟然编不出合适的瞎话来——
因他本就为恶!
本就是杀手!
本就是要她的命!
戚映竹:“时雨,你说话。”
——你解释,我就信你。
但是这个少年太慌了,他第一次经历这种行动中途夭折的局面,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戚映竹的目光。时雨目光涣散,余光在屋中一扫。在戚映竹步步紧逼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面前人影一闪。
戚映竹:“时雨!”
时雨当着她的面,翻身从半敞的窗口跳了出去。戚映竹晚了一刻才追上一步,但等她伏身到窗口时,黑幽幽的夜雾稀薄,天上繁星几点,已然看不到少年的身影。
戚映竹呆呆地立在窗前,瑟瑟冷风裹挟而来,带着一院花香。
戚映竹忽而伏身,趴在桌案上,呜咽着哭了起来。她双肩颤抖,泪水滚滚。一夜之间,先为姆妈哭,再为时雨哭。伤痛压身,满心凄楚,人间何其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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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戚映竹便又病了。
姆妈早上起来时,见她昏迷在床榻间、出气多进气少,当即大惊。成姆妈见窗子紧闭,扔在床上的玉枕上泪渍斑斑,软枕被女郎抱在怀里。成姆妈将她扶起时,戚映竹额头滚烫,面容青白,唇瓣干得发裂。
成姆妈慌张地再摸女郎的心跳,近乎听不到心跳声,更加慌神。成姆妈唤者戚映竹的名字,先把一点儿药丸喂给她,她唤不醒戚映竹、怕得自己也落泪时,窗子支棱被推开。
成姆妈慌乱抬头,见到少年立在屋中。时雨愣了一下后,向里舍走来。
成姆妈忘了自己对时雨的忌惮,一时间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时雨,你快来看看我们女郎……要找大夫啊。”
时雨脸色苍白,但是成姆妈看不出来。
时雨俯身,将只穿着中衣的少女抱入怀中。成姆妈呆愣间,见时雨将人抱着就往外走,连忙道:“你要带女郎去下山找医工?不、不行的,女郎现在心跳衰弱至极,我们以前请的医工说,这时候不能让她乱动……”
时雨:“可以的。我可以护着她的心脉。”
成姆妈兀自担心时雨不懂医术,会耽误女郎的救治:“可是……”
时雨不理会她,抱着戚映竹向外走。他满心凄惶,昨夜回去后依然是心里害怕,才今早来看她……他明明是要杀她的,但是他看到她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又忍不住抱起了她。
时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成姆妈拿着戚映竹的斗篷追出来:“穿、穿上!莫让人看到我家女郎现在的样子。”
这一顿折腾,便是两个时辰。戚映竹在医馆的救治下安稳了下来,成姆妈担心地在里面和医工说话,那医工小声:“你们女郎这不行啊……还是另请高明吧。再多几次,小老儿真的救不了她……这心脉怎么一次比一次弱了?”
成姆妈苦笑,心知随着女郎渐长,心口疼的次数就越来越多,那心脉自然越来越弱。曾经做侯府千金时,多少珍贵的药材吊着,也堪堪保命……而今……穷苦小镇,怎可能有比京城那些御医更厉害的医者呢?
若是能回京城,还是要回京城的好。
成姆妈谢过那医工,自然又是时雨给她们主仆垫的钱。成姆妈心里发虚,只因债务越来越高。女郎在里面歇息,成姆妈定定神,出去向时雨道谢。
作为一个外男,时雨自然是将人送来后,不被允许入内。毕竟是心脏之处,不能被外男看。成姆妈本头疼,以为按照时雨表现出来的“不谙世事”,定然缠着要留在里面。
谁知时雨那般好打发。医工让他出去,他就出去了。
成姆妈走出医馆,看到时雨背对着她坐在医馆前的台阶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少年身量修长,肩宽腰窄,劲背挺直……只是后背,都是充满力道的。
对于柔弱的、整日在病榻间消磨时光的戚映竹来说,时雨恰恰踩到了戚映竹最想要的那个点。
他出现得那般恰好,恰好的……让成姆妈怨他出现。
若他不是江湖人士,是哪家豪门贵族郎君,姆妈巴不得两个少年整日卿卿我我。
时雨回头,看到姆妈。
成姆妈对他解释女郎如今的情况,厚着脸皮不安道:“又欠了你的钱……我们会还的。”
时雨低着头,浓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目光。时雨慢吞吞的:“别让央央知道我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