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难?”迎春如今历练出来了些,在平明楼里也敢说话敢拿主意了:“过两日除夕,正院等处都要设天地桌,我们在自己院子了摆一桌供奉,谁能说什么呢?”说着就命丫头去后库房取来木插屏、供桌,黛玉也不哭了,三个女孩儿亲自摆弄一会子需要的供品。
“梅月去取五供物来。”云安道。她早先令自家的婆子预备了包含香炉、一对香甁和一对烛台的整套五供器皿,原本是打算三十那日偷偷置于室内,好方便她祭父母、黛玉和迎春祭亡母所用,这会儿正好。
不一时,平明楼前,面南设下木插屏,插屏上贴木板纸印的天地神像,前摆香案,上设供品,供品前摆五供物,烛台香甁立两侧,香炉陈设正中。这供品豪不敷衍,有蜜果子、苹果、干果、馒头、年糕、素菜各一供,竟是凑齐了全供。
“大姑娘好有心,怎么变出来的这馒头素菜?”雪鹭悄悄问梅月,这大姑娘说的正是云安。姑娘们要正式祭告天地焚香磕头结异姓姊妹,以后就是亲姐妹了,于是各人心腹丫头们就随着改了口,在自己院里对自己人就直接称呼杜云安做大姑娘、迎春还是二姑娘、黛玉则是三姑娘。梅月绣桔雪鹭都有了默契,日后在人前,她们也一并都称姑娘就是,并不为难。
梅月嘴角抽搐,雪鹭已是自己人,因直说道:“她早有和二姑娘三姑娘一起除夕祭亡亲的心,早做了准备。”
雪鹭心内感激,又不免叹道:“咱家的姑娘都是多好的人呐,品性相貌世间也难得的,可就是命苦,幸好前生有缘今生才能相聚一处,日后相扶持着也好过活。”
绣桔也点头,如今这院里站着的三个,竟都是寄居在此处的客人,看似二姑娘底气最足,可比起大姑娘有个能干又疼妹妹的亲哥、三姑娘更是有林姑老爷捧在心尖上来,二姑娘才是稻草肚子棉花心,最虚透了的那个。
看着她们二姑娘竟是最齐全的,父母兄弟俱全,可有什么用呢,老爷太太不管不问,根本不似亲生的,琏二爷和琮三爷也是一年见不了两回,如今只有亲嫂子琏二奶奶待姑娘亲近些,还是托了云安大姑娘的福。
云安取来绢底粉红笺纸,迎春折成数折,黛玉研磨。随后推字最好的黛玉书写,迎春捧笔,云安压纸。只见黛玉稳稳于封头写上“金兰谱”三个字,随后在折内写明三人姓名、籍贯、生辰八字,以及各自三代祖上姓名,再写于某年某月某日,然后将“……数株之栀子同心,九畹之芝兰结契,对神明而永誓,愿休戚之相关”(引用·注)的誓言书明。最后三人各自郑重写上自己的姓名,合着朱砂盖上手印。
如是再三,三份金兰谱才写成,庄重供于香案上。
此时已夜深,平明院所有可信之人都站在院中,院中寒风肃肃,鸦雀不闻。
由最年长的杜云安为首,三人按年龄依次焚香叩拜,又同诵金兰谱誓言,一齐饮尽爵中酒,再同时叩首。此时方礼成,三人携手互相扶起,俱都是眼中有泪,唇边带笑,久久不能自已。
又激动又喜悦又新鲜,还多了一份踏实。不止迎春和黛玉两个如是,就是杜云安这等经历两世的人,也是如此。甚至比起两个妹妹,杜云安还有种神奇的感觉,仿佛冥冥之中她与这个世界联系更紧密了——有哥哥,有迎春和黛玉,有银线、梅月、宋师兄、李夫人等等人在,杜云安心想,此世是吾归处了。
三人将金兰谱各自珍藏起来,又不约而同的出来走到一起。三人在黛玉屋里的暖阁坐下,依偎着直说到小厅锦格上的西洋座钟“铛——”响了一下,雪鹤雪雁司棋绣桔梅月荷月等都上来劝:“好姑娘们,可真是太晚了,咱们先睡了,明儿再说话。”
小姊妹三人仍不舍得分离,雪鹤过来笑道:“已铺好了床褥,今儿在一处歇罢。”
于是这三个又在帐子里私语了半晌,困极了才头挨着头睡了。她们的大丫头松了口气,也都一起胡乱睡下了。
次日迎春的乳母进来,她们才在这位妈妈可劲儿挑刺的絮叨中醒过来。
迎春这保母最是个偷懒耍滑还尖酸刻薄的老虔婆,迎春虽一时还未能改全了‘敬她一分、怕她二分、让她三分’的相处模式,可云安和黛玉两个可不会惯着她。
尤其黛玉,蹙眉扬声道:“这个妈妈,你才从家里进来,又拿我们来开胃了!”
云安先起身,冷道:“你这妈妈好无理!你有正经事就直说了,搁在我们门口骂这个骂那个作甚?我素来听不得那些个指桑骂槐的话,妈妈可别叫我误会了。”
迎春的奶娘就掐着腰道:“这些个丫头偷懒,多早晚了还躲在屋里睡大觉!我管教她们原是我的差事,杜姐儿,你不要护着她们了,你倒也该管管你自己的丫头!舅太太没给个正经的老嬷嬷管束,看把她们浪的!”
谁浪?这王奶母嘴里说梅月荷月等人,那眼睛分明睨着的是杜云安!
梅月几个登时大怒,荷月泼辣,上来就指着王乳娘喝骂。
迎春此时也出来,难得沉下脸来:“妈妈管教我的丫头,我就算知道妈妈管错了,也压着绣桔她们给妈妈情面。可现在我才知错了,大错特错!妈妈老糊涂了,舅舅家姑娘的事也是妈妈能排揎的!”
那王乳母就撒泼哭闹起来,说贾迎春吃了她的奶长这么大,却一点儿体面都不给她,白废了她往日尽心尽力的照顾云云,还指着迎春道:“大年下的,不说我来了孝敬我,反这样欺侮老婆子!我说的不过是几个丫头,怎么就说不得了!连姑娘我也有管教的权儿呢!老太太、太太常说了,叫我们这些奶母仔细着姑娘,教姑娘学好的,姑娘年纪还小,别叫她屋里的丫头翻了天……我岁数大了,精力不济,你们不说体贴我,叫我安生歇着,反而翻了天了,戳哄着姑娘和我离心,不听我的话!我管着你们不是一日两日,早习惯了的!好姑娘,我是奴才,可这府里奶妈子管教姑娘,哪个不都说习惯就好了的话——就是那些个外八路的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小蹄子,你王奶奶才十天半月的没镇在这里,就敢作耗起来!狐媚妖道的,要把姑娘往邪路上引……”
这王妈妈什么都敢说,嘴里还不干不净,气的几个丫头眼前发黑。就是林黛玉也算牙尖嘴利,可从前也没人敢在她跟前说骂这些话,况且这老虔婆骂起来,越发兴头上来,别人喝命她一字一句都不听。
“啪——!”
杜云安再次一力降十会。
迎春那乳娘跟个陀螺似的,转了一圈半儿才趴地上,右脸立时就肿的一个半大——“咕哝!”这老婆子被云安一掌打蒙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张嘴那血水和着口水就呛了一下,咕嘟把掉下来的一颗大牙吞了下去。
“你!你!你敢动手!我要告诉老太太——”她翻过身,脸都疼木了。
“啪!”
杜云安一脚踩住,弯腰,干净利落给她拍匀称了两颊。
“梅月,手帕给我,我要擦手。”杜云安好整以暇的立在一旁道。
梅月脖子嘎达嘎达的扭过来,僵硬的拿错了自己的帕子就给了云安。
一时鸦雀无声。
杜云安居高临下,垂眼看烂泥似的瘫在地上的王乳娘:“大过年的,这位妈妈来都来了,不能教您空着回去。我看您岁数大了,为您好才拍了两下,你才好家去歇着呐。大家都不容易,你年纪大了,我们还小,不妥帖的地方请您见谅——若是王妈妈还有话说,我奉劝妈妈一句:别忘了您方才说的‘习惯就好’这话!妈妈若不明白,我少不得再操一回心,叫你这妈妈习惯习惯!”
满脸的阴阳怪气。
就连两只爪子都用来捂脸的王奶娘都惊大了眼,从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小丫头!
杜云安吁出一口气,“扶这位妈妈家去。老弱的都当不了差了,唉哟——这发痄腮了!可怜见的,正月里别叫她上来了。荷月,把我的话告诉琏二奶奶去,就说看在我的面上,放这位妈妈一月的假罢。”
黛玉此时回过神来,忍着笑道:“雪雁,你也和你荷月姐姐一起去,请琏嫂子也看我的面子。”
迎春攥着帕子,深深看王奶娘:“奶娘好好在家歇着罢,等过了年节,我再去回禀老太太,奶娘年纪大了,也该告老荣养——您先把眼泪收收,免得大年下不吉利。”
杜家的两个婆子是穷苦人出身,那手跟钳子似的,一左一右夹了那老婆子就出去,司棋促狭,一面带路一面告诉别人:“老奶奶发痄腮了,你们没发过这病的快躲开,大节下过到身上可不是好顽的!老奶奶发痄腮啦!快告诉她儿媳妇王住儿媳妇去,叫她把家里没发过痄腮的孩子们躲躲……”
正巧遇到林之孝家的带着下人过来贴春联、横楣,还得在影壁挂“鸿禧”的挂牌。
“诶唷,这可了不得!王家的怎么这样没成算,得了痄腮还敢进来,快打出去!”林之孝家的一躲老远。
她手下的有婆子狐疑的打量两眼,“咦,我先前见她的时候不记得这样啊。”
“呸!没发过这病的也见过,可不就是一会子就硬鼓起来了!看她的脸,两边肿的呀,噫!”有的边躲边骂:“小孩子还罢了,大人得这个好的最慢,最耽误事的!”
眼看到年下发赏钱的时候了,那些人生怕叫王奶子的晦气沾上了,一个个都又唾又骂。那王奶娘想哭叫解释,可依着杜云安的神力,两巴掌足够她脸麻嘴木大半日了,她使出吃奶的劲儿,只是呜呀着不成句。
“林大娘,我们院里就不用您张罗贴对子了。”绣桔出来说。
林之孝家的不许:“这差事交给了我,我就得弄全了,不然太太和二奶奶得怪罪。好孩子,别作怪,快让开!”
绣桔指着一楼正厅里悬着那张“福”字就笑:“林大娘看那张,那都用了金纸,这院里用红色的,只怕不好呢。”
林之孝家的想了想,笑道:“罢了,你们只在院里贴罢,院外头我叫他们油一遍桃符就罢了。”
送走了林之孝家的一行人,绣桔等就张罗的开始贴她们的对子,皆是蓝纸书就的春联。
却原来,按此时的规矩,这守孝之家,春联皆该用蓝纸——所以,昨晚上黛玉看到云安和迎春早准备好的蓝底对子才会这样感动。
也亏得有四王妃赐下的那幅殿下亲书的金笺“福”字,才使得林之孝家的如此好说话。
黛玉细看那些笔记,皆是安、迎两位姐姐亲手所写,不免又抹了一回眼泪,叫云安看到,把她拉过来:“渴不渴?昨儿到今儿,都闹得你掉了两缸泪珠了,肯定渴了。”
爱哭也不怕,只要多喝水。
云安叫雪鹭:“你记着,以后你们姑娘抹一回眼睛,就捧来一盏红枣汤、银耳羹什么的给她喝,省的哭多了不水灵了。”甜滋滋的还养身。
“是。”雪鹭听了,果然去后面小茶房捧来一盅蜜水来给黛玉。
倒把个黛玉甜笑了。日后这雪鹭等丫头果然照做,也不再劝黛玉不要哭,见她抹泪了,就端着糖水蜜汁在一侧等着,闹得黛玉正伤心呢,看到那一盅盅的汤水儿就又给逗笑了——偶然间真委屈难过的时候,见着这个,也想起云安关心的话来,不免心里暖一暖,就好过些儿了。
第40章 立业
到腊月二十九日时, 荣国府内外已焕然一新,大门外悬着簇新的官用纱灯,上写着荣国府三个黑油油的大字。角门仪门以及各种院门都用好漆新油过, 及至甬道两侧, 俱上挑起成对的各色宫灯,只等明日除夕通夜明灯高照。
“姑娘, 新钱已得了。”杜云安家里买的那两个婆子十分能干, 如今云安要做外面的事多倚重她们, 杜仲见状便将二人在牙人手里的家人也买下来, 暂且安排在家中做事, 更叫这两人感激涕零。
这回事的正是花婆子,她只有一子,母子两人和汤大婶三口都是别处的难民,花婆子的儿子本是个好小伙儿, 却因路上时给老娘找吃食被野兽伤了左臂,人牙子见卖不出去便成日使唤他做极重的活,被杜仲买下便算是救了他一命。汤大婶的下堂女儿和外孙子也是一样的境地,逃难时她女儿为自保自己划花了脸, 外孙子则是生下来就迟钝呆慢, 十年前母子俩一齐被赶回汤大婶家——在一群走投无路自卖自身的难民里,这娘儿俩也成了人牙子砸手里的货。
花婆子和汤大婶都是能干的利落人,她们做事极卖力, 原本也是为了得几个月钱赏钱好养活家人, 牙行对卖不出价的人极狠,若是这些人没有亲人救济照应,不出个把月就累死饿死了。花婆子两人也没成想遇着了活命的菩萨,才做了半月的事, 还不等她们攒些功劳去求,仲爷就把家里人买下了——只教这些人把一万的忠心都献上了,更加尽全力的做事。
“兑了多少?可是大钱?”云安问。
“兑了二十吊,都是上好的大钱,崭崭新。”花婆子回说,“咱们兑的晚了,涨价了不少,原本十五六两银子就能兑出来的,如今涨到了十八两。”
“也是我们忘了这回事,明年赶早便是。”迎春笑道。
云安就叫把那二十吊制钱都搬到厅里来,足有上百斤重的木箱子被抬进来,梅月赶忙也将丝线笸箩拿进来。
“另有十吊小钱,是钱铺自己挑拣刷洗出来的新钱,倒是没贵了,还是六钱银子兑一吊薄钱。两项加起来统共花了二十四两银。”
花婆子说得明白,计算的也清楚,兑来的那些制钱、薄钱都是簇新的好钱儿。她回禀了事情,就又下去忙碌。
雪鹭往坐地大熏炉里添好了银霜炭,又将熏笼放回去,感叹说:“这个花妈妈真是能干又实诚。”
雪鹤也说:“可不是,她才来的时候还有些畏缩害怕的样子,这才多久,就变得这样出息了。“想那时还有人笑话这两位妈妈粗苯土气没见过世面,可如今她们站出来,比那些体面的管事媳妇也不差,还更诚实肯干。
云安就笑道:“一是她品性好,我们没看错人;二是我本就知道行情,她们心里明白这点,就更不会想要贪墨糊弄我了。”
想了想,云安又道:“若是我全然不懂,只凭信任她们的品性放手叫她们做事,一次二次都还使得。若是一直放任,再无暇的君子都会变了,人都有私欲么。比如前朝末年,听闻宫内膳房里一个鸡蛋从五两银子长到了二十两,所有经手的官员、买办、宫人都分一杯羹,一餐饭上报到内府的银子足有几千两,每年光膳房就用银百万。这等稀奇事现在谁听了不得说荒唐,可那位末帝却二十多年都以为正常,为供应享乐,便不住的压榨百姓,最终民怨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