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腾冷笑:“林老儿炫耀呢!”炫耀个屁,他外孙子还在吃奶呢,这几个大的可都是他王子腾的孙子孙女外孙子!
李夫人喜滋滋的细细看完,小心抚平了信的折痕,才斜眼看这胡子苍白了还死鸭子嘴硬的老头子:“老爷既这么说,那这信我收着罢。想孩子们了拿出来读一读也高兴。”
这么一句话,叫王子腾那颗老心更泡到醋里了,年近六十却并不耳顺的王大人哼道:“夫人不是说明岁还要往北边去看孩子们么?眼下都十月了,离二月也不过三四个月的功夫了,何必故意怄我!”年纪大了,老妻反而乐得出门了,这出的还净是远门,一年二年的总有几个月去投奔了孩子们。今年好容易在家里一整年,又说明年过了正月就要北上。
“那老爷这意思是不许我去呢?还是也想去,偏恨无人来请来接呢?”李夫人冷笑:“老爷也别怪我,我倒想同老爷一起呢,可谁叫您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呢?”若非挂着这老家伙,她早就随孩子们长句居住了,安儿、迎春可都孝顺着呢,这有了孩子,正经盼望有个长辈在身边提点。
这句句的话都戳人心。
老当益壮的王大人胸闷气短,偏生无言反驳。
就听李夫人故意笑道:“上回见澈哥儿,仲哥儿媳妇把那小子养的跟个肉团儿似的,小家伙又白又嫩,可人疼的很!我走时还抱着我的腿抹眼泪,说‘太太别走’!还有沁姐儿,同昭哥儿两个淘起来要人命,那懂事起来更叫人的心都给化了,爱的我恨不得一刻不离……”
王子腾支着耳朵听,边听边捋自己花白胡须,不自觉的就含笑点起头来,眼见的动心动意。
李夫人却坏的紧,说到正有趣时突然停下,用帕子捂住嘴:“瞧我,上了年纪就啰嗦起没完了,老爷必定又嫌烦了。罢,不说了!老爷快忙您的罢。”
说罢,就要拿起那信往后面去。
王子腾忙压她坐下,赔笑道:“夫人误会了!”边说话,边轻轻将信纸抽出来,掖进自己袖子里:“我是说林老儿故意怄我呢!”
李夫人挑眉:“怎的这样说亲家老爷?况且咱们家的孩子们还多亏林老爷照顾,那几个小毛头可不好管!”拐个弯儿来算,林如海与自家关系千丝万缕,正经该称一声“亲家老爷”。
气的就是这个!这些宝贝孙辈他连见还未能见一面呢,林如海那老家雀儿却一个不落的都搂到他膝下去了——想一想亲儿子孝顺陈子微比亲老子也不差的模样,王子腾就眼前发黑,如今连孙子孙女外孙子也块被这两个老狐狸扒拉回去了,王阁老就觉得哪哪都不好了。
是了,王大人早两年终于入阁,成了名副其实的阁老,备受当今倚重。近年来南海沿子不太平,连大战已有过两次了,内阁几位大人之中,唯有王大人是以武勋累升到此的,于是更受器重。便是想学林如海那般告老都行不通,连今春王子腾右腿旧疾复发,上书请挂印养病,圣上一面百般恩询厚赏,一面下谕令王子腾:“大学士王子腾,著仍在内阁办事。养病之时,间时行走可也。”(注)
有了这一则,王子腾并李夫人就心知肚明,此后数年,王子腾要告老是不可能的事了。
其实王大人名利心颇重,他又因弓马娴熟,到这岁数也身强体健,偶有病痛也不打紧,得到宦海遨游游不动的时候再退,要搏一个青史留名的。可随着林如海潇洒辞官,紧着又北上团圆,过上了那等饴含抱孙的快活日子,王大人羡慕的眼泪都掉下来了,那可是他心心念念盼了大半辈子的儿孙!
王子腾不能私自离京,入阁后更连那种“奉旨查边”的差事都没有了,王老爷只能眼巴巴瞧着老妻被孩子们接去,一住就是三五个月。偏如今又有林如海那老砍头的,从前两家来往的也不多,这到了辽东反就愿给自己写信了,美其名曰是挂念京中亲故朋友,实际上通篇儿都是炫耀,都是显摆!
好在还有个陈子微也留在都中,亦不能离京一步——上至圣上,下到百官,都知林阁老此番执意告老,就有为陈尚书让地儿的意思。内阁一个萝卜一个坑,陈子微此人能为手段、圣宠人缘皆不缺,离入阁也只差半步,只等内阁空出位子来。可这个空位也并非哪个都可以,圣上不可能让协任多年、交情过笃的林、陈二人同时在阁。林如海早有“采菊东篱,悠然南山”的归隐之意,此番实在思亲,重求恩准致仕一事,好容易才叫圣上放了人,于是陈子微入阁也就在眼前了。
陈子微比王子腾还不如呢,他孤家寡人一个,到今日仍不肯娶妻,连陈老县君几年前也愿随侄孙女黛玉一同过活。林如海一旦往辽东去了,这都中只剩下陈尚书一个老头儿了。
王子腾全不理人家户部尚书陈大人才不过四十有七,比他小了一轮呢,此时只管拿着陈子微比对,倒觉好受许多:王家到底兴盛些,阳姐儿嫁给了保宁侯之子,就在近旁,还有侄女、外甥几家儿都在此地。
御赐的尚书府里,陈子微也正拈着信,笑骂林如海不厚道。此时管家亲捧养身汤在旁,忙笑道:“老爷只看仲爷、辰爷和两位奶奶的孝心罢!这吃的用的,穿的盖得,有哪一样没给想到的?两位爷可是把告请下来定省假全用在了老爷这里,但凡有机会,都要回来看望,只是少爷们赶路急,不能把哥儿姐儿们带上。”
陈子微心里熨帖的很,嘴里却道:“没得折腾孩子做什么,小孩子们可经受不住那样赶路!有几个丫头捣鼓出来的那些画儿,娃娃们长什么样儿我都知道的,索性我多活些年,等孩子们长大些儿就能见着了。”
“那老爷先把这汤用了罢?”
“正是有你们这些瞎操心的耳报神,叫他们弄的这劳什子汤汤水水……”陈子微嗤笑一声,却还是接过那汤喝了。
……
不管羡妒,还是熨帖,王子腾、陈子微这些在京的长辈皆没有将孩子们调迁回京的想法,尤其王子腾,想孙儿想的心肝儿都颤了,也从不往这上头打算。
盖因如今太子未定,年长的皇子们已有了些根基,争斗日烈,圣上却春秋鼎盛,高高上坐冷目旁观,不知雷霆手段何时到来。风波已起,恐怕十年之内,朝堂都不会太平。
对王子腾、陈子微这等经过当今继位时大变的老臣来说,只要他们不主动站队,只要青不溜丢的皇子们不犯浑要作那谋逆的事,是万万不敢直接把主意打到阁臣头上来的。因此二老稳坐朝中,不惊不燥,但杜仲、宋辰的火候就差了许多,连谢玉京这等二品都指挥同知回到京城地界后也不够格儿。
王子腾、陈子微心里早有了预见:恐怕只能等孙辈儿的小娃子果真立住了,才能带回京给他们看了。
但总有世事难料一说。
这年腊月,荣国府老太君欠安,太医言说不好,于是孙男娣女从四面八方皆往京城赶来。
连方去辽东三月的林如海,也同孩子们一道回京。
谢鲸、杜仲、宋辰有公务在身,不敢擅离,但云安姊妹三人也不能放心将孩子们留下给他们照管,只好将孩子们全都带上了,方过了周岁的麟哥儿也不例外。供奉的大夫随行,药材带齐,一路皆有房舍庄园接侍,被抛下的三个男人也只悬心,这时倒真把唯一的长辈林如海当做定海针了,林如海足被三个‘女婿’托请了半日才脱身,不必细说。
此一节,正是白雪铺路,缓归故乡。
第82章 正文完结
自当日一别, 与京中姊妹们已是经年未见。
尤其云安、迎春更甚,这数年间只黛玉出阁时匆匆回来过一次,只那次也尽忙碌了,并未能到各处好生拜会说话。于是离京越近, 三姊妹一时归心似箭, 一时又近乡情怯,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通不如小孩子们那样只觉新奇好顽的了。
京中宅院有下人守门打扫,况且还有陈子微、王子腾夫妇时不时的关照, 早在主人回京之前, 俱已收拾布置妥当。这日一抵都中, 不消一个时辰,就安顿舒服了。幸喜路上安排照顾的仔细, 孩子们都健健康康,精神头足得很。到家后,连最小的麟哥儿也倒腾着藕节似的小短腿儿跟着哥哥姐姐们一齐各处探险玩耍去了。
“两位乳母回大奶奶,她们自觉没有不舒服,亦不曾呕吐腹痛,请问奶奶什么章程, 是否仍叫她两个照常喂哥儿奶吃?”三姊妹正打点送贾母等各处的针线礼物, 梳了妇人头的司棋来回禀说。
这大奶奶说的是黛玉。
黛玉想了想, 命:“这三五日倒不必, 叫她们好生歇一歇罢。”
云安也道:“仍旧给哥儿姐儿们吃咱们带来的奶糕子,尤其麟哥儿, 粥米鸡蛋都先用咱们带来的,只先将水换了这里的水。麟哥儿的乳娘的吃食汤水倒无需这样,一应都换成本地, 若都无不适应,过几日再叫她们喂哥儿。”
迎春笑道:“水还有两瓮呢,是去年窖的雪水,依我说,倒先将这水和了井里的水给咱们用上,一二日吃完了再全用井水。”
“这样好!”云安和黛玉都笑,“方才吃茶的时候,我还觉滋味不对呢,现在想一想,是水不好。”
三人正有商有量的摆弄事务,只见有人拿着个帖儿进来禀报:“琏二奶奶来了。”
姊妹妯娌忙起身迎接:“快请进来。”
不一时凤姐扶着顺儿的手进来,此时相聚,自不必说悲喜交加,不能诉尽。
哭一回笑一回,好容易才各自入座。
熙凤仍旧光彩照人、八面玲珑的模样儿,见这屋子地上摆了好些箱子东西,知道她来的太快,人家正料理家务呢。只不过直接请她到这里来了,说明几个妹妹并不把自己当做外人,心里不免熨帖,因笑问:“你们方才说什么,我进来时听司棋那丫头叫把什么水倒进吃的水缸里?”
迎春等就把方才的话告诉她。
凤姐儿笑道:“你们也忒小心了。这水这吃食难道还有不同的?”
云安笑道:“所谓‘水土不服’,小孩子脾胃弱,又是头一次远行千里。宁可小心些,也不能一下子给换了,免得闹肚子。”
凤姐此时赶着叫把孩子们请过来,她要见一见。
方才她们说话时,荷月就已先一步出去寻孩子们了。
凤姐这里一连声的说着,那门帘儿就一动,四个孩子手牵着手进来,最小的两个在当间儿,昭哥儿和沁姐儿大些,在两边护着领着两个小兄弟。
“舅母金安。”小豆丁们有模有样的行礼。
喜得凤姐了不得,一手拉着笑眼弯弯的沁姐儿,一手拉着虎头虎脑的麟哥儿,问几岁了云云,揽过这两个还不足,又松手去拉小青松似的昭哥儿澈哥儿两兄弟,嘘寒问暖,那么一张巧嘴儿险些都忙不过来。顺儿等早已将四份表礼打点了上来,金锞玉坠,新书布料都有。
小家伙们谢过,连麟哥儿也学着哥哥姐姐们团起带着肉窝窝的小胖手,奶声奶气的道谢。只是方说完了,这小肉团儿就躲开凤姐要抱他的手,扭身抱住昭哥儿,扭股糖似的拱着撒娇:“出去……顽!”
“只能再玩两刻钟。”黛玉指指百宝阁里的西洋小座钟:“两刻钟后昭哥儿、沁姐儿去前头找你们外公描红,澈哥儿带着弟弟不许给哥哥姐姐捣乱。”
四个豆丁连连点头,昭哥儿还从怀里摸出个核桃大小的银表与屋里的对一对时间。
迎春、云安两个都含笑任黛玉安排,等黛玉点头了,小家伙们欢呼一声,赶着往外跑。
凤姐就见最小的麟哥儿都没奶子丫头抱,两条小腿儿捣蹬的飞快,竟也能跟的上有意等他的哥姐。
“小心门槛儿!”凤姐叫道,却看到跑到门槛前的麟哥儿两个小胳膊一举,昭哥儿、沁姐儿一边拉一只手,往上一提溜,小团子就荡秋千似的过了门槛,乐得嘎嘎笑。
“方还说你们小心,这哪里小心,分明心也太大了!”凤姐指着放下来的猩猩毡帘子瞪大了眼:“怎么不叫人抱着?难道你们还缺人使,若果然缺人,我打发些来先使唤着?”
“昭哥儿、沁姐儿才多大,怎能经的动麟哥儿?况且麟哥儿才豆点儿个小人,万一摔着了可怎使得!”熙凤十分不赞同:“仔细伤了孩子们!”
云安笑道:“安心罢,他们一贯如此来的,伤不着。澈哥儿今年是觉得自己大了,不然也喜欢让哥哥姐姐们撑着玩。小孩子关节活,我们有告诉他们不许玩过了,一日也不过三五次这样儿,旁的时候都是哥哥姐姐抱着麟哥儿过门槛子的。”
这、这是骨头活的事儿吗?凤姐眉毛挑的老高。
迎春捂着嘴,将云安未尽的话说了:“凤姐姐别担心,他们几个有力气着呢,沁姐儿一个就能把麟哥儿抱得稳稳的,更不必说昭哥儿了。”
凤姐愣了愣,叹道:“想来是肖似妹夫们的缘故了。”
迎春、黛玉见她很羡慕的样子,都忍不住偷笑,拿眼觑云安:哪里是肖父,分明是随了母亲随了姑姑的缘故!迎春可是问过杜仲,知道他小儿时并不如儿女这般天赋异禀,是拜师练武后力气才渐渐超出常人。可云安却并未练过拳脚,她那股子怪力才是天赐的嘞。
云安眨眨眼:别看我,我也随我娘,这些孩子像他们祖母、外婆而已!——这一则云安兄妹俩个认真琢磨过的,两人都有的怪力和好身体必然是托赖母亲一脉的,原也有明证:当日李父坏了身体,可云母依旧能怀上了云氏;下一辈里,李父的另两个儿女,李夫人不能生育,李少爷更是早早病逝,而云氏却育有一双儿女,更不提云氏孕中接连受到一连串磋磨打击,仍可平安诞女,后又硬生生托了好几年……云安自个私底下也曾琢磨过,许是她胎里到底伤了些,是以癸水来后身子骨再次发育的时候力气才回来了,而小家伙们个个先天充足,才会从小就力气大。
三个人的眉眼官司正打着,就听凤姐愁道:“我家桂哥儿,比昭哥儿还大一个月呢,可远不及他的这几个弟弟妹妹康健,这一入冬里,别说带他出门,那是连一点冷风都不敢让他吹着!若哪日冻了片刻,当晚上必然起热,叫我揪心的紧。”
“可请过大夫?怎么说的?”
凤姐摇摇头:“请过不知多少了,太医都只是说桂哥儿身子弱,叫好生着意着,等大了就好了。”
这事情却是黛玉最有话说,她小时候儿也经过这一遭。
黛玉向来有话直说,因道:“凤姐姐不知道缘故!请的那些大夫知道这高门大户里的孩子养的精细,含着捧着都来不及,真话说了也白说,兴许还会得罪了上头几重的长辈,于是便只叫好生看紧了,等长大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