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无事。”墨兰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等到了合适的时机,确认一番后再告诉楚妗吧。
楚妗不疑有他。
是夜,夜幕像是浓稠的墨汁,黑沉沉不见星月,只有夜风习习,树影婆娑。
长乐苑一片安静祥和,所有人都沉沉睡去。
黑暗中,楚妗悄然无声地掀开锦被,披衣下床,确认自己的动作未惊醒外间守夜的丫鬟,她才踮着脚出了房门。
春夜微寒,风刮在脸上,像是冰凉的沙砾,带着微微的疼意。
楚妗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踱步,她不是冷血无情的野兽,如今的她难掩落寞,脸上再也没有白日里那些无所谓,亲生母亲的嫌弃,到底还是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想哭,但又怕哭声惊醒丫鬟,让他们更加觉得自己可怜,所有的酸涩与失望不现于人前,是她能为自己留下的骄傲。
顾沉宴心情复杂,低头看着楚妗在院子里游荡,背影纤细,莹白的小脸在夜色中如明珠一般,让人移不开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自打回了自心院,躺在床上,一闭眼就是楚妗苍白的小脸。他睡不着,披衣起身,研磨提笔批阅折子,却也是心烦意乱,半晌,一封折子都没阅完。
于是他扔了笔来了镇远侯,拉着云澹喝了几杯酒,云澹醉倒在屋内,他却越喝越清醒。借着细微的酒意,漫步到了后院。
夜风吹拂,顾沉宴站在庭院中央,四周空寂,他却忽然想知道一墙之隔的长乐苑是个什么情形。
有些念头冒了尖,就像是破土而出的种子,想要长成参天大树。
他翻身上墙,和衣躺在墙上,墙面粗砺,远不如床榻舒适,可他却莫名多了一丝睡意。
直到寂静的夜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开门声,他倏然睁开了眼,却看到楚妗鬼鬼祟祟的出了房门。
他心底的那丝烦躁却像是如有实质般,神奇的消失不见。
“楚妗。”
鬼使神差,他喃喃叫了一声,声音带着微哑,像是所有隐秘的情绪随着这声呼唤宣之于口,惹得他莫名愣住。
楚妗悚然一惊,蓦然回首,却看见顾沉宴神色晦暗地躺在墙头,黑衣玉冠,翩若神明。
“先生?”楚妗眼里绽出明亮的光,像是这京城新春最耀眼的焰火,灼热得让顾沉宴心弦微颤。
楚妗快步跑到墙根,仰头望着他,眼底湿漉漉的,眼尾还带着微红,脸上却是最真挚不过的惊喜。
哭了?
顾沉宴喉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莫名有些难受,他手指摩擦了一下,忍住想要为她拂去眼角湿润泪意的冲动。
“你这么在这里?”楚妗压低声音,雀跃道。好几日不见他,楚妗莫名有些想念,尤其是她今天心情低落,更是对于施于她善意的人格外珍惜。
“你怎的夜里不睡觉,在院子里闲逛?”顾沉宴不答反问,声音低沉,还带着夜里的凉意。
楚妗垮下肩膀,也不知道夜里褪去了面具,她变得格外敏感脆弱,顾沉宴这一句算不上关心的话,竟让她有了鼻尖有了酸意,眼里也隐隐漫上泪。
“我睡不着。”楚妗低着头,低声道。
顾沉宴看她细白的脖颈微弯,只余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给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让他有些不安。他沉吟一下,翻身跳下墙头,稳稳落在了楚妗面前。
“恰好,我也睡不着,你若是不介意,陪我说说话吧。”顾沉宴说完,径直走向院子里的石桌,略带嫌弃的用衣袖拂过石凳,方才坐下。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楚妗坐过来。
楚妗一愣,下意识随着他的意思坐在了他面前。
两人坐下,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于楚妗而言,顾沉宴是个不知名姓,性格孤僻但为人善良的陌生人,让她敞开心扉地诉苦,她做不到。
顾沉宴手放在桌面上,食指敲了敲桌面,沉吟片刻,打破了安静,他假装不在意地问道:“你的手怎么回事?”
“今日种花的时候不小心被石头划伤了,不碍事。”楚妗觉得顾沉宴表面看着冷情,却是最为细心。许是顾沉宴关心的话卸下了她那一丝防备,她忽然问道:“先生,你说这世上的母亲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自小丢失,在乡间长了十四年,村里人大多淳朴,性情敦厚,便是自私自利的姆姆刘春杏也极为疼爱她的孩子,她也曾羡慕不已。
回了国公府,本以为她与王清荷也该如同这世间最普通的母女一般。今日事实却狠狠打了她的脸,她怕是永远也不能真正做一回承欢膝下的女儿了。
顾沉宴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五岁时,生母云绣便去世了,五岁之前的记忆,于他而言,就像是隔着浓雾,也记不太清了。
他自建安帝登基之后便成为了太子,身份尊贵,身边有众多仆从伺候。
云绣身体不好,病疴沉沉,经年累月,她的屋子里便是灰败的颓唐气息以及苦涩的药味。他自三岁便要跟着太傅学习治国经纶,闲暇之余才会去看望母亲,每当他去,云绣总会撑着病体和他说话,很多时候,她都是强颜欢笑。
他关于母亲的记忆更多的是终年不散的苦涩药味以及母亲郁郁寡欢的笑容。
“应该是温柔端庄吧。”顾沉宴随意道。他见过许多贵族夫人,都是温婉柔顺,端庄大方的。
楚妗疑惑道,“为什么是应该?先生也可以说说你的母亲呀。”
顾沉宴眼皮微垂,脸上闪过一抹暗色,道:“我的母亲在我五岁时便去世了,如今只有一个继母。”
楚妗惊讶地捂住嘴,眼底浮上浅浅的心疼,歉意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这世间并不是只有她遭遇着不幸,还有远比她更为悲惨的人。
顾沉宴身份看着就不简单,说明应该也是世家大族,楚妗见识了国公府的暗潮汹涌,阴暗算计,多少也明白,在这富贵人家生活啊,最是凶险。
而顾沉宴,五岁丧母,父亲那时定然年纪正好,为他找了个继母,难免不会生下弟弟妹妹。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孩子相继长大,而元妻留下的孩子,是他们继承家产最大的阻碍。
那继母定然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顾沉宴在家中怕是处境艰难。
顾沉宴扯了一抹笑,不在意道:“无事,我已经习惯了。”也不知道是习惯了母亲早已逝世,还是习惯了旁人略带同情的话语。
楚妗心中已经认定,顾沉宴在家里定然是举步维艰,怪不得她时常看到他,如今深夜也不回家,只怕是他在那个家待得不快活,烦闷之下出来透气吧!
楚妗为了安慰他,连忙说道:“其实我也不比你好,有个母亲还不如没有,我每天还要忍受着她假装的关心,也是难受得紧……”
顾沉宴一愣,怎么楚妗还反过来安慰他了?他告知他的身世,是想告诉她,这世上没有母亲也能活得很好,像他一般,大权在握,恣意随心。
若是王清荷让她受委屈,她随意对待便好。只有心里在意,王清荷才会对她造成伤害,若是仅仅将她当做陌生人,王清荷的那些举动,对她而言也不甚重要了。
这世间,最伤人的永远是最重要的人。
但他侧眼看她兴致勃勃地与他说她在府里如何悲惨的遭遇,一时也顾不得难过。
他心底叹了口气,算了,只要她开心便好。
但他越听,越觉得这王清荷实在是枉为人母,以前他看她端庄秀丽,一派囯公夫人的做派,没想到,背地里居然是这么个拎不清的性子。
怪不得定国公府近年来越发没落,若不是楚怀璟在建安帝面前很是得宠,就这当家主母这般狭隘自私的性格,这定国公府退出权贵圈也是必然的。
他沉吟一下,手指忽然停住,看来明日要让华阳公主好好敲打一番王清荷。
他瞥了一眼楚妗,心底冷哼,她可是又欠了他一个人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妗:唉,顾沉宴真的是太可怜了,继母肯定暗搓搓要neng死他。
当朝太子殿下:……
第42章
对于顾沉宴的心思, 楚妗毫无察觉,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
两人坐在庭院里,夜华如水, 楚妗方才出来只披了一件外衣, 如今坐久了, 后背有些发凉。
她小小的吸了一口气,那口气还没有缓过来, 兜头罩下来一件外袍, 带着清凌凌的冷香, 格外好闻。
楚妗手忙脚乱的将衣服拿下来, 入手温热, 还带着顾沉宴的温度。她微张着红唇,眼底满是困惑。
顾沉宴看着她像只猫一样, 探头探脑地从一堆衣服里钻了出来,发髻微乱,带着娇憨。他心情愉悦,连声音也温柔了些, “过敏还没好,莫要染了风寒。”
楚妗眨眨眼,“你怎么知道我过敏了?”
顾沉宴一僵,倒是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了, 他含糊其词,“你脸上有未消褪的红疹,看着是过敏之症, 我便随意猜的。”
楚妗点点头,眼底冒出窃喜,自己这随意找的夫子真厉害,不但写得一手好字,居然连药理都有所涉猎。
翌日,楚妗难得起的晚,以往这个时辰她都是在福寿院外候着,等老夫人洗漱后进屋子里请安。
夏至将青色床帐用银钩勾住,笑道,“今日小姐倒是难得赖床,此时去福寿院怕是不是第一个了。”
楚妗起身,有些羞赧,昨天她与顾沉宴算是彻夜长谈,天光微晓才各自分别,她也不知道为何,明明自己不是话多之人,昨夜却像是鹦鹉一般,很是聒噪,好在顾沉宴耐性十足,时不时应和几句,两人竟也说了那么久的话。
楚妗盈盈站在衣柜前的大镜子前,任由丫鬟替她更衣,听着夏至诧异的话,她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不是便不是了,去得早也是站在院子里吹冷风的,不如这赶巧去,老夫人醒了,我们也正好赶上热乎的凳子。”
以前是她太愚笨了,老夫人不待见她,她每天去的那么早,她心底也不念她的孝顺,说不得一大清早见了她,心情也不好。自己如今想开了,就觉得吃力不讨好,何必?
夏至手一顿很是惊诧,这,二小姐居然会说出这样带着讽刺意味的话了?当真是去了一趟公主府,心思也清明了。她以前就觉得楚妗起的太早,可以像府里其他小姐那样多睡些时辰,只是她是奴才,也不好多说。
如今好了,她自己开窍了。
夏至将衣襟整理好,从梳妆台上拿了一根浅色的宫绦系在腰间,更是衬得楚妗杨柳之姿,纤腰楚楚。
“小姐,这荷包好像没有香味了。”
楚妗接过那个藕色的荷包,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确实,昨日还带着清幽的花香,今日却寡淡无味。
这荷包里装的是上次在太子别苑中那株结香花赠予的花,楚妗将它制成了干花,放在荷包中,说来也神奇,那花放置了一个月,依旧暗香如故,怎么一晚上过去,反倒香味消失了呢?
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已,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将荷包递给夏至,嘱咐道:“收起来吧,今日换个荷包就是了。”
夏至应是,将这无味的荷包小心妥帖地放在了匣子里。
而此时的皇宫中,金碧辉煌的金銮殿里站着品级不一的文武百官。
建安帝一袭庄重的朝服,从殿外走进来,缓步走上重重玉阶,挥袖坐下,威严不已,他看了一眼下方最前面的位置,发现今日顾沉宴并未来上朝,他沉声道,“太子在何处?东宫去找了吗?”
有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说道:“回陛下,太子殿下并未在东宫。”
周丞相周文序嘴角微微扬了扬,太子行事向来随心所欲,但早朝不来,倒是第一次。但这也是一个弹劾他的好机会。周文序冲着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躬身出列,“陛下,太子无故缺席,未曾告假便早朝不来,此行为视为不敬君王,将礼法置于何地,臣以为这般妄为,难当储君之位啊!”
建安帝眼神沉下去,一双眼睛盯着下面的人,这人是礼部侍郎刘成,是周文序一手提拔上来的,一直对周文序忠心耿耿,是他的党羽。
建安帝心底涌上怒意,顾沉宴能不能担当,何时轮得到他一个侍郎来说话了!他想要发怒,但是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他面前的周文序。
刘成不足为惧,他也是受人指使,他背后的周文序才是主使。但他看了一眼周文序,他一脸淡然,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
周文序两朝为相,朝中半数大臣,皆与他有紧密联系。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怒意,刚打算说话,殿外传来一声冷嗤,“孤不适合当太子,要不换你来试试?”
随即,殿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顾沉宴一袭明黄色朝服,金冠玉带,俊朗威仪,周身的威压让人喘不过气来。
顾沉宴不紧不慢地踏进殿内,所过之处,众人皆俯首,不敢与之对视,他停在了周文序身边,眼尾挑了挑,声音微沉,带着询问,“周丞相觉得这个提议可好?”
周文序压力甚重,他背脊微寒,但到底浸淫朝堂多年,面上仍能做到面不改色,他恭恭敬敬地行礼,“微臣觉得太子殿下文治武功,最是适合储君之位。刘侍郎失言,还望殿下莫要当真,也莫要那这种滑稽之谈与臣探讨。”
顾沉宴垂着眼皮,眼神落在周文序身上,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道:“孤还以为丞相觉得七皇弟才是最适合的人选呢,原来不是啊。既然丞相都这样说了,那孤也不与他计较。”
“若是没有周丞相的求情,刘侍郎,按照孤的性情,你怕是难逃一劫。”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刘成说的,刘成早已经在顾沉宴来的那一瞬间,吓得冷汗直流,对于自己方才的举动,早就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如今听了太子的话,那话里带着狠厉,他只觉得那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刀刃一般,割在他身上,他早已经如同脱力一般,若不是在朝堂之上,他怕是要如同一摊泥,软倒在地了。
顾沉宴说完,衣袖微动,轻飘飘的站在了百官最前面。
周文序脸色晦暗,忍了许久,才将脸上的神情收拾好。
大太监见状,颇有眼色地唱喝道,“上朝!”
百官皆跪地,山呼万岁。
建安帝松了口气,好在顾沉宴来了,他刚才差点放下了面子,打算揭过不提。
顾沉宴随意地看了一眼建安帝,心下嘲讽,就是他这般懦弱,才让周文序把持朝政,结党营私,为非作歹。
他心底闪过一抹戾气,默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