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宴的确不在意,因为云绣去世的时候,他年纪尚小,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母亲的记忆也越发淡了,早就没有伤痛了。
他每年都会来白马寺待上一日,抄写经书。
楚妗见他眉眼微垂,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丝心疼,她笑了笑,忽然道:“先皇后在天之灵,看到殿下平安喜乐,身为储君又十分勤勉,忧国忧民,也定然很是欣慰。”
顾沉宴一愣,倒是第一次有人安慰他。
他沉默着抬起眼,黑眸沉沉地望着楚妗。
楚妗见他神色莫测,以为他现在被她的话触动,她立马说道:“其实我较之殿下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的亲生母亲待我虚情假意,殿下您想一想,您至少还享受过母亲的关怀,而我却是从未在母亲那里得到一个好脸色……”
烛光下,小姑娘絮絮叨叨的说着话,脸上装着满不在乎,其实眼底挂满了担忧。
自他五岁起,十五个年头里,每到这一天,他都是一个人在寺中抄写经书,除了青灯古佛,漫卷经书,便只剩下孤寂无声。
他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如今第一次有人陪在他身边,明明瘦瘦小小的一只,却带着势不可挡的温暖,恍若倏然的灯火,照亮了他的黑暗。
“殿下,您若是不介意,我也想要抄一卷给先皇后祈福。”楚妗忽然道。
顾沉宴收回了目光,眉眼慢慢笑开,“不介意。”
翌日,楚妗醒来的时候,清风院里已经没有了顾沉宴的人影,南方的水患刻不容缓 ,耽误不得。
顾沉宴将长剑留了下来,说是保护她。
她听长剑说,昨夜子时,经书抄完没多久,顾沉宴便连夜赶回了京城。
楚妗懊恼地捶了捶脑袋,“殿下走的时候怎么没人叫醒我?”
长剑恭声道:“殿下说莫要惊扰了您休息,您抄经书已经很累了。”
昨夜他们两人抄了很久,一抄完楚妗便洗漱睡了,而顾沉宴回了自己的房间,是以他离开她并不知晓。
楚妗叹了口气,有些恍惚的想到,昨夜顾沉宴怕是又没有好好睡觉了,都不知道几日不眠不休,身体受不受得住。
楚妗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裳,便去了楚家人住的小院子。
老夫人醒得早,早早的就去了大雄宝殿听早课,院子里只有王清荷与楚静姝,她们神色亲昵,肩靠着肩在那里说着话。
楚静姝一见她,温婉的笑了笑,主动问候道:“二妹妹早。”
倒是王清荷,神色复杂看了她一眼,随即默默收回了目光,那眼神里满是无可奈何。
她犹豫了半晌,还是站起身道:“楚妗,你好歹也是未来的太子妃,这以后还是不要随意宿在外面的院子里了,姑娘家的名声最重要,我不管你在外面有多少爱慕者,你离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远一些,别污了这佛门清净之地。”
尽管王清荷没有说的很直白,但是楚妗仍是听懂了她的话中意。
合着她以为自己去的院子是她的哪个追求者?自己宿在清风院在她看来就是去和情郎见面是吧?
虽说昨日她没有告诉她请她去小住的是顾沉宴,但是也不是她她作为一个母亲,竟然怀揣着这样的恶意看待自己的女儿的原因。
楚妗觉得她简直莫名其妙,真的是心思肮脏的人看谁都是脏的。
她是因为院子里没有房间,不得已之下才宿在了清风院,毫无其他的心思。更何况顾沉宴请她去小住,是好意,怎么在她这里倒是成了心怀不轨?
况且昨日是顾沉宴母亲的忌日,她这样说,不但是侮辱了顾沉宴,还侮辱了先皇后。
若说在楚妗心里,王清荷到底是比不过顾沉宴 。
如今听到王清荷这样诋毁他,她一瞬间冷下了脸,声音里也像是淬着冰,“大夫人有何资格说这样的话?我去小住是因为房间不够,更何况,老夫人也是同意了的。
说明她对于对方的人品很是信任,您如今一道这么大的罪名扣到人家脑子上,出言诋毁,说着不堪入耳的话,怎么就没有污了这佛门清净之地?”
王清荷被她一怼,顿时哑口无言,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她感觉自己的威仪受到了严重的挑衅。她怒极,抬手便要打楚妗,楚妗本来想要躲开,不知想到了什么,不躲不闪,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
“啪”的一声,楚妗的脸上迅速浮起了一道红痕,一巴掌下去,王清荷也愣住了,她觉得自己的掌心有些发麻。
“若不是你气我,我何至于动手打你……”王清荷语气里带了一丝理直气壮。
楚妗倒是没觉得疼,她顶着红痕,反倒扯了一抹笑:“大夫人,我不闪不避是因为我念及你的生育之恩,但是如今你一巴掌下去,我心底那点感激也被打散了。从今以后,你做你的大夫人,我做我的太子妃,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母女情谊,你以后也不用忍着恶心与我演什么母女情深。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并没有强求,我已经无父无母的活了十四年。”
楚妗微微顿了顿,杏眼弯了弯,忽然淡淡的笑了笑,“呵,没有母亲也没什么大不了,照样活得好好的。”
王清荷愣愣地看着她,心底第一个想法却是,她怎么知道自己厌恶她?
楚妗笑了笑,透露着一丝轻松,一个巴掌换与她恩断义绝,倒也划算。
王清荷见她笑意轻松,像是摆脱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她蓦然被刺痛了眼睛。
她下意识尖声道:“你以为生育之恩这么好偿还的吗?我十月怀胎生了你,你身上留着我的血,你就一辈子是我的女儿!”
楚妗已经不想跟她在这里辩解了,她撩了一下眼皮,带了一丝嘲讽,刚想说话,她的眼前就多了一道身影,将她护在身后。
清寒若梅,皎皎似月。
“你没事吧?”楚怀璟眼底满是担忧,他心疼的看了一眼楚妗的脸,连忙攥着她的手要往他的屋子里走。
楚妗蓦然鼻子酸酸的,撒娇一般地拉住他的衣袖,糯糯的喊了一声:“哥哥。”
王清荷见他们兄妹二人就打算这样离开,她立刻喊道:“你们站住!”
楚怀璟脚步顿住,冷冷的回首,寒声道:“你是要打我一巴掌,然后与我断绝母子关系吗?”
王清荷眼睛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颤抖地抬起手指着楚怀璟,道,“你……你……”
楚怀璟眼底像是终年不化的雪山,满是寒意。
王清荷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楚怀璟拉着楚妗渐渐走远,王清荷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跌坐在凳子上。
她眼前蓦然闪现一双绝望惊恐的眼睛。
那是十四年前的楚怀璟。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这两天应该就是要开始虐王清荷与楚静姝的了
第84章
王清荷跌坐在凳子上, 神色恍惚。
楚静姝见状,立刻上前,担忧道:“母亲, 您怎么了?”
王清荷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底的惊悸, 道:“我没事。”
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显然看得出王清荷说的是谎话。
她转头看到楚静姝眼底满是忧心, 她勉强笑道:“你不用担心, 我真的没事。”
楚静姝一愣, 眼底闪过一抹复杂。
王清荷对她而言, 确实是一个好母亲, 她心底略有些遗憾,她不止一次想过, 她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会活得多么耀眼夺目,真正的让人艳羡。
她俯身蹲下身子,垂下眼眸, 遮住眼底的不甘,随即她将脑袋靠在王清荷的膝上,眼底的神情莫测,飞快地划过一抹狠毒。
真是可惜啊, 她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孩子,若是她是她的亲生女儿,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王清荷掌掴楚妗的事情, 动静闹得不小,院子里的人大多都知晓了。
二夫人柳氏在香房里,带了一丝感慨:“大嫂做的太过了些,姑娘家的脸哪是随便可以打的,更何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小姑娘年纪小,脸皮薄,唉……”
三夫人钱氏心底涌上担忧,她想了想,站起身,“不行,我还是要去看看妗儿,那一巴掌声音可不小,脸应该也是肿了!”
她说完,扬声叫来自己的贴身丫鬟,道:“我记得我行李里面好像带了消肿的药膏,你去找出来。”
钱氏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她喜欢楚妗,对她一见如故,仿佛相处了很多年一般,这才没多久,心底其实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如今她被打了,她其实心底也是又心疼又埋怨。
王清荷好歹是世族大家的女儿,真正的名门闺秀,怎么还比不上她一个商户女明事理?
养女放在心窝窝里疼,亲生女儿倒是又打又骂。
以前她只是心疼楚妗的遭遇,如今倒是连王清荷也一并埋怨上了。
丫鬟将药膏找了出来,钱氏连忙接过去,起身欲走,柳氏拉住了她,笑道:“你是去二姑娘那里?”
钱氏颔首,忧心道:“我给她送些药膏,这出门在外的,指不定她那里没有药膏,姑娘家脸上顶着伤,多少有些不好……”
柳氏丹凤眼里闪过一抹光,她也款款直起身,“我陪你一起去吧,我也很担心她。”
钱氏一愣,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柳氏,跟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妯娌,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对于柳氏的为人怕是最清楚不过。
柳氏向来是无利不赶早,如今主动提出和她一起去看望楚妗,怕是想要在她面前混个脸熟吧?毕竟楚妗的身份大变,未来的太子妃,多走动走动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柳氏心里的确是有这个打算,老夫人膝下二子一女,女儿嫁了出去,就剩下楚江涛和楚江清楚江清两个儿子在身边。
楚江涛为嫡为长,承了爵位,楚江清便只能在朝中谋了一个清闲的职位,这番对比下,又加上老人家总是偏疼小的,老夫人对待二房向来是放在心尖尖里,好什么好东西都往二房送。
二房这些年靠着老夫人在府里过得可是顺风顺水,舒心得很。但是老夫人年纪大了,总有一天不能再庇护他们。更何况,老夫人一去,大房三房早就对二房很是不满,这家肯定是要分的,柳氏习惯了锦衣玉食,若是一下子被打回去,让她缩衣减食,她怕是要疯了。
好在这定国公府的几位姑娘都争气,大小姐是未来的宁王妃,二小姐更是个有大造化的,哎哟,直接成了太子妃,太子殿下瞧着那储君之位坐的稳稳地,毫无意外是下一任皇上,太子妃也不就是皇后了吗?
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二小姐成了皇后,到时候他们这些做叔叔婶婶的,还不得跟着沾光?
更幸运的是,这二小姐的生母是个拎不清的,要她说,她要是有个可以当皇后的女儿,她不得天天供着,烧高香哟!
以前楚妗天天缩在长乐苑里学习礼仪,出门也身边跟着那几尊大佛,让她怵得慌,也就没机会讨好巴结她。如今好了,两人决裂,楚妗心里怕是不好受,而且那几位女官也没有跟在一旁,这是个好机会啊!
她前去安慰一番,献献殷勤,这雪中送炭的举动,定能让楚妗心里感激。
钱氏无奈地看了柳氏一眼,心里想着,这柳氏不达目的定不会善罢甘休,还不如让她跟着去,她在一旁看着,也能让帮着楚妗应付她。
于是两人各怀心事的去了东边的香房,那里是府里的小辈住的屋子。
楚怀璟是世子,是那一排屋子中最宽敞的那间,寺里的香房布置的差不多,都是墙壁上大大的“禅”字,一个蒲团,桌椅和床。
她们去的时候,楚怀璟与楚妗正坐在桌旁上药,旁边还站着一个凶神恶煞的侍卫。
柳氏不认识,倒是钱氏多看了两眼,这面容好像有些熟悉,似曾相识。
楚妗无奈的说道:“长剑,你退下吧,我没事!”
长剑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说道:“恕难从命,殿下说了,让属下时刻跟在您身边保护您,方才您被打了,属下未能及时拦下来,已经是失职。此时若是再离开,让您有些微闪失,属下怕是要提头去见殿下了!还望小姐见谅!”
钱氏恍然,原来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以前她去长乐苑的时候偶然遇见过,怪不得她说这么眼熟呢。
楚妗瞥了一眼他,见他固执地站在一旁,打定主意是不走了,她只好无奈的收回目光。
随即她就看到门外的钱氏二人,楚妗一愣,随即笑着道:“三婶,您来了怎么不进来?”
钱氏眼底闪过一抹心疼,好好的脸上红肿一片,看着都疼,偏偏她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笑脸迎人。
她走进去,皱着眉道:“疼吗?”
楚妗一愣,心里划过一抹暖流,她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刚开始有些疼,现在好多了。”
楚怀璟忽然在一旁,淡淡的说道:“你方才还同我说不疼。”
楚妗身子一僵,讨好地转过身来,拉着他的衣袖,轻轻的摇了摇,脆声道:“我不是不想让你担心吗?又不是故意说谎的。”
楚妗以为楚怀璟对她的隐瞒生气,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却见他清冷的眸子里浸着浅浅的笑意,像是浸在水中的琉璃珠。
楚妗心里松了一口气,有些诧异楚怀璟这么冷情的性子也会开玩笑了。
但是那笑意稍纵即逝,不是楚妗一直盯着他,也不会看到。
钱氏见他们兄妹二人关系好,心里有些欣慰,那个家里也不是没有真心待楚妗的人。
她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只白色的小瓷瓶,道:“哦,差点忘了正事儿!我担心你脸上的红肿不好消退,正好我那里有消肿的药膏,特意给你拿过来了,你让丫鬟给你抹些吧!早些弄好脸上的伤,这么美的脸上留下伤痕就不好了……”
钱氏话落,就看到楚妗脸上划过一抹娇羞,一旁的楚怀璟脸色却有些难看。
楚妗小声道:“谢谢三婶,只是我这里已经有药了。”
钱氏下意识问道:“咦?你居然还提前备了药?”
小姑娘年纪小,心思倒是细腻,知晓出门带些药。
“不……不是。”楚妗眼神闪躲,吞吞吐吐的说道:“太子殿下那里有雪芙膏,长剑知道我的脸肿了,特意回清风院拿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