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方面从中调停,让他们维持表面的合作,一方面又希望他们相互制衡。
他当时将内阁首辅大臣之女唐阮阮许配给秦修远,也是知道两方不可能因为这一联姻便结秦晋之好,但恰巧又打不起来。
帝王之术,莫过于平衡。
秦修远若是推举李锦程,便好似他一介武官,却和世家大族有来往,这并不是皇帝想看到的。
若是推举王然,也是不妥。因王然曾经在秦家军服过兵役,只不过未同秦修远打过照面,但在外人看来,难免有提拔自己亲信之嫌。
秦修远沉吟片刻,道:“末将对两位守将都不熟悉,也不得而知。”
闵成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熟悉?”
秦修远感到压迫袭来,但他也自有气势,不偏不倚道:“这益州指挥使是个要职,需得慎之又慎。不如皇上安排个钦差去当地巡视一番,再做定夺?”
闵成帝微微一笑:“有人竟和爱卿想到一块去了?”
秦修远一愣,随即想起上次,去学士府之前和岳父闲聊过此事。
秦修远怕闵成帝起疑,便道:“不错,岳父大人忧皇上之忧,之前与末将讨论过此事。”
闵成帝见他神色泰然,有几许满意,便道:“不若,你替朕走一趟吧。”
秦修远闻声,一脸为难道:“回皇上,末将一介武夫,难当择优大任,不若请其他……”
“啪。”闵成帝将手中折子,放到案几上。
声音不大不小,让人不辨喜怒。
秦修远停了声音,默默等待皇上开口。
“修远。”闵成帝突然唤起他的名来。
“末将在。”秦修远遂俯身拱手,面上十分恭敬。
“朕记得,你小时候不是这般小心翼翼的。”闵成帝突然换了个话题,一旁的牟公公,微微变了脸色,神情复杂。
“你那个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不想做的,从不虚与委蛇。”闵成帝意味深长道:“朕那时候说,若是太子像你一般勇敢果决便好了……你可记得?”
秦修远瞳孔微缩,随即答道:“承蒙皇上厚爱,末将愧不敢当。”
闵成帝冷冷问道:“是不敢当,还是不想当?当年的事,你是否还在怪朕?”
三年前,秦修远的父兄带着几千轻骑误入敌军圈套,北齐不非吹灰之力,便灭了大闵最有威望的将帅。
当时闵成帝气得大骂——这是大闵之辱!你们不是忠勇世家,护国柱石吗!?怎么竟如此愚蠢无能!?
还差点剥了镇国公府世袭的爵位。
后来碍于朝中无人可用,秦修远又再三请缨,他才迫于无奈重新将兵符交到秦修远手里。
但那一场事件背后,皇帝的暴怒都放到了秦家无能身上,而对他们所中阴谋之追查,却无疾而终。
而秦修远重新掌权后,也不能提及此事,否则便有记恨皇帝的嫌疑。
秦修远思忖片刻,抬起头来,一脸懵懂:“哪件事?!”
闵成帝面色一凝,微微笑开:“没什么事。”
秦修远面上不明所以,却躬身跪地,道:“末将未能帮皇上分忧,末将有罪。”
闵成帝微微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几分,道:“朕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此事事关重大,自然要委派最信任的人前往,你可明白?”
秦修远单膝跪地,拱手道:“末将愿为皇上肝脑涂地……只是不知皇上到底想选什么样的人?”
闵成帝被这一问,便也沉吟了片刻,撂出一句话:“忠心重于才能。”
秦修远心中冷笑,面上却受教不已:“末将明白了。”
闵成帝点了点头,道:“那你不日便出发去益州吧。”
秦修远恭顺垂眸:“是。”
闵成帝无声颔首。
秦修远却恢复了自若的神色,道:“皇上可还有别的交代?”
闵成帝想了想,道:“此次前往,你便微服出巡吧。若以钦差名义前去,那便容易打草惊蛇,看得不真切。”
在这种事上,皇帝总是精明的,随即,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对了,听说你大婚第二日,便去练兵了?”闵成帝玩味地看着秦修远,道:“这帝都第一美人都未能留住你一日?”
第46章 东宫 皇上还是莫要为难末将了……
秦修远面露尴尬, 随即回应:“末将只是觉得,军务一日不可废。”
他对首辅大臣之女不冷不淡的样子,恰好合了皇帝的心意。
若是两人恩爱甚笃, 那恐怕唐阁老的天平也要偏向秦修远一边。
闵成帝一笑:“那你本次去益州, 便带上夫人随行吧,就当是朕给你放假了。”
秦修远一愣, 去益州骑马也得三天脚程,若是坐马车, 需得五天以上了, 她那柔柔弱弱的身子骨, 恐怕都要颠簸得散了架。
且还可能途中艰险, 她身上又还有伤……
于是秦修远道:“此去益州山高路远,内人身体……”
“皇上, 茶凉了。奴才帮您换一杯。”牟公公冷不丁开口说了句。
秦修远的话被突然打断,他不由得看了牟公公一眼。
牟公公倒是面色无波,一扫而过闵成帝, 却发现他面露审视,并未有语气中那么轻松。
他蓦地清醒过来, 前一段表现得不关心唐阮阮, 可这会儿又担忧她的安危……倒是容易让皇帝生疑。
他便继续道:“此去益州山高路远, 带个女人十分不便……皇上还是莫要为难末将了。”
皇帝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道:“无妨, 你总要习惯一下有家眷的日子。”
帝王之心, 就是如此难测。
若不是牟公公一声打断, 皇帝恐怕就要疑心秦修远和唐阮阮是否真的貌合神离。
秦修远瞧了一眼闵成帝,故作无奈道:“末将遵旨,这便回去准备一下。”
秦修远告退后, 闵成帝微微叹了口气,道:“牟谦。”
牟公公微笑躬身:“奴才在。”
“你说,秦修远是否还在记恨当年之事,所以才不肯全力辅佐?”闵成帝眼角微眯,若有所思道。
牟公公讶异道:“是吗?是否全力辅佐……奴才愚钝,无法分辨。不过奴才觉得,将军还是很听皇上话的。”
“哦?何以见得?”皇帝饶有兴趣问道。
“皇上让他娶谁就娶谁,让他带夫人出游他就带,这可不是听话么!?”明明是不痛不痒,又极其浅显的说辞,牟公公却一脸认真。
闵成帝嗤笑一声:“你懂什么!?”
不过随即又道:“倒是比他父亲听话许多。”
闵成帝随即想起了老镇国公秦穆,秦穆是他当年的太子伴读,总有些旁人不可比拟的情谊。
虽说两人情分在闵成帝登上皇位之后,在多次朝事争执中消磨了不少,但到底心中也是有几分顾及。
秦修远和秦穆长得相像,是以他见到秦修远的时候,容易想起秦穆来。
闵成帝心中有些愁绪,却无处可诉,他只得端起茶杯饮一看,看能否浇灭内心焦躁。
这是新的雨前龙井,可闵成帝皱了眉道:“这茶真是越喝越没滋味了。”
牟公公一脸诧异,道:“皇上上月不是还说这雨前龙井好喝吗?”
闵成帝一脸厌弃,道:“喝来喝去都是这几种,这么多年,早腻了。”
牟公公瞧着他的脸色,便开口道:“也是,这些茶都比不得金风玉露来得好喝……”
闵成帝神色黯了几分:“若是宁儿还在,朕便能常常喝到金风玉露了。”
牟公公余光瞄着闵成帝的脸上,似是并没有不悦,倒是有几分怀念,便道:“虽然宁贵妃不在了,但是太子还在,皇上若是累了,不如去看看太子?放松放松。”
闵成帝迟疑道:“罢了。”
他重新拿起奏疏,没过一会又道:“若是忙完还早,便去看看吧。”
牟公公会意,便默默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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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日,太子却没有在太学之中。
清轩平日里都坐在太子身旁,可今日他从家里赶过来便开始上课了,直到中午下课了,太子也没来。
“你可知道太子殿下去了哪里?”清轩一边收拾书箱,一边问王皓翔。
王皓翔是王太尉的幼子,一向与太子、清轩交好。
王皓翔摇了摇头,道:“我怎么知道。”随即,他又偷偷努了努嘴:“也许他知道。”
他——指的是二皇子。
二皇子此刻正立在大学士李大人身旁,一脸虚心地求教学问。
他不过十四岁,然而行为举止都依着皇后的脾性,一派老成持重的模样,今日又穿了淡黄色的长袍,束着白玉腰带,他本就和太子同年,只是比太子晚出生了两个月而已。
若是看背影,八成要一眼将他认成太子。
此刻,他问了什么不知道,但只听得李大人一声:“二殿下才思敏捷,想必近日没少费苦功吧?”
二皇子便谦虚道:“先生谬赞了,元凯资质平平,比不得太子哥哥聪慧,便要多花些心思研究学问了。”
李大人听了这声“先生”心里又美了几分,按说二皇子只需称他为李大人,而对方却恰当好处地用了“先生”二字,足以说明对他的敬重,视他为师。
李大人连忙道:“微臣可当不起您这声‘先生’!不过,今日太子殿下没来,可是身体有恙?”
二皇子微微一笑,低声道:“太子哥哥昨日说御花园的风景尚好,想近日去放放风筝,也不知今日他是否……”随即他又一脸懊恼,道:“元凯失言了……先生就当没听过罢……”
李大人讪笑一声,道:“是……”
以李大人的品阶,虽是为皇子们授课,但毕竟比不得唐阁老等一众老臣的威望,自然是哪个皇子都不敢得罪。
且以太子目前的情况,既没了生母作依靠,学业上又不用功,听闻皇上对他也不闻不问。
如此下去,东宫之位要不要易主……也未可知。
李大人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二皇子的生母是张皇后,皇后母家势大,二皇子又颇为上进,皇上若到时候真起了易太子的心思……这位恐怕就是最好的人选了。
思及此处,他的眉眼立即又谄媚了几分,问道:“二殿下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微臣一一为您解惑。”
二皇子却是皮笑肉不笑道:“都明白了,多谢先生。”
遂转身回了座位。
他本也不是特意去提问的,且问得多了,岂不是显得自己愚笨?!
王皓翔和清轩在旁,听见了二皇子对李大人说的话,王皓翔有些气愤,便想冲过去找二皇子理论,刚刚站起身,便被清轩拉住。
清轩对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当务之急,是要先招到太子。”
王皓翔转念一想,也对,若是太子在,那二皇子也没法无中生有,败坏太子声誉。
午间休息之际,清轩便和王皓翔一起偷偷溜出了太学,一出门,他们便碰到了东宫的小太监小顺子。
“两位小公子,奴才可等到你们了!”小顺子一脸焦急,看他满脸汗意,想必在门口被晒了好一会。
“太子殿下去哪了?”清轩急忙问道。
“太子殿下……他、他身体不适,便不想来太学。”小顺子支支吾吾道。
“太子殿下得的是什么病?”王皓翔一脸担忧问道,他们三人平日里是铁三角,少了谁都不行。
“这……奴才、奴才也不好说,两位小公子还是随我去看看罢!”小顺子实在不敢明说,太子殿下躺在床上,蒙着头已经一上午了,既不许他们请太医,也不许他们去禀告皇上皇后。
“走,快带我们去。”清轩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们需得快些,若下午上课咱们三人都没来,指不定那边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王皓翔一听,也有些着急,,便拿起书箱,跟着小顺子快步去了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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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内古树参天,郁郁葱葱地环绕着整座宫殿,使人望而生畏。
可宫门口的柱子却已经年久失修,连红漆都不亮了。
陈旧古朴的气息,与这皇宫的金碧辉煌有些格格不入,似是甚少有人踏足而来。
“殿下!清轩公子和皓翔公子来了!”小顺子带着他们二人直接进了内殿。
内殿之中,几个宫女太监都不安地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太子躺在床上,用被褥蒙着头,道:“让他们出去!出去!”
清轩皱了皱眉,道:“太子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太子为人忠厚,待人诚恳没架子,所以他们一向亲如手足,从没见过太子如此失态。
太子没有回答,只闷闷道:“你们出去!本宫想一个人待着……”
王皓翔觉得那被子里定有古怪,便问道:“太子殿下为何要躲在被子里?”
“本宫、本宫觉得冷!不要你管!”太子的声音,分不清是惊慌失措还是赌气。
“冷?”两人有些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