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冬日天气也极冷,暖阁里烧着炭火盆,虽然巡抚家用的炭已是极好的了,几乎看不见什么明显的烟尘,但凡是炭火燃烧都要产生些废气,人多了,不通风的地方味儿终究不好闻。
黛玉后世到苏州旅游,是好生逛过这巡抚衙门和官邸的,今日来之前就没起心思逛,于是挑了个好位置坐了,临近一扇半开的玻璃窗,又采光又通风,不但不冷,还能隔窗瞧瞧院子里的景色和一院子琼闺秀玉。
后世有句诗叫‘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虽然不如古诗讲格律,其中的道理却值得玩味,黛玉觉得,这一院子的闺秀,原比巡抚官邸的景致更好。
听见有人颇是跋扈的要抢位子,黛玉连头都没回,她打一进暖阁,一眼就扫中了这张桌子。林家几个女孩子没去院子里头玩,方才暖阁内空桌子多,黛玉自然捡了最舒适的一张。此刻想是外头的女孩子们逛得身上冷了,陆续进暖阁来,便有人争强好胜了。
林家几个本家姑娘出身不算高,以前她们就是来这种场合,也是不与人相争的。今日这状况,对方那丫头还没开口呢,黛玉就察觉到了同伴的局促不安。
黛玉这才回过头来,见旁边一个本家姐姐就要站起来,黛玉伸手在桌下将其一拉,那位本家姑娘又坐下了。论起来,巡盐御史虽是三品,都察院右都御史却是二品,跟姚巡抚同级,今日的闺秀,数黛玉身份高,那本家女孩子一想到这节,才又有了底气。
其实穿越到后世几年,黛玉已经比古人少了几分门户之见,只要是可交之人,黛玉向不以出身自居,但是若有人要仗势欺人,黛玉也不介意用一用自己的身份。
黛玉是头一回参加姚巡抚家的宴会,林家本家几个姑娘却是去年就来过。玉竹就坐在黛玉左侧,见那侍女来得快,拉过黛玉的手,飞快地写了‘参政道’三字。
参政道亦为从三品,掌管一地钱谷之事。品级虽比巡抚低,却也有直奏之权,上达天听;不但在管理地方上有颇为独立的行政权,且实权也极大,算来也是封疆大吏了。因江南纳全国半数赋税,本朝不但极重视江南盐茶钱谷诸事的监管,还将财政之事分权。譬如盐政衙门设在扬州,巡抚衙门设在苏州,江宁织造又设在金陵。另外,光是江苏一地,便有参政道员二名,一在金陵,一在苏州。
玉竹在黛玉手上写了参政道三字,显然这位来争位置的姑娘是苏州参政道范光熙家的姑娘。
黛玉好容易穿越回幼时,自然要为家族命运拼一把,因而刚穿越回来,就格外重视搜集朝廷和地方的各级官员信息。
范光熙膝下二子一女,幺女尚未及笄,看那小姑娘年纪,应当是范家幺女了范适了。
范适的父亲品级比姚若祖父低些,但她是嫡女,姚若是长孙女,论起来,范适的身份比之姚若为高。但姚若今日是主,范适是客,范适倒是不会去要姚若的强,而黛玉则是不同。
黛玉本就生得极出挑,就是放在众多琼闺玉秀里,也能让人一眼就瞧见她。今世又饮食健康,注重锻炼,除了原本就灵秀至极、姝丽无双外,格外添了一种活力,越发有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气度。虽然还未七岁,却叫人难以忽视。
加之黛玉办了几件事都传了出去,都说先头巡盐御史的独子落水,是六岁的林家大姑娘救的。这件事因为在大众看来太过惊世骇俗,越是大大方方传出去,反而没什么人信,可见许多人就是爱信小道消息。
还有便是年前黛玉扫了族叔族兄的脸面,和前两日刚发落了几个庄头管事。因这两件事发生在苏州本地,倒传了出去。
林大姑娘小小年纪那样厉害的名声丽嘉,和眼前这样玉雪可爱,灵秀至极的样子出现了极大的反差,林家又是头一回来巡抚大人家中做客,前来的夫人、太太们难免将目光投给了黛玉。
范适因头上有两个嫡兄,在家极受宠爱,便觉林家女一个没留头的丫头凭什么抢自己的风头,心中便有不喜。不过刚开始她也不愿生事,苏州一地有头有脸的女眷们都来了,自己若莫名寻林大姑娘的不是,也怪没意思的。
但范适带着一个嬷嬷四个丫头走近暖阁一瞧,便来了主意,指使贴身丫头去让黛玉一桌换位置。
范适的丫头走到桌旁,一福身道:“几位姑娘,我们姑娘喜欢这一张桌子,能否请几位姑娘移步换一桌?”
春山站出来道:“你们姑娘喜欢这一张桌子,便跟巡抚夫人说去?若是巡抚夫人同意,你们将桌子搬家去也没人拦着,巴巴的来跟我们姑娘说甚?”
黛玉抿了一下嘴,穿越去后世一朝,她已经不将屋里下人当奴才了,而更像后世的老板对待员工。不过春山作为自己的贴身大丫鬟,便是秘书的位置,替自己打发无关紧要的麻烦,倒是分内之事。
扑哧一声,黛玉和雪雁倒没出声,但是一屋子的小姐丫鬟,总有人被春山这句话惹得笑出声来的。
范适那丫头断没想到这边的丫头这样伶牙俐齿,又不按套路出牌,顿时涨红了脸。但这样的场合,一旦出手,便要争个高下,否则日后自家姑娘出门应酬都抬不起头。
于是那丫鬟顿了一下,整理了思路,笑道:“这位姑娘说笑了,这临窗几个位置,我们姑娘喜欢,烦请几位姑娘换一下座位。我们姑娘不会白劳烦几位姑娘移动,会有谢礼的。”
春山也笑了,道:“我们姑娘喜欢清静,烦劳你们姑娘出去,别吵吵嚷嚷闹得我们姑娘脑仁疼。我们姑娘不会白烦劳你们姑娘移动,会有谢礼的。”春山面上还挂着笑,但这笑容是真笑还是皮笑肉不笑,满屋子瞧热闹的人也看见了。春山心下是鄙夷的:什么阿物儿?这位姑娘定是在家受宠太过,出门也傲慢不知收敛,想抢了姑娘的位置给点东西就打发了?将自家姑娘当什么了?既如此,春山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春山可是林家家生子,黛玉读书的时候在一旁伺候笔墨,也识文断字的,百年传承的世家仆,那份子不卑不亢举重若轻,谈笑间便将对方的傲慢原封不动的还回去了。
这番话自然又引起了些许笑声,人都是爱热闹的,这暖阁内的风景,可比院子里好看多了。
但毕竟今日的娇客,也都是苏州一地有体面的女孩子了,一屋子闺秀,其实是没谁放声大笑的,就那几个没忍住不小心蹦出来的轻笑声反而更刺耳。其实春山也就是把那范家丫头的轻慢原封不动的还回去,范适却觉受了奇耻大辱似的,对身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好没规矩的丫头,我们姑娘有事和你主子商量,岂有你一个丫头一而再再而三插嘴的余地?知道的呢……”听到这里,黛玉大约知道那嬷嬷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便适时的打断了她。
黛玉将手一伸,道:“谁有事和我商量?怎么不见拜帖?知道的呢,说你们做下人的忘了规矩,不知道的呢……”不过黛玉到底给范家留了面子,剩下的半句没说。
但是在场的也都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剩下的半句但凡不是糊涂的,都能知道:无非就是‘不知道的呢,还以为范家家教如此’。不过这话委实不是黛玉要刻薄人,这话是范家那嬷嬷用来刻薄林家的,被黛玉截胡了,抢先反问范家。
这样的话,不管属不属实,被人当众说出来,委实没有意思。和黛玉同桌而坐的都是林家本家的姑娘,人家这句话,可不是对着黛玉一个人说的,是对着姑苏林氏这个姓说的。若真叫人将‘林家家教不过如此’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以后再怎么找补都失了先机。因而黛玉必须抢先。
黛玉还把真正刻薄的后半句话收回去了呢,光前面几句话,对范家主仆而言,那就不得了了,在范适看来,林家不待这么折辱人的?范家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全然忘了林家不过是用她的手段回敬她罢了。
倒是范家那嬷嬷,原是范适的奶娘,活了这一把年纪,比之范适会审时度势多了,这林大姑娘一张口就能抢先说自己想好的话,今日自己一行人恐怕没人是这位大姑娘的对手。
不是对手,却也不能认输,一屋子的闺秀看着呢。那嬷嬷正在着急,姚若闻讯赶来了。
今儿姚若负责招待闺秀,忙了大半日,刚坐下喝了口茶,便听说暖阁起了冲突,忙赶来了。黛玉也知道今儿这事闹不大,这边一起冲突,必有人去报信,就算看主家的面子,两边长辈也会各退一步。
“阿适,林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误会?”姚若问。
范适和姚若更相熟,见姚若来了,便先下手为强,抢先道:“阿若,我回回来你们府上,在暖阁都是坐那一桌,今儿却叫几个小户女子抢了先,这成什么道理?”
姚若听了,一皱眉,道:“阿适你在胡说什么?这位林大姑娘是巡盐御史林大人的嫡女,本是列候之后,也是书香世家,自是大户出身。”又转身对黛玉歉然一笑道:“林姑娘别生气,阿适她许是认错了人。”
范适听到这里,却故作惊讶的一笑,道:“啊?原来是巡盐御史家的嫡女,对不住对不住,我见林姑娘身边只带一大一小两个丫鬟,以为是什么小户女子,竟然也敢来巡抚衙门滥竽充数。”
范适自然知道窗边坐的就是黛玉,但是她不忿黛玉,便是看到黛玉只带两个下人,才心生一计,想要嘴上讨几句便宜出出气,就是母亲来了说她不是,也不过一句身边下人太少,以为是小户女子揭过去。
官宦人家讲究出身规矩,这好座位本身就是留给身份高的,小户女子不配这一桌,只要自己不知道林大姑娘的身份,叫她们挪一挪座位,便谁也说不着自己。谁叫林大姑娘只带两个丫鬟?身边连个嬷嬷都没有?
自然,林大姑娘身边一个丫头张口就将自己的丫头秒杀了是范适没有想到的;这林大姑娘一开口,更是话里贬损了自家的奴才,画外影射了自家的门风。
因此,范适明知黛玉的身份,却故作不知,故意用略带夸张的语气将林大姑娘小门小户的话说出来,方些许解了心头之气。现在长辈们都来了,林家那丫头再是伶牙俐齿,若是回嘴便是落了下成。
黛玉果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抿嘴而笑,站起身来,走到贾敏身边。
本来范适觉得自己贬低黛玉一通,许多人听见,已经找回颜面,又见黛玉仿佛并不在意,完全没有丝毫气愤的样子,范适又气起来了。闺阁拌嘴,本来就是气得要死的一方落了下乘。
黛玉什么都没说,也没告状,但范太太不能当什么都没听见。于是笑对贾敏说:“林太太,适儿被我惯坏了,口无遮拦的,您别怪她。”又转身将范适鼻子轻轻一点,道:“这位林姑娘是巡盐御史大人的千金,适儿怎可胡说?”
范适见了黛玉那张混不在意的脸就来气,见母亲并没压着自己向对方赔礼,心下方舒服了些,嘟囔道:“母亲,我不过是认错了人而已。”
贾敏见黛玉表情轻松,不像吃了亏的样子,对范太太这种护短行径便也一笑置之,携了黛玉的手,道:“玉儿今日可玩得开心,认识了哪些闺秀?”母女两个说话去了。
这么多人瞧着,有理无理的,逞个口舌之能,叫众人瞧一场热闹,也怪没意思的,贾敏也好,范太太也好,都不愿失了体面,各自带着女儿走了,这事便也算了。
待得长辈们散了,林家本家几个女孩子才又聚在一起,纷纷对黛玉道:“吓死人了,妹妹你不怕么?”方才一场嘴仗,虽是黛玉主仆出头,论年纪,倒是黛玉年纪最小。
玉竹算是稳重的,也对黛玉道:“那范适姑娘仗着身份,我们都不与她相争的。真是头一回瞧见她被气成这样。妹妹有本事,妹妹的身边人也有本事。”方才那一番争执,林家女哪个不觉得畅快呢?开开心心来做客,若是没有黛玉,自己还真得巴巴让了位置。虽然是身份使然,但到底没意思。
黛玉淡淡笑了一下,此事不过一场闺阁冲突,但是叫黛玉觉着,范适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敌意,未必是来自闺阁,回去问问父亲范家更倾向于哪位皇子,便知今日这闹剧因何而起了。
“这种人怪会蹬鼻子上脸,以后姐姐遇到这种事,不让就完了。左右长辈们很快会来调停,没脸的是无理取闹的人。”黛玉对本家的女孩子们道。
林家几个本家女孩子深以为然。这个扬州来的妹妹生得好看也就罢了,怎么就那么聪明呢?
第27章 黛玉不曾吃亏,贾……
黛玉不曾吃亏, 贾敏也将此事撂开得快,范太太见了范适那一脸委屈的模样儿,当着众人的面儿还维持着体面, 私下却少不得问了范适缘由。
范适身边的丫鬟嬷嬷不敢隐瞒,将之前花厅的事学了个足。这些也是能带出门的大丫头的基本素质, 应变能力要有, 记忆力还不能差, 遇到事,主子问起来能还原经过。
范太太听了, 气得咬牙, 道:“这林家丫头怎么一对主仆都这样牙尖嘴利。”顿了一下,又埋怨范适道:“好端端的,你去招惹她做什么?”
范适小声道:“还不是为了给舅舅出气。”
一句话将范太太吓得脸色都变了, 忙道:“不许胡说。”环视了一下四周,范太太又小声道:“你呀, 不能总这样沉不住气。”
范适也知道这种事非同小可,便换了话题,道:“林家那丫头真是气人, 今儿那么多闺秀瞧见她主仆牙尖嘴利刻薄我的样儿, 若不找回场子, 以后我的脸往哪儿搁?母亲,得想个办法如何给我出了气才好。”
范太太出身承恩公府的旁支,一母同胞的姐妹两个, 一嫁簪缨之家, 乃是如今的南安王妃;一嫁青年才俊,亦是世家公子,已经升任苏州参政道的范光熙, 便是如今的范太太。
出身这样的人家,范太太的素养不知比范适高了好几倍,略一想,便道:“你不必和那林丫头争闲气了,没得叫人说你失了风度,这事我有法子。”
范适听了,才复又开怀。
等黛玉玩得够了,贾敏也略和黛玉说了几句范太太的出身。两人都出自公侯之家,在京城也都是名门闺秀,原是相识的。且两人嫁的相似,都是年轻进士,就是二人不比,京城世交故旧说起两位外放的姑太太,也是有所比较的。
于是贾敏将范太太的出身简略跟黛玉说了下,道:“范大人也是一地大员,范太太更是出身高贵,那范姑娘就是略骄气些。咱们家自然不用怕她,只是日后你出门,还是多带几个人好,省得被人蹬鼻子上脸。今日你虽未吃亏,难保以后不遇到更刁蛮的。”
至于承恩公府钟氏,在家时候贾敏早就跟黛玉细说过了。元嫡皇后便是出自钟家,也就是当今太子的生母。后来钟皇后身子不好,承恩公府为了稳固皇后的地位,又送了一位钟氏女入宫,乃是九皇子生母小钟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