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见状,也将下人屏退了,另外,也让邢夫人和凤姐将贾家姐妹们带了下去。王氏原本也想走的,但是事关宝玉,便教丫鬟带着宝玉出去了,自己则尴尬的留在了那里。
贾敏见屋内只留了自己母女和母亲、王氏婆媳,才缓缓的道:“我问母亲,若是府里哪家奴才家里生了小子,天天有人说强过府里的爷们,母亲作何感想?”说完,贾敏朝皇城方向看了看:“当年曾祖随太|祖皇帝打天下,何其艰难,才有了如今的家业。母亲总听过石人一只眼。”
怎么没听过!
黛玉穿越到后世看过史书,才知道大灵朝是正史上不曾有过的朝代,但是分野也是在元朝以后。元朝末年天下大乱,饥民遍地,义军四起。依旧有韩山童散布‘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偈语,后来修河堤的民伕在黄河决堤处挖出一只眼的石人,而追随韩山童起义抗元。
不同的是,正史上,是朱元璋收服天下,建立大明,而在大灵朝,则是太|祖皇帝胜出。但是石人一只眼的典故,却是四王八公这些勋贵之家都知道的,第一代荣国公贾源固然是亲历者,就是贾母也没少听父辈说起。
贾母和王氏,格局眼界小,平日只知道将这荣国府的利益捏在手里。但是两人却也不蠢,起码贾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二人都反应过来了。两人都是面如土色。就是王氏和贾敏积怨已深,此刻也忍不住想请教贾敏该怎么办。
贾王氏还有顾忌,贾母则是关心则乱,直急道:“这可怎么好?当年宝玉刚出生,我就给你去了信,你如何不提醒我?”
宝玉出生那年,正是林如海夫妻外放九江的头一年,当年接到信,夫妻两个确然当时就觉得不妥。然而京城到九江千里迢迢,一来一回的书信来往,此事早已传得天下皆知了。更何况林如海作为太子妻弟,只会躲着这样的事,怎能沾染这样令皇家忌讳的祥瑞。
贾敏淡淡的道:“母亲想想我们老爷的身份,如何提醒?况且我们就是写信回来,这事不也传遍京城了?不提则罢,提了不过是害了这孩子罢了。”
“那如今可有补救之道?”贾母是真心疼宝玉,黛玉都看到外祖母额角的冷汗。
贾敏便冷笑着没说话了,说真的,她都不信衔玉而诞这样的事,但其中的猫腻只有王氏自己知道。
王氏也知道怕了,只是她兀自嘴硬道:“这种胎里带来的东西,又不是哪个人能控制的,再说宝玉长这么大,不也好好的么,姑太太就算与我有隙,也不该诅咒孩子。”
贾敏笑道:“正是这话呢,所以这话我是头一回说,也没让不相干的人听见。这玉是什么来历,没人比二嫂子还清楚,我不过是略给母亲提个醒。胎里带来的玉固然是个稀罕物,但是这稀罕物到底怎么来的不重要,世人怎么信才重要。”又瞧了一眼皇城的方向,贾敏接着道:“那里怎么信,才是第一要紧的。”
贾敏又收回了目光,道:“再则,若此物有心人提前准备的,则是有人要害家族啊。母亲想想,自从有了这稀罕物,两位哥哥在官场可有寸进?”
贾母一愣,太宗皇帝对自己丈夫贾代善极是信重,临终遗本一上,便准了贾政一个工部主事之衔,但是这么多年过去,贾政确然只升了一级半品的官职,现在是工部员外郎。至于贾赦,从来都只是虚衔,虽然袭爵,却没领过一日的实缺。
黛玉没插话,只注意瞧王氏的神色,果然贾敏说到此处,王氏神色一变,眼睛转了好几回,又是疑惑,又有些许恼怒。而且王氏的手都在些微颤抖。
但王氏依旧嘴硬道:“姑太太对我误会颇深,今日仪门的事,也确然是我安排不周,下了姑太太的面子。但是姑太太何必拿这样的话来挑拨我与婆婆、与丈夫的关系。姑太太这是要将我往死了逼了。”说着,便抽出帕子抹泪。
贾敏神色依旧淡淡的:“我若要挑拨,便不会当着你的面说这些话。君子坦荡,我与你的账,自会一笔一笔的算,我却看不上这样的鬼魅小道。”
这玉怎么来的?一个跛足道人给的,跛足道人怎么来的?乃是王氏的嫂子王子腾夫人跟王氏说:有个极灵验的半仙。
第39章 贾敏没当众说破此……
贾敏没当众说破此事, 已经给王氏留足了颜面,自然,也是瞧在宝玉乃是贾家子孙的面上。所谓宗族, 便是只要贾宝玉姓贾,便和金陵贾氏荣辱与共, 宝玉这件事, 也牵扯到贾家其他子弟的前程。
话说到这个份上, 贾敏便和王氏无话可说了,王氏也从荣庆堂告辞出来。当着贾母的面, 王氏尚且勉力维持着冷静, 刚出了荣禧堂,便身子晃了晃。金钏、玉钏太太脸色极不好,脚下步子也浮, 忙上来扶了王氏问:“太太可是身子不好?可需要请太医?”
王氏摆了摆手,叫丫鬟扶着回了荣禧堂。
一路上, 王氏在反复咀嚼贾敏的话,心中却狐疑道:她又知道了,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宝玉那个玉, 确然不是胎里带来的。当年自己生元春的时候, 因为生在大年初一, 都说元春是有造化的,婆母因为这句话,喜得什么似的, 对元春千娇万宠不说, 二房也因此,得了贾母更多的关照。
摸清婆婆这个脾性,王氏尝到甜头, 后来又有了身孕,王氏便起了些歪心思。但是按月份算,王氏这次怀的孩子该当四月下旬或是五月上旬生,左不离就是那几日。四月下旬自然没什么特别的好日子,五月更是被世人称之为毒月。
眼看着这一胎无法利用出生在一个吉利的日子这法子博得婆母的宠爱了,王氏便又起了别的心思。正在这时,江南有极厉害灵验的一僧一道,活似半仙的事便传入了京城。
后又通过王子腾夫人的引荐,王氏见到了那一僧一道。至于通灵宝玉,便是那跛足道人变戏法似的拿出来的,只见那跛足道人凭空一招,就一块上面錾着字的雀卵大小的美玉出现在他手中。那美玉是王氏重金买的,屋内产婆也是自己亲信,衔玉而诞的故事便是这样编出来的。
为了逼真,稳婆给宝玉接生的时候,还在宝玉刚落草的时候,便捂住了口鼻,又将那美玉在血衣上蹭了蹭,假意在宝玉口中扣了一下,才放开宝玉的口鼻,令其大哭。却口称哥儿刚落草的时候没哭,乃是口中衔一美玉的缘故。
给宝玉杜撰了一个衔玉而诞的出身,果然荣府上下皆传宝玉大有造化,宝玉一跃成为婆母最宠爱的后辈,自己也母凭子贵,在荣禧堂住得越发安稳。
但是方才贾敏的话给了王氏一击重锤。若是哪个奴才家的孩子,传出比主子哥儿还有造化,自己会如何?
王氏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也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之辈,王氏连当初比珠儿出挑的嫡长孙贾瑚都容不下,何况奴才的孩子。但是宝玉又如何跟凤子龙孙比?凭什么一个臣子家的孩子出身,竟然天降祥瑞,衔玉而诞?
想到此处,王氏一身冷汗,原来,宫里容着宝玉平安长大,已是大度。
王氏又想起宝玉抓周的时候,只抓钗环水粉的事。那次是被人做了手脚,那次抓周的诗书笔墨,小刀小剑,全都被人涂了芥末辣椒。小孩子抓周,实际上抓到什么都忘嘴里送,宝玉自然抓到这些东西,刚送到嘴边就开始哭哭;忙扔了抓别的,也只有胭脂水粉的盒子上不但没被人涂这些,还抹了蜜,宝玉自然抓了就笑。
宝玉抓周的时候,是贾政和许多男客在一处观礼,因此还闹了不小的笑话。王氏是事后才知道的,将那抓周的诸多物件儿一查,王氏就知道被人使了坏。
当年,王氏因为这事暗中查了好几回,就是没查到主使,如今经贾敏一提,王氏却不由得朝东府方向看了看。能将宝玉衔玉而诞的事跟皇室联系起来,怕招来祸事而出手阻止的,贾敬便算一个。且贾敬乃是一族之长,为了族中子弟不受牵连,策划此事合情合理。
王氏咬了咬牙,宝玉抓钗环水粉的事,王氏心中暗恨了好些年,如今看来,竟是保住了宝玉一命不成?若换成自己是族长,定是来个永绝后患。
想到此处,王氏又是打了一个寒噤。
除此而外,王氏又狐疑道:就算当年贾敬对此事留了心,后来策划了抓周之事,贾敏又怎么知道通灵宝玉的事乃是杜撰?难道林家查当年不孕的事,顺藤摸瓜,还查到了别的?
王氏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但是事到如今,除了强作镇定外,也没别的法子,只得推说身上不爽利,躲在房里不出来。
王氏走后,贾敏就命人将黛玉也领出去了,只和贾母母女两个说话。
贾敏随夫外放九年,如今母女见面,自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加之林佑落水、贾敏十年不孕两件事,贾母心中疑惑已久,也要亲自问问闺女。
众人都下去了,贾母又让鸳鸯在屋外守着不叫人靠近,才问:“敏儿,这些年,姑老爷对你可还好?有无不顺心的事,给母亲说说?”
贾敏愣了一下,不过到底是嫡亲母女,很快反应过来贾母这话的意思,笑道:“不顺心的事,我成婚二十年都出头了,自然不少。第一庄便是婚后十多年不曾有孕,受了多少委屈白眼?幸得我们老爷府上重规矩嫡庶,老爷三十以前,都不让姬妾怀孕。后来离京外放,我们老爷依旧重视我,我也儿女双全。
第二桩便是佑哥儿落水的事。母亲且想想,我和老爷成婚十余年,才这么一子一女,连哪里磕了碰了我都心疼。可是竟然有人因官场上的事,向佑哥儿下手。母亲您说,朝子嗣下手的事,是什么仇怨?”
其实当年林家送来的礼明明白白打了二房的脸,贾母本能的将事情推到林如海身上后,贾母打发过贾琏下江南,原本是要化解一下误会,若是贾敏有什么不如意,也叫贾琏亲探一下。
谁知贾琏回来后,说姑妈过得极好,在家中也能做主,丝毫没说林如海的不是,反而跟贾赦嘀嘀咕咕商量极久,又是去舅家认亲,又是和凤姐大闹的。反将一个荣国府折腾得也不安生。
从两年的通信来往看来,贾母已经隐隐觉得林家发生的事,非林如海之过了,只是陈嬷嬷乃是她亲信的亲妹子,王氏也没有千里迢迢害林佑的理由,贾母便抱着偏见认定了姻亲不睦是林如海之过。唯有如此,贾母才能觉得心下稍安。
今日贾敏回娘家,贾母光是看了贾敏脸上神采就有不好的预感,但是总要亲口问过,贾母才能死心。得了贾敏如此回答,贾母觉得心中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透不过气来。
好半日,贾母才道:“赖家一家子性命被我捏在手上,当初为了拿捏陈山子夫妻两个,我还特地将她的小儿子陈元留在府上当差。就算为了家人性命,他们夫妻不会对你不尽心,她如何敢害你?虽然你对此事甚是笃定,我总觉说不通。”
贾敏道:“两年前就审清楚了,这回我回京,又亲自问了陈嬷嬷。一来,当年我阻止过将赖尚荣放出去做良民,赖家怀恨在心;二来,王氏承诺陈嬷嬷听她吩咐,将来就将陈元或是陈元之子也放了身契做良民。”
贾母做了几十年的国公夫人,也算养出气度了,乍听如此震惊的消息,倒没有摔茶杯,只有一声轻响,是茶盖磕到茶碗的声音。
匀了好几口气,贾母才道:“这如何可能?就是你和你二嫂子素有龌蹉,也不过是相互不服,哪里到了要人断子绝孙的份上?”
贾敏冷哼道:“丧心病狂之人,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若是母亲不信,改日我带母亲去见陈嬷嬷。” 略顿一下,贾敏反问:“母亲,赖家这样狼子野心的人留不得,母亲为何不处置了他们一家?”
贾母身子一颤,赖家作为自己的亲信,替自己做过不少事,也捏着自家不少的秘密,若要处置,贾母担心赖家狗急跳墙。于是道:“哪有你说的那样,我用着他们家还算顺手。况且用了几十年的老人了,我是知道他们家的。落点子好处是真的,说要欺主却是不能。”
自己身边的素香做出背主的事后,贾敏想通了很多事,也隐隐能猜到贾母不愿处置赖家的难言之隐,只劝道:“母亲且小心些吧,身边留着咬人的狗,总是不好。再说,陈山子一家我必是要处置的,母亲确定就是为了姓陈这一家,赖嬷嬷还能一如往常的忠心?”
这话将贾母问得心中一憋,总觉得呼吸都不大顺畅。半晌,贾母才道:“我身边就这么一房得用的人了,若是处置了,日后少不得受人拿捏。”
这话的言外之意,乃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府中许多人已经换成了王氏的亲信。贾敏听了这话,便知劝不动母亲了,只冷冷的道:“母亲且想清楚了,这起胆大包天的人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来,终究是府上落不是。别养虎为患,祸害了祖宗基业。”
贾母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除掉赖家,无异于自断臂膀,贾母也不甘愿。叹了一口气,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便转口道:“就算以前陈嬷嬷做过背主的事,怎么佑哥儿落水的事也算到了王氏头上?”
贾敏道:“这件事我们倒没算到她头上。不过是当初她收拢了素香,后来又将素香借给了甄应嘉,墨韵是我自己买的丫头,背主是另有人挑拨,素香只是给墨韵传递消息提供方便,这件事王氏不算主谋。”
甄应嘉前些时日才被押解进京,虽然太宗皇帝有意放他一马,但除了盐税案,还有诸如包揽诉讼、重利盘剥、欺压乡里等等罪名证据确凿,活罪难饶,甄家一家都被判了流放北疆,甄贵妃和二皇子求情都没用。就是这样,还不停的有御史、言官进言,说对甄家判得太轻,难以服众呢。
听到甄应嘉三个字,贾母有些不自在,道:“官场上的事,也不是我们内宅女子能够说道的。甄应嘉也得了报应了,佑哥儿现下也好好的,且你也知道王氏不是主谋,若不,叫你嫂子给你赔礼道歉,你就宽恕她这一回吧。我老了,总想见着儿孙和睦。将来我去了,你们想怎么计较,我也管不着了。”
贾敏冷笑一声:“那陈嬷嬷那一桩事呢?母亲也叫我不计较?”
贾母叹气道:“这件事自是王氏不对,你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我原没有立场劝你大度。好在菩萨保佑,你现在也儿女双全了。王氏再怎么不对,你就瞧着你侄儿侄女的面上吧。若不是为了孩子们不受她带累,我也不会一再包庇她。”
贾敏这回冷笑都没有了,沉默了一阵子没说话。隔了好一会子,贾敏才道:“我现在自然是儿女双全了,那是我和我们老爷一生不做亏心事,菩萨看不过眼,给我们的福报。但是母亲却不知道我这身子为此落下病根,如今月信上依旧是时有时无的,来一次又淋漓不尽许久不见清爽。
若不是遇到个极好的郎中,只怕我已是不能活着回京见母亲了。就是现在,我依旧担心这副身子不能撑到一双儿女平安嫁娶。我算是明白了,嫁出去的女儿终究是泼出去的水。在母亲眼里,我是不如您的孙子孙女要紧的。我被王氏害成这样,母亲轻描淡写的一句已经儿女双全就想揭过。倒叫人想起当年瑚儿去了,母亲那句人死不能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