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语比黛玉大两岁, 今年十岁。若说容貌,真正秉承了柳家人一贯的美貌。
说起爱女, 柳太太的神色也温柔起来,道:“她,也就长得还看得过眼, 这么大的姑娘了, 还成日舞刀弄棍的, 没个正行。要我瞧着,我就没见过比林姑娘更出挑的姑娘。”
柳湘语生性活泼,听见母亲数落, 非但不恼, 还冲黛玉挤了个眼睛。
黛玉见了,也回了湘语一个撇嘴。
柳太太和贾敏见了这样美好的女孩子这样简单快乐的相处,也是相视一笑, 贾敏道:“柳太太可是夸错了人,我们玉儿在家的时候,也爱在院子里练习打拳。那些东西我是看不懂,但她说是在书上看的,练得有模有样,没个女孩子样子。玉儿在家时常说,若是有机会回京,定要跟她湘语姐姐请教;将我愁的不知怎么好。也不知玉儿这性子也不知道这性子随了谁。”
湘语听了,越发高兴起来。只是长辈说话,不好插嘴。
略道了别来之情,贾敏才将话转回了正题:“前儿我和老爷去文丞相府上拜访,略问了苏姑娘的境况。丞相夫人说,苏姑娘自在御前作了证,便不愿呆在丞相府了,偏要去北门外的牟尼院挂单,我又打发人去牟尼院问,牟尼院又说苏姑娘被柳太太接了来。不知苏姑娘是否在府上,肯否让我见见,烦劳柳太太着人问苏姑娘一声。”
说起苏岚,柳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苏姑娘明明也是好人家的女儿,遇到这样的事,也是可怜见的。我得知苏姑娘住在牟尼院,也借着拜佛的由头去过好几回,苏姑娘就是不肯跟我家来。后来我带着湘语去劝了好几回,甄家的案子也判下来,苏姑娘才好了些,也肯跟我家来了。”一面已经打发人去叫苏岚。
须臾,一个穿着紫色衣衫的少女入内,正是前世的妙玉。
黛玉早知苏岚就是妙玉,当初在扬州的时候,为了保密,林家从未去探望过,此次才是今生初见。妙玉跟前世一样清丽脱俗,只是前世初见,妙玉已经十五,此事妙玉才一十二岁,更加年幼些。
苏岚打量了一眼屋内情况,便对着贾敏盈盈下拜:“夫人说尚书夫人要见我,想来这位便是尚书夫人了。林尚书大恩大德,苏岚没齿难忘。”
贾敏忙将妙玉扶起来,道:“好孩子,不必行此大礼。说来,我们老爷和你父亲乃是同榜进士。没想到如今,苏大人却受此不白之冤,就这样去了。如今私盐案判下来了,你父亲已经沉冤得雪。”
说起父亲,苏岚眼圈一红,但到底客居柳家,苏岚并不愿意轻易掉泪,点头道:“家父一生磊落,如今因林大人和柳郎中大恩而全了名声,小女子感激不尽。只我一介孤女,却不知怎么报答了。”
贾敏将苏岚拉过来,在自己身边坐下,道:“好孩子,你父亲原本就无错处,还他清白,是为人臣子应有的本分,你原无需报答谁。我之前去过文丞相府上,丞相夫人说,你自面圣回来,就不肯住丞相府了,偏要去北门外的牟尼院住着。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怎生如此自苦?你跟我说,日后可有什么打算?我们家玉儿比你小得四岁,若你不嫌弃她聒噪,到我们家和玉儿一起做个伴儿可好?”
说完,又瞧向柳太太道:“我瞧着苏姑娘什么都好,今日来了倒要跟柳太太抢人,想要接了家去住些时日,柳太太千万要依了我。”
苏岚性随其父,性子高傲。只听苏岚说:“丞相夫人对我极好,两位夫人也待我好,我不是不知。只是之前我尚在孝中,不好客居他人家中。又因甄家的案子没判下来,担心我寄宿别人家中,与人招祸。便投了北门外的牟尼院,牟尼院住持原是我的师伯,我在牟尼院清修,为父母诵经,也是极好的。前儿我出了孝,柳太太照拂我,诚心接我来,我岂能继续推辞。”
听了苏岚这番话,黛玉立刻想到前世的自己。自己前世两回进京,都是在孝中,虽然有外祖母在,无人当面说什么,但是荣国府那些一双富贵眼的下人刁难,未必没有这个原因。
贾敏又拍了拍苏岚的背,柔声道:“你小小年纪,家中突逢变故,又何必去想这些,平白自苦。我接你家去住几日,你可愿意?”
苏岚心中感动,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又说了几句家常,贾敏道:“我有几句话要跟柳太太说,玉儿,跟你湘语姐姐,苏姐姐去玩儿会。”
黛玉起身应是,湘语邀了苏岚、黛玉去自己房中。柳太太又屏退了下人,才问:“尚书夫人有什么要紧话?”
贾敏道:“无非就是岚儿的事,不知柳太太有无打算。因我们老爷和岚儿的父亲乃是同乡,又是同榜进士,故而有些旧交情,岚儿的身世也让人可叹。我和我们老爷商量过,想收岚儿做个干女儿。既然岚儿已经被柳太太诚心接到府上,自然要问了柳太太和苏姑娘的意思才好。”
柳太太听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若是这事成了,便是苏姑娘的造化了,我有什么不应的。尚书夫人也知道,我们大伯和苏姑娘的父亲曾同在泉州做官。当年大伯和苏姑娘的父亲就有意结亲,只因孩子们小,便没下定。后来苏大人遭了不测,我们大伯还尽力周旋过,就是苏姑娘到扬州,也是我们大伯派了妥善人送来的。
我们老爷写信问过大伯,大伯那个人最是一诺千金,依旧有要履行婚约的意思。既是这样,我自然要好生照拂苏姑娘的。但是我这样的身份,却不能收苏姑娘做女儿,尚书夫人若是愿意,最好不过。”
贾敏听了这话,倒是一愣,遂又笑道:“柳大人当真是重诺之人,倒叫人可敬。”
两人说了,又命人单将苏岚请来问,问过苏岚的意思。
苏岚本就聪慧,又陡逢变故,一夜成长。自然知道凭自己这样的身世,前程渺茫,生出过在牟尼院终老的心思。更知道尚书府这样的人家,肯收自己做干女儿,乃是提携自己,为的是为自己将来的终身前程做打算了。
苏岚深受感动,但并未即刻答应,而是道:“尚书夫人抬爱,苏岚感激不尽。只是盐税旧案,牵连极大,我又御前指证诸多国贼禄蠹,得罪了极多人。虽因圣人怜悯,现在无人敢将我如何。但难保日后没有人迁怒给我庇护的人家。我原是打算在柳太太府上住几日,便回师伯身边修行。尚书夫人愿意收我做女儿,是我的福分,但苏岚却担心我乃不祥之人,日后连累尚书府。”
贾敏嗤笑一声,道:“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不像这个年纪的姑娘。若说盐税案得罪人,没有人比我们老爷得罪的人更多,你担心这个作甚。”
苏岚听了,才点头应是。
虽只是认干女儿,贾敏却极是重视。先是到牟尼院慎重让苏岚的师伯为其还俗,再择了吉日摆了几桌小宴,还请了文丞相夫人做见证,除此之外,也请了当年的苏寒山、林如海尚在京城为官的同科,柳行等几家人家同贺。
论序齿,林家三个女儿,倒是苏岚居长,英莲次之,三人以姐妹相称。
苏岚此生的经历,和黛玉前世有些相似,故而黛玉对苏岚能有同理心。加之黛玉本就聪慧异常,能开解到点子上,二人倒是越来越投契。至于英莲,本就是好相处的性子,家中再来一位姐姐,只有高兴的。
贾敏见姐妹三个相处得好,也放下心来。
苏寒山当初和甄应嘉死磕,不但将苏岚送去了寺庙,还将许多家财捐给了朝廷。这才有了太宗皇帝赏赐苏岚,苏岚在牟尼院那段日子也安然度过。但苏寒山并非全然不顾及苏岚,在为苏岚安排退路的时候,除了留了部分轻巧东西在苏岚身边做念想外,还另准备了一份嫁妆,封存在户部。
如今林如海便是户部尚书,便将苏岚的嫁妆清点了,单子交给贾敏。
这日,贾敏将苏岚叫入房中,道:“当年你父亲替你留下的嫁妆,老爷已经着人清点好了,这是单子,你自己拿着。如今你的院子住着可还好?下人们是否尽心,若是缺了什么,只管跟玉儿说。你既认了我做义母,这里便是你的家。”
苏岚接过嫁妆单子,脸上神色都变了,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道:“母亲,我这里什么都好。”这声母亲却是发自肺腑了。
苏岚经历了太多变故,即便知道林家和柳家是自己恩人,知道文丞相夫妇对自己极好,依旧对人有着隐隐的防范。也就柳湘语天真烂漫,黛玉解语入心,能让苏岚收起防范。但此刻贾敏将父亲留给她的嫁妆交换给她,却终于叫苏岚卸下了防备。
苏家亦是百年世家,如今只余一个在室女。虽然苏南山只给苏岚留了一副嫁妆,但这副嫁妆必然不少。苏岚虽然不至于小人之心到觉得林家会看上自己一副嫁妆的地步,但是贾敏坦坦荡荡的将单子交给自己,却又不同。
从此以后,苏岚和林家五口相处都极为和睦,贾敏做主,也叫苏岚和英莲、黛玉一起理事。苏岚今年十二岁,英莲也只比苏岚小了不足一岁,眼看就要相看人家了,学习如何打理中馈,比之黛玉急迫。
林家回京不久,千头万绪,如今好容易理顺了一些,就在眼前便有一场宴会要办。林如海高升,送了贺礼的人家极多,林家自然要办一场宴会庆贺。贾敏索性将这件事也交给姐妹三个操办。
苏岚听了,还道:“这样大的事,义母就交给我和妹妹们么?岚儿担心虑事不周,白白惹人笑话。”
贾敏笑道:“我瞧你们姐妹很是妥当,只管放手去办。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便是。”
苏岚又问黛玉:“妹妹可曾办过这样的宴会?”
黛玉道:“这倒没有。但我想着,我们姐妹只需拟好了菜单,又将各处伺候的人手安排妥当就是。外院的客人自有父亲招待,内院的长辈们和是和母亲一处说话。真正宴会那日,我们姐妹不过是招待几桌娇客。只需将前头的事安排好了,其他的应当不难应付。”
苏岚本就是聪慧之极的女孩子,只是她家中遭遇变故的时候,还没开始学理事。如今听黛玉一说,立刻心领神会,点头道:“那妹妹先将咱们家下人的花名册给我一份。”
贾敏听了,含笑点头。苏岚虽然没有做过这些,但是能迅速抓住重点,再繁琐的事,终究是下人们去做,虽说是交给两个女儿操办,不过是做个总览便是。首先将底下的人都认熟了,再调度有方,此事便妥了。
接下来的日子,姐妹三个便先问了厨房擅长的菜色,定下了几道主菜,再围绕主菜定色香味俱全的配菜。林家的厨子是江南带来的,擅长淮阳菜;这次的客人有许多久居京城,黛玉有打听了京城有名的鲁菜酒楼,高价聘了鲁菜厨师回来。京城许多大菜是以鲁菜为主,以至于鲁菜有宫廷菜的美誉。
定了菜色,便将采办找来,将其分组,一组单管淮阳菜的食材,务必要新鲜上等的;一组单管鲁菜的食材,也要新鲜上等的;另有单管采买其他物品的。
下剩的,黛玉也将宴会那日的负责各项工作的下人们分了组,不但各有分工,还分发了不同颜色的衣裳。好比后世的工作服,不但清爽统一,分了颜色之后,也更加容易区分他们的分工。各个小组的人单独负责一个厅的一样工作,导客的、上菜的、调度的,也各有区分;分工明确之后,黛玉先让下人们都记熟了自己要做什么,然后考校一番,才继续下一步工作。
如此有条不紊的一番安排,苏岚和英莲见黛玉也没花多少时间理事,便将诸多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了。笑道:“怪道母亲放心将这样大的事交给我们,原来玉儿有这番本事,我和英莲也乐得躲在妹妹后头偷懒了。”
黛玉则道:“姐姐们别顾着取笑我,我哪里出了错,可是有姐姐陪我一道受罚的。”黛玉口中虽这么说,却也成竹在胸。倒不是她当真有多通天彻地的本事,只不过后世的华国军队,本就是纪律最严明,分工协作,效率最高的集体。不说成千上万的人协同作战丝毫不乱,就是举世瞩目的大阅兵,每个方阵三百多人,走得横平竖直,斜着都是一条线。自己调度这一场宴会,实在是不算什么。将后世军队所学的管理方法拿出一个零,已经足够了。
待得黛玉将理好的章程给贾敏看,贾敏看完也是赞叹不已,跟林如海说:“咱们家玉儿只管理一家一宅当真委屈了,叫我说,我们家玉儿有帅才,该当指挥千军万马。”
一句话说得一家人都笑了。
这无心一句打趣,倒勾起黛玉一番心事。后世还当真有指挥千军万马的女将军,英姿飒爽,黛玉心向往之。
如此一番准备,便到了宴会正日子那日,一大早便有佳客盈门。不但林家亲朋戚友尽皆来贺,还有些黛玉想不到的人家。譬如荣国府二房和金陵薛家。
黛玉听说是她们也来了,略一思忖就知道缘由了。金陵薛家乃是皇商,领着户部的差事。今儿有这样的机会,自然是捡了好礼送来。就是王氏,生生和一部尚书硬碰有什么好处?既是有贾母在中间劝说,王氏便硬着头皮来了。
这两年来,林家和贾家二房虽不至于剑拔弩张,也没闹得人人皆知,但是两家两年来没有礼物人情往来,也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家也知晓。贾家二房来了,颇引人侧目。
今日是个喜庆日子,黛玉听了传话婆子来报,依旧一样的将人迎进了门,一面打发雪雁去跟贾敏说一声。这头,则安排了导客丫鬟领着贾母一行往主院去先用瓜果点心,或是吃茶。
主院里,是贾敏陪着各家诰命说话,突见雪雁进来,在自己耳边低语几声,贾敏点了一下头,打发雪雁先去姑娘那里。待得见了贾母、邢王二夫人、薛姨妈并几个女孩子,贾敏也没因来了不讨喜的人而甩脸子。
招呼一行人坐了,见礼之后又对迎春道:“今儿岚儿、英莲和玉儿都在忙,你们或是先坐坐,或是四处逛逛都使得。迎春,你年长些,我将探春和珊儿都交给你了。今儿人多,姐妹间相互照应,遇到什么事只管指使丫鬟。若是要寻玉儿,叫丫鬟带路就是。”然后又对薛宝钗说:“薛姑娘是在这里陪着薛太太一起,还是跟迎春她们一处玩儿?”
这等场合,女孩们来了,自是要交际,识得几个手帕交,鲜少有留在长辈身边的。宝钗也言道和迎春等同逛去。
迎春应是,正要起身,凤姐却笑道:“姑妈怎么忘了我?我虽然做了娘,头一回来姑妈家,也想四处逛逛。将妹妹们交给我,姑妈放心。”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凤姐便带着姑娘们出了屋子,走到花园之中,只觉林家园子收拾得极雅致,处处皆是景致。
上房里头,文丞相夫人打趣贾敏道:“我就没见过比林尚书夫人还有福气的,操办这么大的宴会,她只管在这里坐着躲清闲。府上这么多人,我就没见个下人进来请示的,林尚书夫人倒是跟我说说,是怎么调|教的手底管事。”
众人初时不觉,听了这话,才忆起贾敏一直在陪众人说话,不但没有指挥下人一二句,甚至请示的下人都没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