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岚道:“他家毕竟是皇商,大约此举也是怕得罪了义父吧。不过这也忒小瞧一部尚书的心胸了,只要他家好好办差,义父岂能因为薛家子不大成器就寻他家麻烦。再说,如今咱们家进京不久,他已经来过一回咱们家,若是同意他登门,万一被有心人盯着参一本收受贿赂可算谁的?如今满京城里,口中不说,心中暗恨义父的人可不少。叫我说,这拜帖,咱们还是回绝了好。”
户部尚书固然位高权重,但是作为太子妻弟,又是整顿了江南官场才升上来的,刚入职尚书令的第一把火直接便是清积欠,又得罪了多少勋贵。林如海现在但凡行差踏错一点儿,不知道多少弹劾等着他。
英莲也在一旁点头,道:“苏姐姐这话极是。不过薛老爷的拜帖是给义父的,咱们回帖合适么?倒是薛姑娘的拜帖是给玉儿的,玉儿直接回了就是。”
黛玉伸手将两张拜帖都接过来,道:“薛家老爷和薛姑娘的拜帖我一并回了便是。今儿让父亲亲笔回了薛家主的信,日后应付不过来咱们代回的时候,反而得罪人。至于薛姑娘的,这次也回绝了,若是日后咱们请探春妹妹来玩的时候,再给她下一回帖子便是。”
苏岚却道:“这位薛姑娘倒是有心的,不过是商户女,却拼命想和玉儿你结交。司马昭之心都写在脸上了。就是咱们请探春来玩又与她什么相干?巴巴的,给她下帖子做甚么?”
宝钗什么心思,黛玉自然知道。要说前世有多深的情分,倒也未必。但是黛玉觉得,自己和宝钗也算不得有深仇大恨。无非是宝钗滴翠亭扑蝶的时候,明明是她偷听了小红和坠儿说话,却栽赃给了自己。说来,不过是些闺阁冲突罢了;再说,前世就算对自己算极是不错的宝玉,还将藕官烧纸的事推到自己头上了呢?前世自己背的黑锅太多,也不在乎多宝钗扣的那一口。只要不是王氏那样的夺财害命的仇,黛玉觉得倒也不必计较。
有了后世的经历,黛玉也将门户之见看得极淡,便道:“左不过是姐妹们在一处玩儿,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差什么。我瞧着薛姑娘知书识礼,日后就是吟诗作画,不过是人多热闹罢了。姐姐不喜薛姑娘过于钻营,便不与她深交便是。”
薛家主还在世,宝钗是聪明人,这个社会,商人地位虽然不高,到底腰缠万贯。况且太子姑父尚未登基,将来保不齐就有需要大笔的资金支持的时候,此刻给宝钗行一二方便,未必便没有回报了。
苏岚不知黛玉所想,听了黛玉这话笑道:“果真是我们玉儿,这样的学问,这样的心胸,说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也不为过。可惜我们玉儿不能考状元。”略打趣两句,又接着道:“不过玉儿的处置方式倒极有理,既主意是你出的,便连回帖一并写了,我和英莲也好躲懒。”
于是黛玉提笔写了两帖,将薛家送信的婆子叫到跟前,道:“我们父亲这些时日忙于公务,恐有不便,就不累薛老爷亲来了。昨日薛公子并未冲撞我父亲,也请薛老爷不必介怀。我们姐妹不常出门,昨日闲逛整日,身上颇有些乏累,近日也不请薛姑娘来玩了。若是他日有机会,我亲给薛姑娘下帖子。”
薛家婆子听完,似还有话说。犹豫了一下,终究将话吞了回去。接了黛玉递过来的回帖,便回去复命了。
回到薛家,那婆子将话一五一十的说给薛家四口听。说完,还不忿道:“这林家真够轻慢人的,我去了一趟,连林太太的面儿都没见着,就只见了三个姑娘。我瞧着那林姑娘顶多八|九岁年纪,就算另外两个瞧着也未及笄,这样的事,她们岂能做主。但我瞧着老爷送去的拜帖,竟是都没给林大人瞧一眼,就叫几个丫头打发回来了。”
薛家主咳嗽了一声,道:“听说在扬州的时候,那林姑娘就开始掌管中馈了,她处理这样的事想是得心应手。况且一部尚书位高权重,哪是那样容易见的。行了,你先下去吧。”前一段话是感叹,最后一句却是对那跑腿的婆子说的了。
待下人都退下之后,薛太太就在一旁叹气:“老爷,这可怎么办?以后咱们家的差事可都在户部领,偏偏户部尚书又换成了他。你说林大人会不会因为我姐姐的事记恨我?”
宝钗道:“妈,不会的。上回林大人高升宴,咱们家去了,林家也没将咱们家怎么着。再说,林家和凤姐姐还常来往呢,风姐姐不也姓王?”
薛太太叹了口气,还是担心不已:“那怎么林大人连见你父亲一面都不肯呢?”
宝钗道:“其实这结果也可以预料,咱们家虽然在户部领着差事,但是在户部领差事的人家何其多,哪里是个个都能见到户部尚书的。况且哥哥昨日得罪的也不是林家人,咱们去林家道歉,确实也有些牵强。”
“那钗儿你昨日为何建议咱们去林家送拜帖?”薛姨妈问。
宝钗低着头没说话,半晌才道:“事在人为,总要试一试的。咱们家就算在户部尚书家吃了闭门羹,又算不得没脸。”
能因为什么呢?因为父亲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因为哥哥眼看着不成器;因为舅父王家已经败了。也因为林姑娘瞧着是个大度的人,连探春这样名正言顺的贾王氏的女儿都能接纳,自己为何不能试一试和她结交?哪怕不能成为莫逆,只要能时常去一去林家的宴会,认识几个别的闺秀,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但是宝钗能说实话吗?不能。这些说出来,岂非成了诅咒父亲,嫌弃母亲的娘家成了带累?
宝钗还捡了好听的说呢,薛蟠就坐不住了,嚷道:“怎么就不算丢脸?还要怎样才算丢脸?父亲写的亲笔信,人家看都没看就被丢出来了。我看你就是自己想捡高枝儿攀附,却怂恿父亲受这劳什子委屈。
我昨日怎么了?可是半点没得罪他尚书大人,不过是掀了一个老妪的菜篮子,连人都没打,还被压着赔了银子。你仔细想想昨日是我受委屈还是林家受委屈,巴巴的便要我登门道歉,人家却不让进门。”
这话听得宝钗一阵气结,险些掉下泪来。但是那句捡高枝儿飞,却也恰恰戳中了宝钗的心。可是若是父亲身子康健,哥哥成气候,何须自己一个姑娘家心心念念捡高枝儿?
宝钗正要反驳,便听薛老爷一拍桌子道:“蟠儿,修得胡说!”
薛蟠见父亲动了怒,便也住了嘴,口中道:“罢罢罢,你们从小就说我不如她一个零儿,从小就护着她。我不如她,我给她赔礼。”又对宝钗作揖道:“好妹妹,我满口胡说,你就饶了我这一遭。”
口中虽这么说,心中显是不服气,说完便摔袖子走了。
薛老爷瞧了一眼儿子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对宝钗道:“钗儿,难为你了。”儿子憨直霸道,妻子愚笨,也只有这个女儿聪明稳重,虑事周全,但母亲兄长都不理解她,自己一去,这个家业只怕她也难以支撑。
想到这里,薛老爷又是一叹。
宝钗却突然道:“父亲,上回咱们家去林家赴宴,林家的客人也并非都是非富即贵。那日有个姑娘,生得极为貌美,却只是宝庆堂柳郎中之女。女儿听说,林太太也是常年吃药的,且林家和一个郎中之家如此交好,想来那位郎中是极有本事的,不若咱们改日也去宝庆堂让柳郎中给父亲瞧瞧。”
薛太太皱眉道:“你父亲如今吃的胡太医的药,病情刚稳定些,何苦来又换人?外头的郎中不过是传言高明,又怎么高明得过太医院的太医?”
宝钗却不这么想,道:“妈,林大人自己是尚书,又是太子殿下的妻弟,若是贾夫人要吃药,自然也能请来太医,怎么贾夫人还是宁愿用宝庆堂的柳郎中?父亲吃了胡太医的药,虽然不至加病,却也总是不见好,不妨换柳郎中试试。”
薛太太依旧有疑虑,道:“咱们家今时不同往日,这胡太医不过是以前瞧在你舅舅和姨妈的面上,才肯给你父亲诊治一二。如今这个境况,若是咱们中途换郎中的事叫胡太医知道了,将人得罪了,只怕日后再请不到太医给你父亲诊治了。”
薛太太的疑虑自然有道理,自从王子腾被贾赦告到御前,薛家便彻底失了请太医的资格和路子,就是那胡太医,也是等其休沐的时候,花重金请来。等王子腾入狱后,就是奉上大笔的银子,胡太医还是偷偷的来的,告诉薛家人不许外头说薛老爷吃的自己的药。为了薛老爷的病,薛家自是忍气吞声的答应了。
谁知薛老爷却道:“我觉得钗儿的主意极好,日后就别再请胡太医了。”
第53章 薛老爷去了宝庆堂……
薛老爷去了宝庆堂诊病, 黛玉还是听湘语说的。这日湘语日常到林家来玩,说起医馆的事,便略有愤怒的道:“玉儿你最是聪明不过, 猜猜昨日有谁道了我们家医馆?”
黛玉听了这话便笑了:“我又不是神仙能掐会算,且柳郎中医术高明, 上门求诊的人不知凡几, 这我如何猜得到?”
湘语又道:“左右这人是你知道的, 到你妹尚书府做过客,还在东城遇到过。”
话说得这么明白, 别说黛玉猜到了, 苏岚也猜到了。苏岚道:“我见那姓薛的少年虽然只长肉不长脑子,倒也不像有病的样子,他得了什么病?”
湘语笑道:“倒不是他, 那人是他父亲,据说以前是个胖子, 如今却消瘦得厉害。原是在吃太医院胡太医的药,不知怎么突然到了咱们家来寻我父亲问诊。也亏得是他亲来了,医者父母心, 我父亲也不会将人赶出去。若是他家派人来请, 我父亲定是不去的。”
黛玉便笑道:“怎么, 郎中还挑病人不成?”
湘语道:“一般的是不挑的,但是这薛家主在江南私盐案刚发的时候带着家业躲到京城,可见和私盐案多少有染。若非这些奸商和甄应嘉沆瀣一气, 我伯父一家不至于骨肉分离, 我们家也不用抛下祖业进京。若是他家还趾高气扬的让父亲上门就诊,父亲是不会去的。不过他既是寻上门来,父亲自不会将病人拒之门外, 好在薛家主和薛姑娘倒是知礼的,不像那日在街上遇见的薛少爷那样跋扈,来求诊态度还不错。”
说起私盐案的旧事,反应最大的便是苏岚,苏家可说是因此家破人亡了。黛玉见了苏岚脸上悲愤之色,伸手握了握苏岚的手。
苏岚惨笑一下道:“玉儿不必安慰我,甄家已经惨败了,大仇得报,我知道向前看。将来的日子,终归是一日日好起来的。”
苏岚想得开,是再好不过,黛玉便也不再提此事,徒增苏岚伤心。将话题略转,道:“幸而他知道寻柳叔父诊病,若是继续留在王太医出诊治,只怕有性命之忧。”
此言一出,众姐妹都吓了一跳,但相处久了,众姐妹也知道黛玉不会无的放矢。
只听湘语解释道:“薛家主身上确有些小病,但都算不得极致命的,其主要病症不过是消渴症罢了。此病症贫民百姓中难得,富贵人家中却并不罕见,太医院的太医应当熟知此病,堂堂太医院的太医,怎会不知道治法?既知道治法,其实吃哪里的药都一样。”
黛玉浅笑一下,问湘语:“那据柳叔父的判断,薛家主的消渴症是重还是轻?”
湘语道:“我父亲说,薛家主的消渴症倒是已经极重了,若是不好生调理,确有性命之忧。”
消渴症,便是后世的糖尿病。若是放到后世,可以用胰岛素控制病情,只要将血糖值稳定在正常范围,此病倒极少直接危及生命。但是在古代,没有注射人工胰岛素的疗法,此病只能靠饮食调节和注意休息。若是血糖值波动极大,确实有可能带来生命危险。
至于薛家主的消渴症,前世在江南,不知道薛家主遇到的什么样的郎中;但是在今世遇到的胡太医,可是个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主。且医术也不怎么高明,前世给尤二姐误诊落胎的便是他。
当然,叫黛玉说,胡太医未必便医术平庸到判断不出尤二姐是怀孕还是月事不调;但如果不是误诊,便是有意为之,那么胡太医的人品便堪忧。
见方才自己说的话姐妹们不明白,黛玉解释道:“王家败落之后,薛家哪有请太医的正紧路子?既是没有正紧路子,必是走的重金聘请的小道。给薛家主诊病的太医既是重金出诊,可见是个贪财的。且这位太医若要长期占着这棵摇钱树,便不能将薛家主的病治好了。消渴症这样的病,不但要对症下药,最要紧的还是注意饮食,好生保养,否则就是药吃对了,病情也只有一日重似一日的。
只是消渴症算得是慢性症,虽是时常发作,口渴无力,视力变弱等,但是因为常年受疾病困扰,病人很难判断出自己的病情是增重还是减轻了。就算那胡太医的药不见效,薛家主未必判断得出来。但是这消渴症时常发作,也不知道哪一次就危及生命了。
所以,薛家突然改了主意到宝庆堂就诊,于薛家主而言,有利无害。柳叔父无论医术还是医德,都是极好的。只要接诊了薛家主的病,必会尽心尽力。”
几个女孩子听了黛玉的一番话,只是心中暗叹黛玉总能洞察人心。
倒是湘语道:“父亲常说,学医先修德,修德先正心。没想到太医院竟然有这等为了利益罔顾人命之人。”
几人闲聊说了几句薛家主的病,便有门房带了一个小内侍来。既是宫里来了人,姐妹们都不敢怠慢,便问那内侍,所为何事而来。
那内侍道:“奴婢是在东宫七小王爷身边当差的罗远,今日前来,是替咱们小王爷送信的。小王爷说,淮扬菜名扬天下,只京城的酒楼就没有做得好的,听说林尚书府上的厨子是扬州带来的,明儿想到府上吃一顿正宗的淮扬菜。”
几个姑娘听了这话,尽皆一愣。司徒卓好歹是堂堂皇孙,怎么到臣子家吃饭竟如此不客气,还点上菜了。只黛玉隐隐猜到司徒卓的用意。
当然,论起来,司徒卓和黛玉乃是表亲,外甥到舅舅家吃饭,原也天经地义。
黛玉将此事跟贾敏说了一声,贾敏听说之后,皱眉道:“小王爷来咱们家点明要吃淮扬菜,玉儿何不推脱几日?咱们家的厨子虽说确有几道大菜做得不错,但光是备料熬汤就要好几日,小王爷明日要来,哪里来得及?”
黛玉笑道:“小王爷说吃淮扬菜,咱们就备淮扬菜就是了,也不定非要大菜不可。”说着,还俏皮的冲贾敏眨了眨眼睛。
贾敏看见女儿狡黠的样子,知道闺女向来主意正,便也是一笑道:“那玉儿只管去安排就是。”
黛玉应下了,又道:“既是明儿卓小王爷要来,想必柳公子也是要同来的,我方才已经给湘语姐姐下了帖子,明日也请她来。”
贾敏只点头道知道了,便放手让黛玉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