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夫人道:“先挑林家丫头不是的,乃是真国公府牛家的姑娘,话头一起,其他闺秀也都七嘴八舌的起哄起来,虽有明月郡主出来制止,但嫣儿和楚楚两个作为地主的没明确态度,史家湘云便言语相激,众闺秀后来越说越离谱,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当时在园子里伺候的下人我都问过了,并没有瞧见哪个丫鬟、婆子撺掇。”
穆老夫人道:“当年我也算瞧着贾敏那丫头长大,就没见她出门交际在哪里吃过亏,现在就有人敢藐视她的女儿,听你们说这,这林丫头倒是比当娘的贾敏更厉害。”
史夫人当年也算和贾敏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当年京中有名的闺秀大都是相熟的,史夫人自然也知道贾敏当年的风采:,“谁说不是呢,当年贾敏再厉害,也没厉害到句句诛心的地步。”略一顿,史夫人虚心向穆老夫人求教道:“自从出了铁网山围猎的事,东宫就对咱们府上不咸不淡的。现在东宫那位七郎偏在这个时候插一脚,只怕东宫会越发疑心咱们家。咱们可该怎么办?难道还要去林家赔礼?”
穆老夫人双眼直视前方,瞧不出她在看哪里,只淡淡的道:“赔什么礼,其实楚楚说得对,刁难林丫头是别家的姑娘,咱们只装作不知就是。如今巴巴去赔礼,反倒叫东宫觉得咱们家是故意的似的。”虽然钟涵嫣和钟楚确然有几分故意,此刻承恩公府也只能咬牙不认了。
既是在牡丹宴上的事,承恩公府打定主意装糊涂,这件事便没什么好讨论的。倒是以后钟家几个女儿的前程……
穆老夫人叹道:“我原以为,咱们家嫣儿也算极出色的闺秀了,将来说什么样的亲事,入什么样的府邸,嫣儿皆能做得了主,也不至被人算计。今日瞧了林家这丫头,将来若和嫣儿做了妯娌,嫣儿是比不过她的。至于楚楚,替她相看一门家中人口简单的人家吧,高门大户深似海,她这个心性未必应付得来。还有,楚楚的心性太过单纯了些,你做祖母的,日后需要多多教导提点。”
钟家的姑娘,就算是旁支也嫁了南安王府、士族范家这样的人家,嫡脉亲支的姑娘若是寻个人口简单的中等人家,叫史夫人如何甘心。只是现在穆老夫人在气头上,史夫人不敢多言,点头应是。
而另一边,待林如海落衙回来,贾敏将今日在承恩公府的事跟林如海略说了几句。
林如海听了,并未发表意见,而是直接叫来春山和雪雁问话。春山和雪雁今日可是吓得不轻,好在她俩素来相信姑娘,在承恩公府也算面上绷住了没露怯,牡丹园的事,也都记得。
因林如海已经听贾敏大致说一遍承恩公府的事,便着重问了黛玉当时的表情和口吻。确定了自家闺女没受惊吓,林如海神色才缓和下来。
林如海道:“如今记恨咱们家的人多,玉儿出门怎么不多带些人?”
黛玉神色倒是极淡:“鱼钩总要藏在鱼饵里,才能钓到鱼。我若带的人多了,便不好试探京城这许多人家的态度了。再说,不管是查私盐案还是清积欠,恨咱们家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父亲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行得端坐得直,我便无需畏畏缩缩,走到哪里都是一副被动防御姿态。
我若露怯,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上来纠缠。不若一下子解决了,让不安分的人知道,我有我锋芒。”进攻,从来都是最好的防守。
我有我的锋芒。这话若从其他八岁出头的女孩子口中说出来,林如海只会觉得小孩子学大人说话,也不怕闪着舌头。但是这话从黛玉口中说出来,林如海却一点不觉得可笑。
黛玉有锋芒吗?黛玉一直是有锋芒的,林如海深有体会。哪怕她许多时候并不刻意展示锋芒,那夺目的光彩也一直在。如此将外头跃跃欲试的小人震住,确然也一劳永逸。否则,难道光明磊落的自家,反倒不敢出门不成?
林如海笑道:“玉儿此言极是。大道直行,无愧于心便好。只是……”林如海犹疑了一下,依旧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夫人和玉儿觉得,今日的事,是纯属清积欠后的余波,还是有别的原因?”
贾敏疑惑道:“别的原因?咱们才入京,私事上,从不曾得罪过人。”
不过黛玉也有次疑惑,便问:“母亲可还记得,咱们入京后头一回入宫,,在小钟妃的长康宫里留了许久,当时我便怀疑,小钟妃如此仔细打量我,乃是在我的亲事上有别的主意。”
贾敏笑道:“咱们家如今有三个女儿,你两个姐姐尚未说亲,凭谁来提你,也会被我挡回去。现在在你亲事上打主意,为时尚早吧。再说,谁家说亲,不是指望姑娘家有个好名声的。今日若非玉儿应对得体,这不读书,没才学的名声都扣玉儿头上了,若有意结亲,谁会做如此缺德之事?”
林如海却笑道:“夫人此言差矣。凭咱们玉儿的容貌出身,若要说亲,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四角俱全的好亲。但是今日的事若非玉儿应对及时,落下些有碍名声的话头,咱们家择婿便只得往略差一些的人家上头选。”
贾敏听了,勃然大怒:“谁人这么无耻!女孩子家,结亲便是第二回 投胎,下半辈子的日子好坏全在这上头。谁要是耍手段才结成这门亲,还能指望他们日后好生对待玉儿不成?”
略一顿,贾敏又道:“玉儿你方才说长康宫?”这一下,贾敏越发愠怒了:“难道玉儿堂堂一部尚书之女,小钟妃还想玉儿给谁做侧妃不成?”
小钟妃膝下一子一女,九皇子不但比黛玉年长许多,也早就娶妻,现在子女都有了,这如何般配?再说,尚书嫡女是断不可能做亲王侧妃的,除非,尚书之女坏了名声高不成低不就。
林如海却摇头道:“夫人想岔了,此事上倒不至于,咱们这样的人家,玉儿怎么说都不至于给人做妾。若玉儿猜测不错,只怕是为着别人。”
第57章 是的,为着别人。……
是的, 为着别人。
黛玉坦坦荡荡的,也没打算结亲,便从不在亲事的事情上害羞, 何况现在跟前只有父母,也不怕旁的人听见, 于是黛玉便直说了:“此事我已经打听了, 苏州参政道范光熙大人的嫡二子入京参加童生试, 今年十二岁。不过我也拿不准,今日的事, 不过是咱们自家人随便一猜。
就算今日的事是有人推动的, 且本意就是为了降低我的身份,好叫范家提亲,此事也已经揭过去了。经过牡丹宴一时, 我的身份非但不会降低,还只会提高, 这个始作俑者若是个明白人,日后也不会再唐突。”
是的,黛玉今日的应对, 直接秒杀了一篇京城的豪门贵女, 从此, 林家女的身份只会水涨船高。且不管此事是不是小钟妃推动,也不管那许多落井下石的闺秀初中如何想将黛玉踩下去,现在客观上, 这许多人都替黛玉抬了轿子。将来黛玉出门, 就是承恩公府舌战群芳而且获胜了的名头。现在后悔的不是黛玉,需要担心的也不是黛玉。
贾敏听了,心下稍安, 失笑道:“玉儿才多大?就在这个上头算计上了。”
黛玉神色倒是坦然,“也不是刻意算计的,无非是料到这次牡丹宴必然有机会,便顺水推船了,长康宫不必出面,轻易也不会有人疑心到他们头上。京城恨咱们家的人不知凡几,左右算计不成,也不过世将这件事归结于闺阁冲突罢了。若是算计成了,林家和范家做了姻亲,九皇子如虎添翼。”
贾敏冷笑道:“她们也太异想天开,真是什么人家都敢肖想咱们玉儿。幸好没叫她们得逞,只如此小人行径,到底让人气不过。”
林如海拍了拍贾敏的手道:“也没什么气不过的,九皇子名不正言不顺,却心比天高,有朝一日登高跌重,便什么气都消了。”
贾敏听了林如海的话,细想果然如此,才稍解气闷。
黛玉这个年纪,委实不用操心说亲的事,因此黛玉便将话锋一转,问林如海:“父亲,王子腾的案子进展得如何了?”
林如海道:“若说王子腾的案子,原是罪证确凿了,却在刑部卡着了,毫无进展。”
黛玉倒没觉得意外:“是因为王子腾落马之后的权利真空,尚未争夺完毕吧?”
就是一家一族,处理倚重的管事时,还得先想好要提拔什么人补缺呢,何况是处理王子腾这样大权在握的官员。现在定了京营节度使由贾敬代任,沿海一代,还有数不尽的海贸生意呢。
林如海瞧了一眼黛玉,轻轻点了点头。
贾敏则有些迫不及待的问:“谁这么大的野心,难道还想将沿海数省的海贸生意都吞了不成?我虽是妇道人家,也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这海贸生意虽然诱人,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染指的,不怕撑坏了。”
林如海和黛玉相视一笑,林如海安慰贾敏道:“吃不下的撑坏了,不就正好落在吃得下的人口袋里了?”
“财帛动人心,何况是海贸生意这样的惊天利润,只怕朝堂上明争暗斗得激烈吧?”贾敏问。
林如海笑道:“可不是么,王子腾的案子之所以卡着,便是卡在谁下江南办查抄王家的差事上头了了。” 林如海有心考校黛玉,便笑问:“玉儿可曾想到,怎么这次查抄王家的差事,会有那许多人争抢?”
贾敏笑道:“自来查抄达官贵人的差事都是肥差,王家把持沿海洋船货贸生意多年,更是家大业大。查抄他们家,就是略得一点儿好处,也是一大笔银子了。这差事有人抢原不奇怪,怎么老爷偏问玉儿这个?”
林如海瞧着妻子,略有深意的笑了一下,道:“查抄王家的虽然有些好处,倒也不至于争得头破血流。朝上能抢成这样,自然不只是这点子东西。”说完,依旧微笑着瞧着黛玉。贾敏见了丈夫神色,也看黛玉。
黛玉语气从容的道:“要做海贸生意,一个是需要水军护航,这个是朝廷才能做的事,若是哪个私人在这上头越界了,会招来诛九族的大祸;还有一个,便是造船之术。船工、水手尚可培养,好的工匠却不易得,打造大型海船的方法,更是不传之秘。王家能够把持海贸生意多年,除了借助朝廷水师的便利,还因王家有极好的船坞,有极出色的工匠。
要说钱财,就是咱们家,入京之后,也不会将大笔的金银放在苏州老宅,王家自然也不会。若是只盯着抄家漏出来那点子好处,便争取查抄京城王家府邸便够了,金陵王家,实惠远不如京城府邸。这些人争先恐后的想下江南办差,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贾敏听了这番分析,越发佩服闺女的眼界的同时,也吓得花容失色,半晌才道:“查抄了王家,船坞自然也可收归朝廷,但是造船的图纸却既容易隐藏也容易销毁。就算是抓了王家的工匠,若是匠人不肯尽全力,谁也不知道他藏了几分的私。海上风浪大,海匪又神出鬼没,海船不比其他在江河湖泊里的船,许多船坞都能打造。能远航的船,最怕出海久了之后,再出什么问题,也是因此,工匠必得十分尽力,才能造出好船。果然,查抄王家是一桩大大肥差。”
下江南查抄王家,为的便是造船术。
说起王子腾的案子,盯着的人家确实数不胜数。
不说别个,光是清积欠一项,多少人家出了大笔的血,肉疼着呢。沿海各省的海贸生意空出来,是块多大的肥肉,谁都想补一补。说起这个,倒是九皇子一系占着极大的起手。
太子因被各方盯着,就连太宗皇帝也盯得紧,不敢结党营私,虽然贵为储君,实则在地方经营不深。
原本,林如海在江南的时候,东宫还算在江南有些影响力。但林如海进京之后,江南的势力算是拱手让给了九皇子一系的范光熙。
除此之外,粤海的忠靖侯史鼎乃是承恩公史夫人的兄弟,承恩公府既然暗中偏向了九皇子,自然粤海也算九皇子的势力范围。
而且,粤海史鼎的情况和当年王家的情况极像。王家之所以盛极一时,几乎垄断江苏以南沿海各省的海贸生意,乃是因为王家当年有人在沿海军中,借了朝廷的兵力保护王家的生意。
史鼎封侯之后,担任粤海总兵,九皇子一系要掺和粤海的海贸生意,直接就有兵力保护,黑白通吃。海贸生意这块肥肉,最想吃进口中也最有希望吃进口中的便是九皇子。
问题是,之前查抄了甄家,那如山如海的金银运进京城的时候,已经引起了太宗皇帝的重视和不满。太宗皇帝怎么看甄家?一个臣子家,金银财物居然能够缓解国库空虚,可见此等硕鼠贪得无厌。
至于王家,霸着海贸生意这么多年,又和甄家来往密切,想来是一丘之貉。太宗当然也知道这许多人争着下江南,是为了王家的造船术,但是站在太宗皇帝的角度,是不愿意哪个臣子再成为王子腾的。所以,派谁下江南的事,就这样僵持着了。
王子腾的罪行,可不只是谋夺姻亲家财、重利盘剥、逼死人命等等。关键是王子腾在宵禁的时候开了城门,虽然只是放了几个奴才出去,但是这种渎职行为,御史台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王子腾的案子因为各种原因拖着,但言官们是不会管你造船术不造船术的,京营节度使犯了罪,就该按律查办,于是言官就直接在大朝会上上奏了。能做言官的,别的不说,个个都是角度刁钻、辩才一流;还有一种把屁大点事渲染成祸国殃民的大事的本事;然后还要把自己的主张渲染成利国利民的灵丹妙药。
此事就在大朝会上摊开了议了,言官的意思总结起来就是,再不处理王子腾就威胁江山社稷了,王子腾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这件事本身自然没那么严重的,但是言官口才好,会渲染,而且言官都站在一种道德制高点用一种一片公心、为国为民的立场说这件事。就群臣都被架上去了,至少没法子再拖着这件事,否则就是为害江山社稷。这罪名谁担当得起啊,再说你阻挠查办王子腾,是不是因为你和王子腾是一丘之貉,兔死狐悲啊。
所以这件事一推上大朝会,就势必要解决了。
有时候军国大事就是这样,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反而不好摆上台面上讲。比如关于南下查抄王家的事:谁都不敢说,我想下江南查抄王家,为的就是拿到王家的造船术啊。总是,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大实话都心照不宣。
这种情况下,翰林院掌院学士左溢直接走出班列道:“启奏皇上,臣以为,上次办理私盐案,由都察院总揽,各部院配合协作的方式便很好,因有各部院官员相互监督,江南甄家的案子便办理得既公允又迅速,这次南下办理王家的案子,依旧用上回的班底便不错。”
翰林院是个清贵的衙门,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说的便是翰林院出身的人,大多前程远大。但是,翰林院也不是什么肥缺衙门,油水有限,也是因此,翰林院牵扯的各方利益要小得多,翰林院根本无需考虑王家造船术落入谁手中的问题。怎么落,都落不到翰林院手上,那王家的案子就完全可以参照甄家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