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
“殿下,你再闻闻这个。”
“香不香?”
萧誉手里的书页,猛地合上。
周智的话音一落,接着又是杨皓的声音:
“殿下,这就是在下用那朵百花织出来的布,你摸摸,如何?”
“当真还能织出布......”
“那是自然,等过几日在下做出整块布来,便先为殿下做一身衣裳。”
“不知殿下喜欢什么颜色?”
“在下倒是觉得红色最配殿下.......”
萧誉喉咙一滚,手里的书“啪”地一声撂在了桌上。
裴风一直在旁边守着。
这几日洛中各个营帐中缺什么,陛下便让陈大夫送什么。
自己则是一人悄悄地隐在这院子里偷听墙根,上回他倒是壮着胆子问了他,“陛下为何不去见殿下?”
陛下的答复是,“既不想见到朕,朕也何必碍她眼。”
裴风以为他就一直这般下去。
谁知,没过一阵,萧誉却突地从那椅子上起身,走了出去,裴风赶紧跟上。
两个院子虽只是隔着一堵墙,但要从这边的院子,绕到侯府的正门,中间还有一段很长的巷子。
等到萧誉走到侯府门前时,穆蓁正从侯府出来,身边的杨皓不知对她说了一句什么,穆蓁肩头微颤,一张灿烂的笑脸,便绽放在那阳光底下。
明媚而美艳。
没有半丝拘束,随心而发。
萧誉的脚步突地顿在了那,胸前蓦地一动,分明有了那久违的熟悉之感,待去回忆时,却又遥远而陌生。
第26章 大瓜
那样的笑容, 前世在北凉时,他也鲜少见过,每回穆蓁见了他, 眼里都会多一份拘谨和小心翼翼,笑起来时也是双唇紧抿, 眼睛弯成月牙。
不似眼下这般敞开心怀的肺腑之笑。
后来在南陈,笑容便越来越少,到最后连那一弯月牙儿都消失不见。
萧誉顿下脚步的那阵, 穆蓁已经转过身,同杨皓和周智, 往那巷子外走去,只留给了萧誉几道背影。
“陛下......”裴风见他一直立在那不动,忍不住出声道,“微臣去向殿下递个帖子吧。”
既然来了,总归得见面。
萧誉没答, 慢慢地回过脚步,转过身时才道,“不用。”
前尘往事被她揭开后,他同她之间便隔了一个生死鸿沟。
他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来洛中前, 他只想跟着她, 看着她。
原本以为自己隐在暗处, 就这般看着她好好的活下去也挺好, 如今又才明白,他想看的只是她, 而不是她和旁人,其他任何人。
前世她从未给过他这个感觉。
她的爱,永远能让他放心, 然而重活一世之后,内心的心慌和酸楚,却是他上辈子从没有过的陌生。
走了几步,萧誉到底还是同裴风道,“跟上去看看。”
**
穆蓁是去看周智的那块地。
穆蓁十岁那年,周智曾经随着他父亲来过一回北凉京城,那时候她便知道,侯府的世子是个与众不同的另类,不喜舞刀弄枪,一心只热衷于钻研耕地。
穆蓁记得很清楚,父皇和周侯爷议完事,宣了周智前去,本想寻个机会来夸夸他,谁知周智一问三不知,最后竟是从兜儿里滚出来一个圆溜溜的东西,父皇问他,“这是何物?”
周智还未答,就被周侯爷训斥了一顿,“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逆子,三书五经没见你会,连个马都骑不稳,成日就玩你那块泥巴,将来你莫非还要开块地出来播种?”
没成想,周侯爷那一语成谶,周智当真开了一块地出来。
还不小。
穆蓁弯下腰,掐了一片葱绿油油的的叶子,正要往鼻尖处凑,周智及时止住,“殿下,这个不能吃。”
穆蓁看着他。
周智赶紧蹲下身,捡了个石头,抛开了穆蓁跟前的一块土,从里面掏出了几个圆溜溜东西。
穆蓁觉得有几分眼熟。
周智将那东西凑到她跟前,“殿下,这个才能吃。”
穆蓁这番一瞧,便知道了,可不就是那年他带去京城,当着父皇和周侯爷的面,从兜里滚出来的那个东西吗。
他倒是执著。
当初他追了自己几个宫殿,非要让她尝尝,说是他从碳灰里刚烤出来,可香了。
她义正辞严地拒绝,“本宫堂堂一个公主,怎会吃你这脏兮兮的东西。”
周智没放弃,当着她的面,剥开了上面的皮,“这个不脏,殿下只要剥了面上的一层皮,里面干净的很......”
那时她正要去找萧誉,见他跟在身后一直不走,只觉烦躁不堪,“本宫不会吃这等不明不白的东西,再敢跟着本宫,本宫就让人把你扔进狗窝里去。”
也不知道周智是不是怕狗,那之后再也没来找过她。
倒是几日后,让人送来了一块正正经经的糯米糕,味道确实不错。
又过了几日她便听说,周智已经被周侯府带回了洛中。
如今见又是这玩意儿。
穆蓁不由诧异,他竟然坚持了七八年......
周智似乎也想起了一些往事,脸色的兴奋之色,慢慢暗淡了下来,挠了挠头,又将那圆溜溜的果子收起来,藏在了身后,“殿下见笑,臣也是闲暇之余,耕出了这块地,种出来的东西也就自己敢吃,哪里能拿给殿下......”
穆蓁:......
感情还记上仇了。
“这东西你一直在吃?”
周智点头,“挺,挺好吃......”
穆蓁突地直起身,凑在他跟前上下一阵打量。
周智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瞧得周身不自在,只觉那目光如同火辣辣的光线,照得他周身发热,脸色也跟着烫了起来,正窘迫时,又听穆蓁问,“身子可还硬朗?”
周智的脸色,一瞬红了个透。
“臣......臣挺健康......”
穆蓁这才收回目光,轻声地道,“吃了七年都没有问题,那便是可以吃。”
周智猛地回过神来。
她问的是这个.......
周智想起自己心头那冒出来的荒唐想法,恨不得一头钻进跟前的地里去。
脚底下到底是没踩稳,差点就撞到了跟前的穆蓁。
身后的宁朗盯着他,早就觉得不对了,突地一拔剑。
周智一身狼狈地从一堆绿叶中爬起来,不远处正在四处寻找白花的杨皓,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何事,回头便见穆蓁绣鞋的金丝边儿沾了泥土,心头一紧,忙地走过来道,“殿下,小心污了鞋。”
穆蓁见杨皓来了,正好,“接下来几日,你们俩就吃这个。”
一个人试不出来,两个人一起试,吃了没问题,这东西倒是可以拿来代替粮食。
洛中的重建,并非一两日的功夫。
没个一年半载,城中受伤的百姓,根本无法自力更生。
而这段时间内,所需要的粮食和药材,不可估量,北凉还得养兵,有了洛中的教训,父皇必定还会扩充兵力,四处都需要粮草。
韩烁说的对,朝廷没必要拿药材和粮食来填洛中这无底洞。
若周智当真能种出大批粮食来,倒是可以应急。
**
从府外回来时,周智和杨皓两人提了一个大箩筐,里面全都是些奇形异状的瓜果。
两人一起抬进了穆蓁的院子里。
大大小小的一堆,堆在石桌上,院内又是一阵热闹。
周智挨个地同穆蓁解释,“这是我几年前在蛮夷手上买来的种子,具体从哪里传过来的,臣也不知,但臣已经种植了两年,这东西吃了保证没问题。”
周智手里抱着一个长了纹路的大瓜果,取了腰间的匕首,便当着大伙儿的面切开。
里面是红色的果肉。
看着是好看,可谁也不敢吃。
周智自己拿了一块,吃了起来,众人皆是紧张地看着他,待周智吃完了一块,抹干净了嘴,也没见他倒下。
穆蓁头一偏便望向杨皓,“你来。”
杨皓眼皮子一跳,“殿下......”
穆蓁神色不动,“明日本宫让周智帮你种白花。”
杨皓再也没有犹豫,拿了一块直塞进嘴里,“周兄,那就有劳了。”
杨皓本以为不被毒|死,也得憋死,然而那果肉进嘴,却是意外的甘甜,眉头不由舒展开来,忙拿了桌上的一块回头就想递给穆蓁,“殿下尝.......”
身旁又是一道拔剑声。
杨皓看了一眼眼神冰冷的宁朗,只得缩回了手,回头却是递给了秋兰,“你尝尝?”
**
隔壁的热闹声越来越大,裴风立在那看了几回萧誉,虽未见其脸色有何波动,手里的那书本,却是半天都未翻过一页。
裴风将刚煮好的一壶茶提到了他跟前,没敢出声打扰。
没过多久,隔壁的那声音已经吵人耳。
“周兄,这个叫什么果......”
“往日就我自个儿吃,还没名儿呢,杨兄若是喜欢,随便唤个名字便是。”
杨皓那肚子里的墨水,比起周智来,也多不到哪里去,“在下瞧着这东西个儿大,就叫它‘大瓜’,殿下觉得如何。”
还未听到穆蓁回答。
那头不知是谁,滚了个瓜果在地上,脚步声渐渐离近,“咦,我怎么闻到了一股香茶味儿。”
是周智的声音。
裴风立马转过头看向萧誉,萧誉并未有何反应。
片刻后,周智的声音更近了,“旁边这院子何时住了人?莫不是之前那商户回来了......”周智说完,突地转身唤了杨皓,“杨兄扶我一把,我上去瞧瞧......”
裴风手里的剑不由地捏紧,一脸防备。
萧誉的眸子这才有了变化,凉凉地定在了书页上。
隔壁一阵攀爬的声响传来。
片刻,便是鸦雀无声......
萧誉缓缓地转过头,便对上了周智一张如同见鬼般的惊愕面孔。
底下杨皓见他半天没有动静,催了一声,“周兄可瞧见了。”
周智没答,手上的劲一软,差点从那墙上摔下来,到底还是挣扎了一番,嘴角几抽,看着那双凉的瘆人眸子,吞了吞喉咙,同其招呼道,“陛下,好久不见。”
说完,便跌下了墙头。
接着便是一阵凌乱的动静声。
**
午后,萧誉才出现在侯府门口。
宁朗将其带了进去。
里院的石桌前,穆蓁面前搁了一个账本,已经坐在那等着他。
尽管天色明媚,此时已经有了初秋的味道,穆蓁披了一件薄薄的大氅,衣摆处一朵海棠,压在脚边,露出了一截绣鞋上的金丝边儿。
依旧尊贵。
萧誉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穆蓁也没去看他,只将手里的账本轻轻地推到他面前,“陛下不必如此。”
那日她已经将话说明白了,她以为萧誉也听明白了。
但没想到他还是跟了过来。
萧誉也没否认他是为何而来,“洛中十年后才会恢复,我阻拦不了你,便来了。”
穆蓁抬起头。
看着前世那张一贯冷冽的脸色上,突然有了几分隐隐的温情,很不习惯,心头同时有了一股难以压抑的烦闷。
“你不必告诉我这些,我同陛下不会再走上同一条路,陛下也不必委屈自己,非要来为自己赎罪,我已经同你说明白了,曾经我于你的那些恩情,我不稀罕你来还。”
第27章 朕没人做饭
若是初次听到这话, 萧誉或许还会犹豫,要不要转身就走,不再来碍她眼。
如今却能波澜不惊, 坐在那纹丝不动。
穆蓁推过去的那账本是萧誉通过陈大夫送进营帐的药材和粮食,穆蓁换算成了钱财, “银票日后我会送到陛下手里。”
萧誉也找不出来什么话来回答,半晌,僵硬地说道, “不必还,我有钱。”
穆蓁压住账本的指尖一顿, 心里的烦闷突地燥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她很想将那账本甩在他脸上。
前世她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东西。
也不对,前世萧誉一直都是这个态度,只是她爱她,便觉得他什么都好, 瞧不见半点瑕疵,甘愿放低姿态,小心谨慎地陪在他身边。
如今没有了那层光环,便彻底露出了他惹了厌的本质。
穆蓁没什么好脸色, “陛下还是尽早回南陈, 免得自己好不容易谋算到手的江上又丢了, 得不偿失。”
她听说了, 他在打虞氏。
前世他一心想要从虞氏手里夺得兵权,而虞氏也知道他的心思。
周旋多年, 没个结果。
最后虞贵人进宫,应该缓和了他同虞氏之间的关系。
互助互利,有利益牵扯着对方,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不一定非得急着要那兵权。
若无意外,前世应该是虞氏为他生了孩子,等虞氏和他的孩子继承了南陈的皇位后,一家人,又有何可争的。
而萧誉,应当是劳苦而死。
心机太深的人,一般都活不长。
但穆蓁有点没想明白,他虽对自己的死有所愧疚,但到底虞氏也算是他前世生命中重要之人,怎会如此对虞氏下狠手。
穆蓁一时好奇,多问了一句,“陛下是如何同虞氏决裂的?”
萧誉看着她。
只见她一双眼睛大大方方地落在自己脸上,再无前世的小心谨慎,也没有重生后初见他时的惊慌和错乱,亦没有半分伤悲,活脱脱一张看戏的脸。
萧誉眸子一暗,瞥过了头。
穆蓁见他没说,也没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