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分外柔和,与平时的温和或者冷静完全不同,许潆心扭头看了他一眼,又匆匆避开。
然后将早上在病房发生的事说给他听,一五一十,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地复述,连当时在场的人说的每个字都没错漏。
封睿看着她垂下眼用平板的声线说话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有些想笑。
于是等她说完以后,就真的噗嗤笑了声,“我怎么今天才发现你记性这么好啊?”
许潆心语气一顿,抬起头有点疑惑的看向他,“……嗯?”
封睿摇摇头,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扭头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
“质疑啊?有啊,很多,经常遇到。”
他回忆着过往几年的临床经历,给她举例道:“我实习的时候轮消化科,跟的师兄人很好,教我很多,差不多到月底,我快要出科的时候,他觉得要考察一下看看我学到了多少。”
“碰巧那天我们值班要收病人,来了个胃溃疡并发上消化道出血的患者,师兄带着我一起去,然后跟病人说,这是我们的实习医生,你愿意让他先给你看看吗?”
“然后病人很犹豫,啊了一声,问说医生你不给我看吗?师兄说,我给你看也可以,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给他看看。”
“患者还是很犹豫,说,我是来给你看的啊,能不能你给我看?”
“其实让我看,也就是问病史和做体格检查而已,并不会让我制定他的治疗方案,而且师兄就在旁边,会及时纠正我错的地方,就这样,他也不放心,因为我只是个实习生。”
封睿是个说故事的好手,短短几段话,就将当时的情景完整呈现于许潆心面前。
然后告诉她:“他没有恶意,只是不放心,仅此而已。”
许潆心眨眨眼睛,叹了口气,有点苦恼地开口:“我知道,但还是觉得有点难过。”
“每个医生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啊,为什么……不能给年轻人一点机会,相信他们呢?”
“这个问题很好。”封睿点点头,先是肯定了她的提问,然后又道,“但是病人会觉得自己耽误不起。”
“医生毕竟和其他职业不同,我们担负着患者的健康,不能行差踏错,我们战战兢兢,患者又何尝不是,更何况很多时候年轻就意味着经验不足。”
所以会有这样的顾虑,产生不信任,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许潆心听了又叹口气,然后抬头看向他,眼里充满了疑惑和渴求的光。
“那……师兄,我该怎么办呢?”
封睿一扭头,撞进她干净清澈的眼里,看着她似乎隐约流露出一丝依赖的脸孔,封睿忍不住心里一软。
“以前我家发生过一件事。”他再次回过头,又看向窗外流动的云彩,阳光强烈,轻易地刺破云层,让人不敢直视其光芒。
“大概是我读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家里来了个人,说是爸爸老家的远房亲戚。”他的声音慢悠悠的,听起来像是盛夏午后的清风,宁静又舒缓,“好像是得了一种很难治的病,来容城求医。”
“我爸问了下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专家,他当面说好,转头又不知道去哪里怎么打听了一下,回头说觉得这个医生不太合适,我爸好人做到底,继续给他介绍,其中有两个专家他有意向去看的,我爸不认识人家,托关系和人情帮他约好了,结果临了他又觉得不好,就没去。”
“十几年前的事了,我爸那时候还是研究所一个小兵,我妈在外地演出,回来才知道这件事,气得够呛,转头就把那个亲戚轰走了,他回去以后就开始向所有亲戚熟人说我爸不讲亲戚情分,发达了就不认亲戚,爷爷奶奶都被烦得跑来容城躲清净。”
“事情不大,但是后来我爸复盘整件事,跟我说过几句话,我始终都记得。”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扭头看了眼许潆心。
见她正若有所思地听着,神色间还有一点疑惑,忍不住笑了声。
“他说,当你还弱小,是很难让人一下信服的,你必须花比预计要多几倍的功夫才能取信于他,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是必要的,那就不要抱怨对方对你的不信任,如果对方和你关系没有亲密到你心甘情愿付出这样的时间与精力,那你应该学会取舍,转而继续强大自己,等你已经强大到一定程度,就算你说天是红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说你说得对。”
“人是会很容易跟从权威的。”他叫了声许潆心的名字,“潆心,等你成了主治、副主任,甚至是主任,你说什么他们就会信什么。”
但是在那之前,你还需要努力充实自己,磨练技艺,还要学会将质疑看淡,将患者的不信任转化为向上的动力,而不是只会低落和难过。
“从医这条路,你需要用一生来走,潆心,你做好准备了吗?”
他最后的问号像箭簇一样直击许潆心的心脏。
是啊,已经是规培的最后一年,明年此时,若是顺利,她已经正式成为一个医生,她准备好了吗?
她的呼吸在这一刻经历了先是停顿,接着又猛然加快的过程,眼睛里的茫然逐渐散去,又重新恢复正常。
但是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封睿注视着她的情绪变化,心里忽然有一股骄傲的感觉油然而生。
看,他的小师妹,是多么的聪明,一点即通。
“明白过来,不钻牛角尖了?”他笑着问了句,冲她眨眨眼。
许潆心顿时赧然,讪讪一笑,忍不住反驳道:“……我没有钻牛角尖。”
他的眉头闻言立刻抬了一下,然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没有钻,是我说错了,所以……”
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又笑起来,这次是连声音都带着笑意的,“你笑笑好不好?都一早上没笑过了。”
之前那个疑问再次浮上心头,她想问他是怎么发现她一早上没笑过的,但话到嘴边,再次失声。
最后也只是依他所言,抿着唇朝他笑笑,连眼睛都弯了起来,像两枚小小的月牙。
封睿确认她真不难过了,心里这才松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抬眼看看楼梯间门口,道:“回去吧?我们出来好一会儿了,说不定会有人找。”
许潆心闻言点点头,低声应道:“那就……回去吧。”
心里未尝没有遗憾,她原本还以为可以和他多待一会儿的,毕竟这样的独处时光不易得。
“师兄。”走了两步走到门边,又停了下来,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谢谢你开导我。”
封睿看着她写满认真和感激的脸孔,笑着嗯了声,“谁叫你是我师妹呢,下次……如果还需要,也可以跟我说,有些事,说出来就不会觉得难受了。”
许潆心重重点了一下头,又朝他笑了笑,然后转身继续往病区里面走。
封睿走在她的后面,凝视着她纤秀的背影,好像又恢复了一贯以来的精气神,脚步都有点欢快,不禁笑了笑。
这样也很好,她在慢慢成长,总有一天,蒙尘的明珠也会洗净灰尘,被所有人看到她原本就有的光华。
就是……如果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将这颗明珠据为己有,就更好了。
他刚才应该趁机和她多待一会儿的,而不是担心她和自己独处会不自在就好了,想到这里,封睿忍不住对自己叹了口气。
“师姐,你刚才去哪里啦?”刚进办公室,许潆心就被师妹小姚叫住了,“刚才32床说她的氯吡格雷就剩今天的了,让我们开药。”
许潆心哦了声,忙去找32床的病历,借机避开问她去哪里了的问题。
从护士站找到32床的病历拿回来,正好听见有人问封睿同样的问题:“师兄,刚才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在?”
忍不住眼皮一跳,立刻向他看过去。
封睿也不知道是无意为之,还是故意的,眼睛一转,就看了过来,微微一笑。
许潆心顿时紧张起来,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一圈。
见她一副做了亏心事似的模样,紧张兮兮的,忍不住嗤笑一声,然后看一眼问问题的人,“去洗手间也要告诉你?”
“那倒没有,好奇一下而已。”对方笑嘻嘻地应道,又问起别的事来。
许潆心见状忍不住呼地松了口气。
傍晚下班,许潆心刚走到电梯门前按下按键,封睿就走到了她旁边,一边看手机,一边低声无意似的道:“你等下坐我车回去?”
许潆心眨眨眼,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一个其他组的博士生师姐开玩笑道:“师兄你怎么不说搭我回去?”
“你也住荣和新村吗?”封睿抬眼问道。
荣和新村是他和许潆心租住的那个小区,有不少同事同学都在那边租了房子。
但他知道这位师姐不是,“那可惜了,我住学校旁边的教职工小区。”
那里也有不少教职工在别处买了房后把家属院的房子出租的,大多是本校的学生,或者备战的考研党。
封睿闻言笑了声,“潆心是恰好和我住同一个小区,顺路。”
“其实是你自己心里也想当护花使者吧?”师姐开他玩笑,揶揄地说了句。
纯属无心之言,可是二人却都听进了心里,一个是耳朵都红了还硬是装作没听到,低头看自己的手机,拼命忍着内心的羞怯。
另一个是心虚到不行还能面不改色的打哈哈,“师姐开玩笑了。”
然后电梯来了,一群人说笑着进了电梯,直到下到一楼,互相道别说明天见,许潆心和封睿都没有说一句话。
只是沉默地走向停车场,然后她看到他递过来的粉红色头盔,愣了一下。
“HelloKitty的啊?”
“是啊,我妈买的,你不喜欢这个卡通?”
许潆心眨眨眼睛,“原来是阿姨买的……”
顿了顿,又忍不住好奇,“阿姨怎么会……突然买头盔?她也要骑小电动么?”
“怎么可能,我妈连坐都不喜欢坐。”封睿扯了扯嘴唇,“这是给你买的,上次不是只有一个头盔你怕被交警抓么。”
许潆心闻言又是一怔,张张嘴,根本不知道还说什么才好。
“上车。”封睿坐上车,打起了地撑,扭头催了声。
许潆心哦哦两声,急忙将头盔戴好,然后上了车,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风迎面吹来,吹动了她的裙摆,也吹得他的T恤衫鼓鼓的。
他身上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许潆心觉得自己有点头脑发晕。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心里的疑问竟然就这样问了出来,原本该消散在风中的,可是却偏偏被封睿听见了。
他微微侧了一下头,应道:“因为你是我……师妹啊。”
许潆心听见,许久才眨了眨眼,哦了声。
果然只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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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眨眼就到月底,许潆心的师妹小姚很快就要出科了。
“老师,你帮我这一下这个鉴定手册啊?”她趁张丹有空,将实习鉴定册往他面前一放。
张丹愣了愣,“……诶?你就要出科啦?”
然后从口袋里一边拿出笔来写鉴定评语,一边问道:“你下个科去哪里啊?”
小姚应道:“肿瘤科。”
“哦,肿瘤科啊。”张丹一边签字一边说话,“他们科比较忙,加班比较多,习惯习惯就好了。”
说着又抬手一指封睿,“跟你封师兄取取经。”
封睿闻言顿时失笑,“这有什么经可取的,你要做的事跟现在差不了多少,就是上班早点到,七点四十到都算晚,你自己考虑吧。”
小姚闻言啊了声,有点错愕的看向一旁的许潆心,“……师姐?”
见她向自己求证,许潆心便点点头,她实习和规培第二年都轮转过肿瘤科,那滋味相当的……
“我实习是第二个月去的肿瘤科,系统什么的都还不熟练,我的带教是个八个多月的孕妇,人平时挺好的,就是对学生要求很严格,那时候她只有我一个学生,差不多十个病人。”
“什么都得我自己做,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我跟前一个月一样七点四十五左右到办公室,她已经在了,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迟到了你知道吗,我吓傻了,都不敢说话……”
“然后她就告诉我,必须要在七点半之前到科室,要记录下病人的出入量、血压血糖体温,还有看检查结果,有异常的需要向她汇报,还要去病房先看看病人。”
“有一次我们收了个新病人,因为从来没有在咱们医院住过院,没有过往资料可以……参考,所以我需要对着他带来的病史资料一点点往首程上敲,打字慢也被嫌弃,被怼习惯了就好了。”
“每天就做这些事,七点半之前到办公室,查看病人,贴化验单,交班,查房,换药,写病历,收病人。”
她淡淡的说着自己在肿瘤科的实习经历,自己觉得很普通,但小姚却听得快要哭了。
“……师、师姐……肿瘤科这么可怕的吗?”
许潆心被问得懵了一下,“……可怕吗?还好吧,实习的时候都不用独立值班呢。”
后来规培,也就是去年年底,她又轮了一次肿瘤科,这次是有证人士了,上来就安排了独立值班。
结果在肿瘤科第一次独立值班就处理了一位自杀未遂的患者,把她吓够呛,一整晚都没敢合过眼,就怕这种事再来一次。
两厢对比,实习的时候真是幸福轻松得不得了。
见小姚被她的话噎得欲哭无泪,大家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忙安慰道:“也没有这么可怕啦,只是你师姐当时运气不好,她们组只有她一个学生,带教又是孕晚期不敢劳累,肯定会辛苦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