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辰亦是满头的汗,眉间却舒展许多,弯着嘴角问:“这不是江少夫人想要的吗?”
蒙焰柔一听她这久违的欠揍语气,没由来地跟着高兴:“是啊,也就被你打我才心甘情愿。以后你就这样虐我,别心软,奴家会喜欢的。”
“……”谢辰嫌弃地低声道:“少夫人怎能有这样的癖好?”
蒙焰柔顿时笑声如雷,罢,这人看来是心情好了,还有闲情打趣人。
谢辰身上沾了尘土,急着去清理,“我去换身衣服,过会来寻你。”
往自家马车走去时,好巧不巧,一眼便望见蔺长星独身一人。他穿了身月白的窄袖夏衣,背对这边的小径,倚着颗树,身子半躬,两手撑在双腿上。
谢辰立即收回目光,径直走过去,脸色不虞,满脑子的“冤家路窄”。
等换过衣裳回来,却见那人不仅没走,反而直接瘫坐在地上。
从谢辰的方向望去,只看见他半张侧脸,神情好似痛苦,很快将脸埋进臂弯中。
身边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
察觉到谢辰脚步慢下来,素织贴心地问:“姑娘可是落下了什么?”谢辰没回素织的话,静静思忖。
赛场周围如此热闹,不会没人过去看他,轮不到她去。
“没有,走吧。”
走出一半路程,谢辰再次顿住脚步,蹙着眉回头看一周。
人都在前边凑热闹,这附近哪有什么人,纵使有人经过,真能看见他倚在那棵树后吗?
谢辰不知自己为何一眼就知道那是他,更不知旁人能不能办到。
只是步子实在再难迈出去。
她做不到熟视无睹。
在素织的不解下,谢辰硬着头皮往回返,也顾不得自己曾交代过的话。到了那附近小声说:“你去问他怎么了?要不要喊大夫来。”
打马球、玩蹴鞠常有受伤之事,随行大夫就在那边候着。
素织从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坐着的半个人身,心猜那人约莫不大舒服,刚巧被姑娘看见。
也没多想,跑着就过去了。
“这位公……”
人刚抬头她就傻了,惊悚不已。娘啊,这不是常公子嘛!不,现在是燕王世子。
素织回头跟谢辰求救,见她表情十分平静地在等自己回话。
姑娘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素织问完心里就有了答案。姑娘一定知道,否则刚才不会走走停停,又去而复返。
唉,果然还是心软,明明交代自己不许搭理这人,现在又来担心他,急着要自己问。
当初就是心软才被骗。
素织忍住气,不露破绽地问:“世子爷,我们姑娘路过,让我来问问您,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
蔺长星早就听到脚步声,但没抬头。这时才缓缓抬起发白的脸,喜出望外道:“素织姐姐?”
素织的演技比起谢辰的内敛,更甚一筹,十分夸张地反问:“折煞奴婢了,奴婢跟世子爷认识吗?”
蔺长星迅速耷拉下脑袋,笑容稍显落寞,“我忘了,这是宴京,你家小姐不认识我,你也不该认得我。”
他说的可怜兮兮,素织却不是谢辰,半点不当回事。只将谢辰的话又重复一遍,才听到回答。
素织回去告诉谢辰,“世子可能是中了暑气,说头晕得厉害,奴婢瞧着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
谢辰听罢没好气地想,这才几月份就中暑,南州人怎的这般娇气。
“你先请大夫往这儿来,再去寻燕王府或贺府的人来背他回去。”
若是卫靖在,让卫靖背他去寻大夫就好。不巧这几日谢辰让他在府修养,没带出来。
“是。”素织不敢耽误。
谢辰怕惹是非,原本不打算过去。
抬头看见太阳亮的不见边缘,炫目刺眼,低头看看自己腰间挂着的水囊。
踟躇再三,还是走到蔺长星面前。她站在一步外,面无表情地将水囊递给他。
蔺长星接过的时候,仰着脸朝她甜甜一笑。阳过被树叶筛了一遍,斑驳地落入他的眼睛里,碎碎闪闪,仿佛星辰明耀,“谢谢。”
谢辰不去看他的眼睛,神情淡淡地端详过他的脸色,退到几步之外背对他说:“再忍忍,我让人去喊大夫了。”
“麻烦你了,”蔺长星声如游丝:“四姑娘若是还有事,就去忙吧,我坐在这等大夫,无妨的。”
四姑娘。
谢辰在心里重复几遍,果然是聪明人,改口得真快。
又一如既往地会以退为进,戳着人心窝子。
入京没多久,蔺长星已经把从前的南州口音藏得很深了,不仔细几乎听不出来,想是刻意纠正过。
然而那点儿苏苏糯糯的口音,却是谢辰当初爱听他说话的缘由之一,如今一并消失了。
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心情莫名不快三分。身子未动,冷声问:“你表哥呢?”
“正在场上打球。”蔺长星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舒服,就到这边来歇会。”
“以后出门,带两个人。”谢辰猜他在南州自在惯了,不喜下人跟着,“不舒服要跟人说,怎能独自往偏地方跑,你在这边晕过去怎么办?”
纵然这边有树荫处,这样热的天晕过去也不是闹着玩的。
“好,记住了。”蔺长星笑着应下,在谢辰看不见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清瘦的背影。
谢辰素日不喜华奢,今日难得斜插了支缀珠蝶簪,耀眼夺目,顾盼生姿。
她语气淡漠,其实处处是关心。明明担心被人看见,却只是隔了几步站开,不忍把他扔在这里。
他一直都知道,她最是温柔,并非旁人眼中的清冷无情。
太阳晒得人发昏,蔺长星用袖子拭去额角的汗,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双手奉上:“四姑娘,你把这个拿去。”
”什么?”谢辰侧身回头。
他望着她的眼睛道:“应该还给你的银票。”
谢辰眉尖蹙起,下意识看向他脖子,想起他贴身叠起串起来戴的那一张。
也不知道银票与银票有什么两样,这个天戴着不会汗湿?
她不仅不接,还往前迈远一步,“我说了,银票与我无关,无需你还。世子爷觉得国公府缺这一百两?”
“知道四姑娘不缺,可你不收下,我心里不好过,像是故意骗你钱一样。”
谢辰这次连话都懒得回了。
他有什么委屈,本就是故意卖惨骗她,害她那日仓惶逃离南州前,还担心他活不下去。
她不理他,蔺长星本还想再说几句,也只好识趣闭嘴。
静了片刻,谢辰听动静不对,猛地回头。见他连树也靠不住了,倒在一旁草地里,快步上前扶住他。
她顾不上别的,直接将手搭上他的额头,却摸不出来有没有发热。心里焦急也没办法,“很不舒服吗?大夫应该快来了,你再多喝几口水。”
“嗯,头晕得厉害。”他声音虚弱,闻见她袖中熟悉的幽香,抽了抽鼻子。
谢辰不自觉放柔声音:“才六月啊,你怎么这么虚。”
“大概是水土不服。”蔺长星回她的话,对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发痴,一时什么都忘了。
上回这样近距离打量她,还是在南州,他们都醉醺醺的。
谢辰有所察觉,拧了秀眉,审视地去看他眼睛。
蔺长星自然且迅速地低下头,不与她对视,只语气乖巧:“四姑娘,要不你别管我先走吧,这样被人看见,我怕对你不好。”
谢辰眼里的不快一闪而逝,无言松了手,站回几步外:“好,我不管你,你自己起来。”
蔺长星撇嘴,朝她撒娇,“我难受呀,站不起来。”
谢辰扬声:“那你啰嗦什么,我是想走,你晕过去怎么办?”
蔺长星一缩脖子,立即闭上嘴。
不识好歹。
谢辰冷着脸,用帕子把脸上的汗擦去,又将方才摸他额头的手细擦一遍。
她亦被晒得发昏,这天气古怪,已经一个月丝雨未降,再这么下去有旱情便麻烦了。
蔺长星问:“上回赏荷宴,我遇见你家两个侄儿了,相谈甚欢,他们邀我改日到府上做客。四姑娘,我能去吗?”
谢辰纵然心里不情愿,也不能说出来欲盖弥彰,“那是你们的事情,不必问我。”
“哦。”蔺长星眉眼带笑,“到底是嫡亲的姑侄,谢几洵的眼睛像你,谢几轲的嘴巴像你。”
谢辰:“……”无聊。
蔺长星想到方才在他眼前的脸,眸子宛如秋夜月光,皎洁明亮,掺着冰凉与清冷。
她想必也知自己长着副疏离的面容,平日与人说话,总是刻意放柔神态,尽量露出暖意。
然而那只不过是教出来的礼仪规矩,与她个人的喜怒哀乐并不相关。
方才说话惹恼她,蔺长星心中却有一点窃喜。他喜欢真实的谢辰。
那谢几洵是个芝兰玉树般的贵公子,待人客气,眼睛里却也含着股冷淡的傲气。
蔺长星第一眼见到,便知道他该姓谢,一打听,果然是谢辰的侄子。
与眼睛的冷意不同,谢辰的嘴唇丰盈,并非薄情之态。他彼时如愿以偿地吻她时,触感正如他心里想的,温热软糯。
双眸冷清,双唇欲艳,结合在一张静默如湖的脸上,蔺长星第一眼看见,便望进了心底。
“不是头晕吗?”谢辰背对他,不带情绪地打断:“少说两句。”
“哦。”蔺长星喝了两口水,突然想到这个水囊是谢辰用过的,害羞而期待地问:“四姑娘,这个水囊,能不能送给我?改日我还你一个新的,好不好?”
谢辰面色如常,耳边却骤然发起烫,似也被热得喘不过气,艰难开口:“不必还了。”
“谢谢!”雀跃难掩。
她不愿理他的孩子气,问了句:“贺小侯爷那日怎么想起赏荷了?”
贺裁风是东阳侯府的公子,清流人家,与那些横行霸道的纨绔不同,却也不是什么吟诗作赋之辈。
那日的赏荷宴,她有所耳闻,无非就是写诗作画,听听曲子,好不雅趣。
谢几洵的诗赋与夏荷图拔得头筹,赢回来一幅价值连城的画。南州鹤先生价值连城的《江南老》,多少王公砸银子都买不来。
这样的巧事与好事,倒像是菩萨下凡来普渡众生。
蔺长星笑笑,大方承认:“是我想办,在宴京多结识新的朋友。”
他若否认,谢辰只会鄙夷,然而这回答没半点差错,她也不好说什么。
眯了眯眼,见远处来了个提着药箱的人,抬腿便要走:“大夫来了,你在此等着。”
“等一下。”蔺长星喊住她。
谢辰停步,极力耐着性子问:“还有何事?”
蔺长星说出百试不爽的话:“对不起,我太笨了,将来一定还姐姐的情。”
又是这句。
谢辰抿住嘴,才没嘲讽地笑出来,他当初还不是一边骗她,一边说还情。
骗子。
第7章 还礼 吹着哨子站起来
在南州时,谢辰只知这个少年非寻常人,礼仪周全,学识渊博,写得一手好字。虽腼腆爱撒娇,却谈吐缜密,思维清晰。
他衣裳破旧,手头拮据,常常一个人发呆,郁郁寡欢。
若问他怎么了,他不多言,只说不知以后一个人怎么办。
谢辰便以为他家里横生变故,生怕他想不开。明明是萍水相逢,她却真心实意地心疼他。
她对他好,给他买吃买喝,甚至陪他喝酒解忧。
每回他都乖巧地说:“今日就到这吧,姐姐若是喝醉,头会疼的。”
她说:“不会,我酒量比你好。”
“那我也不想姐姐多喝,伤胃。”
于是再怎么不开心,他都不贪杯,他怕谢辰喝得难受。
三月廿七那夜,是谢辰的生辰,她心里难过。他陪她喝却是义不容辞,果不其然先醉了。
谢辰将思绪拉回来,忍住没去看他,一言不发地离开。
蔺长星目送她走远,笑了一会,才吹着哨子站起来。中暑是真,难受是真,但还不至于瘫了。
随行的暗卫得了吩咐,都守在附近不得靠近。
无人在跟前,他又操起南州口音,百无聊赖地踢了块小石子,低声抱怨:“宴京明明在北,怎么比南州热那么多呀。”
素织喊完大夫,又跑去喊贺家人过去,忙完回来满头大汗。
谢辰将浸湿的帕子递给她,“跑累了吧,给你备了凉茶,仔细别中暑气。”
素织谢过她,得意地自夸起来:“奴婢怎么会中暑呢,身子好得很。”
言下之意,蔺长星连个女的都不如,谢辰笑了下。
随即眉头锁起,轻声问:“你说,我今日是不是不该多管闲事?”
素织连忙摇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哪里是多管闲事,不管不顾才不应当呢。”
“不。”谢辰摇头,她心里清楚她是为了什么,“或许我是错的。”
“今日不管是谁,姑娘撞上了都会帮,不然就不是我家姑娘了,不是吗?”
素织跟她这么多年,了解谢辰的心结,继续开解她:“心善是好事,既然撞上了,姑娘就别太苛责自己,素织帮了人只觉得高兴呢。姑娘这样皱着眉头,等下江少夫人看见,又要缠着你问东问西了。”
谢辰听她说的有理,她是怕蒙焰柔看出什么。于是调整好表情,放松下来:“好,听你的。”
毕竟这种事情,也不是每天发生,今日的巧合过去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