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小丫头,怎么是你。”
李日公公该是刚醒,打了个哈欠,又朝她招招手,“过来,分你点热汤喝。”
许连琅顺着他手的方向去看,才后知后觉发现李日公公是从船上出来的。
船舱很小,她猫着腰进去,和李日公公面对面落座,本就不大的空间更加局促。
她心情不佳,情绪挂在脸上,李日从怀里把酒壶递给她,“喝点?”
酒壶盖一打开,酒气便迅速蔓延了整个船舱,还没入口,就有点醉的意味。
许连琅揉揉鼻子,小声道:“多谢李日公公,今儿个还得做事当差,喝不得。”
李日也不强求,自顾自的又舀了一碗热汤推到她面前,他没骨头一样的仰倒,脑袋枕在自己手臂上,一边打量着她的神情,一边道:“你说你,许姑姑的恩情我虽然还不清,但你也不能不分白天黑夜的扰我。”
“你这几石子下去,我少睡一个时辰。”
“哎呀,年纪上来,就是觉浅。”
许连琅被他说的不好意思,正欲道歉,又被他打断,“在耸云阁受委屈了?”
声音几经变调,到这句时,已经满是温和。
许连琅喉咙突然就涌上酸楚,她点点头,又快速摇头,矢口否认。
李日“咯咯”笑了几声,“受不了就换个差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许连琅沉默了好一会儿,热汤被她捧在手上,热气氤氲到消散,她望着碗底,最后又放回桌面。
她慢吞吞的说着:“因着父亲的缘故,我早晚是要进宫侍奉贵人的。”
李日点头,“大燕自开朝以来就有的律令,地方官员须选幼女进宫侍奉,任何人只要你还吃着官府的俸禄,就不得违反。这种事,就算是腰缠万贯,也没有办法。”
李日闷声喝了一大口酒,酒入喉中,他啧了一声,“地方官家小姐无论在家如何宝贝,来了宫里不也和我们一样,伺候人的玩意儿。”
他突然感慨良多,又猛灌了一大口,谁愿意生来就伺候人呢。
这宫里的奴才,左右不过是两类,一类如许连琅这般,地方官家小姐,因着律令进宫伺候几年,早晚有出宫的那一天;剩下的一类就像他自己,本就是泥腿子的出身,到了宫里,依然是泥腿子,不,是学会了狗仗人势的泥腿子。
像他这样的人,吃人不吐骨的皇宫,就是他们最后的棺材板了,可能死的前一天,还要匍匐在贵人的脚下,一声一声叫喊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他就是奴才,他就该死呢。
不就是没能投胎个好肚子。
他前半生忙着做成个好奴才,后半生依然忙着做成个好奴才。不知道临死的时候,做没做得成好奴才。
李日喝的太急,呛出了咳嗽,许连琅递给他帕子。
他没接,眼珠子转了一圈,看着雪白的帕子,说:“给我用,多浪费。”
他顺了顺自己的胸口,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许连琅抿了抿唇,她手心里冒了些汗,也不知怎得,面对着李日公公,那些旧事好像就都能说出来了。
昨夜的梦中,往日记忆,都藏了一个孩子,一个粉雕玉砌的金尊玉贵的良善孩子。
“很小的时候,我娘亲就一再叮嘱过我,后宫人心险恶,漂亮的皮囊下藏着的都是凶残的恶鬼。就像是山中的毒花,总是用最斑斓的色彩蛊惑着猎物。”
“于是,我打小,就非常抗拒进宫这件事,我眼拙的很,分不出好坏,就怕进了宫,被鬼害没了命。”
她口中发干,热汤已经凉透了,李日又给她倒了一杯热的,她小口小口的喝着,“前些年,我姑姑得了嘉赏,中元皇宴她可带家眷进宫赏玩……”
李日“嗯”了一声,“大燕开朝头一次,皇上贺太后娘娘沉疴病愈,特赏了太后娘娘身边的姑姑这个赏赐”。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许姑姑人好,老天给了她个好缘法。”
许连琅认同,姑姑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各宫嫔妃都是要给上几分薄面,虽然没能婚配,但太后她老人家疼她,给了她一个无忧富裕的后半辈子。
她快速喝完热汤,接着往下讲,“初次进宫哪里懂什么规矩,我那时年岁小,好动好玩,听不得姑姑嘱咐,在太后娘娘宫里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被嬷嬷好一通训斥责骂。”
她在家里眼珠子似得被疼着宠着,第一次面对这样阵仗的责骂,又惊又恐,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那嬷嬷言辞剧烈,兴许和姑姑不对付,一听她是许姑姑亲戚,更是不留情。张口闭口就是五十大板扔出去,就是砍头谢罪,她太小了,第一次面对宫廷的威严,只觉得下一秒就要死过去,死亡的恐惧在大脑中涣散,她怕极了,偏偏那嬷嬷一见她哭,就要动手。想大哭,又不敢。
整个人瑟缩着发抖。
“就是那个时候,我遇上了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容嫔娘娘,娘娘美貌动天下,人却温柔随和,轻柔几句话将那嬷嬷打发了,拉着我的手悄悄地将一盒糕点塞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的七皇子粉雕玉砌金尊玉贵,已经到了换乳牙的年纪,笑起来露出空空的门牙,扯着我的衣角,唤姐姐。”
她被吓的六神无主,容嫔母子蓦然出现,像极了画本里的神仙菩萨,金光普照,救她于死亡的极度惧怕中。
她捏着秀致的手指,眉间渐渐舒展开,如今的少年渐渐与记忆中那个奶奶的小人儿重合,“我到现在都还没见过比七皇子更好看的孩子呢。”
那个小小人儿,被一身绛黄色四爪蟒盘踞的华贵衣袍包裹,鼓鼓的腰肚间绕满了香囊玉佩,走起来摇摇晃晃,月牙儿一样的眼里望进去个小小的她。
他蹒跚而来,扯上她的衣角,肉乎乎的小手软糯,指着那盒精致的,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糕点,道:“姐姐,你吃。”
在她弯腰接过那盒糕点的时候,他突然凑近她的耳朵,他尚且表达不出准确的话,含含糊糊的语气带着黏黏腻腻的口水,一并蹭上了她的耳垂。
她听到他说,“皇祖母不喜欢我们,你……吃吧,母妃说……粒粒皆辛苦……浪费……不……”
他虽说着这样的话,清亮黑黢的眸子里却满是明媚而柔软的光泽。
他明明遭遇着长辈的嫌恶,却被母妃牵来安慰第一次进宫被宫人呵斥吓哭的她。
那是她见过最为乖巧、漂亮的孩子,也成了她如今踏足这个规矩森严且吃人不吐骨宫殿的唯一念想。
她躲不开进宫的命运,但这位小皇子,恰恰好给了她进宫的勇气。
宫里不是只有坏人的,看啊,还有这样一位小皇子用最柔软的心肠安慰她的眼泪。
那她这被高高宫墙挡住,只能看见四角天空的九年里,肯定是会碰到很多小皇子式的人物。
有的人,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在特定的地点和特别的时间成为别人的希望和期待。
当年的她,存着这样的念想进了宫,命运的机缘又将她阴差阳错送回到小皇子身边。
她本以为,一切都是最好的,却没想到,所有的差错都抵不过皇子的变化。
“所以他不接受你的好意,反而出言警告你,拿你的真心去喂狗,你觉得委屈了?”
李日望进她眼睛里,她顿了一下,“不是这样,我是觉得绝望,这些旁的人带给他的伤害,是根本补救不了的。”
“我弟弟小时候被狗咬过屁股,后来无论我如何央求,他都不肯再去摸一摸小狗,哪怕那只狗温顺无害。”
她干涩的笑起来,“七殿下不单是不肯相信我,他是对所有人都不肯再相信。与这相较,我那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李日扯动脸皮,笑了一下,如实的说,如今许连琅的这些想法,在他看来就是刚进宫的新人的傻想法。
在宫里,付诸这么深的情,太傻了。
于是他道:“既然弥补不了,你又何必继续留下来。女娲才能补天,你是女娲吗?你能补好那个皇子吗?”
他屈起手肘撑在膝盖上,将船上避着风的蓝色小帘掀开,天光已经大亮,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风也一天一天凛冽。
许连琅站在船头,看着月亮的残影,喃喃道:“或许呢,我总得试一试。”
她被额前的碎发迷了眼,待她整理好发丝,躬身下船的时候,却突然对上一双暗含警告的眼,李日公公嘴巴动了动,有话语接连而出,声音太淡,风吹落叶下,轻而易举的被掩盖了。
“你娘说的没错,漂亮的皮囊下藏着的都是凶残的恶鬼。”
“耸云阁那位更是。”
第6章 小娃娃 她救不了神佛,但她可以陪着神……
将那些藏积的,被记忆封存的陈年往事一股脑倾诉完,许连琅觉得胸口的酸胀好了许多,堵在嗓子眼的东西被吐了出来,脑子被暂时清空,她才能再次思考。
李日公公那两句话听不大清楚,等她再去询问时,李日又眼神闪躲,含含糊糊。
“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勾当有什么用,我这儿帮你瞅着,左右不过三月,总能给你寻了更好的去处,就先暂且在耸云阁忍忍吧。”
许连琅连忙道:“公公不用这般,我愿意留在耸云阁的。”
李日喝得有些醉了,腮边悄悄地爬上来一坨红,眼睛快要睁不开,半眯半乐。
他躺回到船舱中,朝她摆手,“要的要的,你这个心性,还是别留在这里的为好。”
他转了个身,背对着许连琅,“小丫头,日上三竿了。”
许连琅“呀”了一声,再也顾不得这件事,着急忙慌的就往耸云阁跑。
晚了晚了!
要错过容嫔的早膳时辰了!
热河行宫极大,修建的富丽堂皇,依河、依溪、依山而落的宫殿亭阁随处可见。山林掩映下,似乎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只有许连琅奔跑时的喘气声。
耸云阁远离主殿,最初建造时,是因为容嫔喜静,不喜人闹喧嚣,那时她刚刚怀有身孕,皇帝怜惜疼爱,在行宫定了这处位置,又亲自设计了图纸,在原有建筑的基础上,以半年为工期,赶在容嫔生产前建了这耸云阁。
耸云阁,一如其名,高耸入云,傍山而建,一阶阶石梯沿着山势蜿蜒,一通而上,石阶的尽头,殿宇巍峨,高大的金身神佛像熠熠发光,慈悲地俯瞅芸芸。
工程浩大,造价不菲,国库拨银。
皇帝少年老成,鲜少怒发冲冠为红颜,这人生仅有的一次,就都完完全全的给了容嫔。
只可惜,当初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萧条。
当初让多少人艳羡了,现在就有多少人等着踩上一脚。
许连琅带着从膳食堂拿来的早膳,用脚踢了一下漆皮都掉落的主门,主门应声而开,入目的是蔓延而上的数级石阶,一眼望去,望不到边际。
她扎着头,将早膳往怀里拢了拢,耸云阁周界一向没什么人,路过的宫人都避之不及,像是此处有什么豺狼虎豹脏东西沾不得身。
他们飞速离去,顺道给她个同情却也鄙夷的眼神。
许连琅装作看不到,只闷头走着,其实她完全知晓这些眼神背后的缘故。
因为她被分到了耸云阁伺候失宠的容嫔,所以同情。
因为她还勤勤恳恳的伺候着失宠的容嫔,所以鄙夷。
有那位偷盗的婢子为先,她再做什么勤恳忠主之事,在别人看人,都会带着别样的目的。
明明不是她的错,却连坐了她。
她慢慢加快了步子,两阶台阶并为一阶,她边跑边迈,浑身大汗淋漓,俏丽的下巴上不间断的往下滴着汗珠。
过去种种已成过去,她扭转不了,唯有指望未来。
她数着脚下的石阶,在数到第三十个数之后,她慢慢顿住了脚步,又想起昨夜的情形。
这次,除却那夜容嫔的声声控诉,她只想起了那张挂着泪珠的脸蛋儿。
她嚎哭喊叫,捶打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之前,也曾经期期艾艾的看着她求救,那双眼睛,在清明与疯狂中挣扎,在那一线的挣扎中,挤出了无尽的哀求。
一瞬间,恍若当年那场宫宴的角色变了。
哭的惨兮兮的人不是她,成了容嫔。
伸出手安慰的人不是容嫔,成了她。
她数不清到底爬了多少阶石阶,心快速下沉,沉到谷底,又蓦然反弹。
她绕过了正殿,径直去寻了那高大的金神佛像。
慈眉善目的佛有着最悲天悯人的面容,在佛的脚下,是绽放的睡莲,莲心硕大藏着一个趴着睡的小娃娃。
许连琅不由的放慢了脚步,尽管佛前早无香火与供奉,但她还是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这大概就是圣上曾经为还未出世的七皇子所供奉的神佛。
周边无人,一佛一人,遥遥相望。
金身佛像,也抵不过时间侵染,斑驳开来,佛面漆黑已经辨不清,就像这对母子。
滚入淤泥的贵人用泪水、用叹息无声的向她说着,这些泥我擦不干净了,这些泥长在我身上了。我没了华服没了金饰,入了淤泥,无人看得见,无人管得了。
许连琅掏出帕子,努力去擦那睡莲中的趴睡的小娃娃,积年灰尘迅速将帕子弄黑,她就丢了帕子,用衣摆、用袖子、用手去擦。
终究是没有办法再如之前金光熠熠,但小娃娃净了面额,露出了那张安然的睡脸,不谙世事。
但她的七皇子,却在世间和母妃一起搓磨着。
许连琅清凌凌的眼珠清透而亮丽,她一眨也不眨的盯着这个小娃娃。
他的皇子变得敏感多疑,变的会用言语警告人,变的封闭自己不肯再让任何人走进。
她看着自己全然脏掉的袖子,她最爱的靛蓝色百褶裙道道黑,但她慢慢吐出一口气。
姑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那些缘分,不管好坏,若有缘,总是会纠缠上来。或是为了补救你,或是为了让你补救。
也许,这就是她的缘法。
几年前,她初入宫廷,受了这对母子的恩惠并将其奉为神祗,她们消弭了她积年累月的对于进宫这件事的恐惧,让她终于可以以一种平缓心态,甚至于带了期待的入宫,如今她再入宫廷,就是要将这份报答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