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他游走在群臣之间,制肘于各方势力,夜晚只缩身于乾清宫的小塌之上,他身高体长,缩在小榻上实在是过于为难他了,四儿几次提及在乾清宫重新布置一方拔步床,好让他休息的好些。
四儿自然知道路介明不肯离开乾清宫,更是舍不得许姑娘离开,便也就选了这么个折中法子。
没想到,就是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也被路介明否决了。
四儿不理解,直到有一日收拾小塌上的薄被,在路介明惯常躺下的方位看去,才发现这个小塌的位置极其妙,只需要头稍微垫高一点,躺下时,视线所及就可以瞧见床幔。
四儿又是无奈又是心疼,这六年,别人不知晓,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路介明付出了什么,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才换回了许连琅。
他的那颗心啊,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瞧见的一日。
许连琅纵然醒了过来,身体仍然虚弱的很,一日三餐喝的药总是比吃的饭还要多,这么多汤药进补,也让她可以慢慢下地了。
她可以自由行走的第一日,路介明拉着她去了庭院,桃花开了,一枝一枝的,粉嫩嫩的。
路介明无心赏花,将她带到了廊庑阴凉处,寻了一处白墙,让她站好,不知道从哪里变了根早就蘸好墨渍的毛笔,比对着她的身高,划上了一笔。
早早吩咐好,谁都不许碰这道痕迹。
他弯腰,与她视线齐平,“明年再来,看看阿琅一年可以长多高。”
他勾唇,笑起来的模样比桃花还要好看,恍然间,又成了那副少年样,朗朗卓然。
许连琅觉得他在取笑她,刚要作势气恼转身离开,又被他正面拦住,“阿琅,耸云阁的那道痕,已经好久没变了。你给过我的,我都加倍给你。”
许连琅心尖那粒石子,落了湖,打起了水花。
停顿了六年的触角,一点一点的在弄痒她的心。
两个人的角色像是彻底转变了,姐弟变成了兄妹,是她做给他的,他又加倍还了回来,她抬眸望着那个痕迹,惊觉其实她的个子才刚刚到他肩膀。
泉涧边人影倒影,一高大冷峻,一纤弱娇小,竟也怪异相称起来。
倏尔风过,桃花瓣摇摇而落,恰恰好落到泉涧,密密匝匝挡住了这倒影,许连琅才惊觉自己刚刚的想法。
她吓了一跳。
于她而言,这六年没有丝毫的时间跨度,像是前一脚还在东猎的营地中,也不过只是迈开了一步,她就已然变成如今的模样。
她可以那么清楚的记得那碎掉的玉镯子,他十五岁那个雨夜的歇斯底里与那……看似圆满的两场赐婚。
十五岁的少年,喜欢人是执拗的,也是狭隘的,他太过于年少,见过的东西太少,他喜欢她,一开始她不信,等真的信了,却发现早就不合时宜了。
她怎么能喜欢上亲手带大的小孩呢。
如今呢,好似他的喜欢早就荡然无存了,他待自己,由姐弟变为兄妹,如此的顺理成章。
她本该松口气,心头却抑制不住的发酸,发涩。
她堪堪别开眼,指尖摸索着空荡荡的腕间,那玉镯子碎成渣滓早就修复不好了。
春寒依然料峭,路介明帮她挡住了风口,廊庑下挂着的银风铃哗哗作响,旁侧伺候的宫人皆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石桌上早就备好了吃食,精致的糕点是她先前从未见过的,她与路介明面对面坐着,她兴致乏乏,心中早在思索自己以后要如何。
总也不好赖在他身边一辈子。
她又想起什么,摸上了胸口,利箭穿过的触觉还在,胸口的伤痛好似还在隐隐存在,“冬猎发生的那些事,你该是都知道了吧。”
路介明自斟自饮着酒,闻言,“嗯”了一声。
他面色无甚变化,酒液烧在喉咙,舌尖也渐渐从苦中品出了那么些许的醇意,过去的都无所谓了,“路驰鑫被废不甘心,父皇留他一命,反而让他心存侥幸,他被惯坏了,先前平白替老六背了锅,他那里肯,非得要作实这罪名不可,除却阿琅你,还伤了其他人。”
起因过于简单,反而处处疑点。
路介明不欲多说,许连琅知道这一部分就够了。
“那他可真是害惨我了。”许连琅扬眉,发觉路介明没有提及容嫔,她也就隐去了这部分。
终究是他的亲生母亲,有罪当罚这一套是行不通的。
更何况,她本也不是这般斤斤计较的人。
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她那没有参与过的六年,让她变成了一个局外人,路介明向她敞开了一切,只要她问,他便如实相告。
可她却不知道要从何问起。她能知道的实在有限,重提六年前的种种,又像是在揭开他们二人的伤口。
居住在乾清宫的这几日,让她觉得自己像朵菟丝花一般,只能依附他,她的世界中也只有路介明一个人了。
这样太容易怅然若失,太容易胡思乱想了,尤其是对待这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六年前拿来规劝自己的话不灵了。路介明不再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了。
烛火灭了一盏又一盏,路介明挥退了所有的奴才,亲自续上了下一盏。
往常还有四儿服侍身侧,这几日,他让四儿也出去了,殿内黑黢黢一片,烛火只照亮了他几案的一小片区域。
政务不休不止,他又想要拿出大把的时间与许连琅相处,一来二去,就只能占据晚上时间。
在他又一次拿起旁侧浓茶抿上嘴边,却喝了个空的时候,他才发觉许连琅从内殿过来了。
她穿着里衣,肩膀上随意搭了件月白色蜀锦披风,布料上好,在微弱的烛光之下发着浅浅的柔光。
路介明目光从她莹白的下巴攀下,掠过她交领里衣的露出的细白锁骨,又匆匆敛回,“我吵醒你了?”
许连琅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杯白水,与他隔开了一段距离,奏章上是她看不懂的内容,她百无聊赖,“你还没有那么大声,兴许是白日里睡多了。”
“浓茶伤身,太晚了,就别喝了吧。”
“好。”他还是那般好说话,一直以来都是她说什么是什么。
他笔墨在纸张上匆匆而过,所有的奏章完全不避讳她,也是,乾清宫都分给她了一半。
“想来这段日子,未曾见过窦西回。”她头皮一硬,觉得自己不可这般稀里糊涂下去了。
路介明的紫毫笔尖一顿,在许连琅看不到的另半张脸,已经显了青筋。
月光如水,陡然被一层厚重的云层挡住。
他几乎是笑出了声,“阿琅才醒了不过一月,第一个主动要见的人原来是他。”
他话语间没什么大的调子,平稳,适当的关怀,听不出丝毫异样。
他将手中的笔放下,笔柄圆滑,笔尖还晕着墨,在几案上打着转,最后,“咣当”一声,掉了下去。
“也是,他毕竟算是未婚夫,该是要见一见的,”路介明声音挑高了些,“明日,我们去镇国公府。”
厚重云层卷了角,露出几缕月光清晖,烛火又燃到了底,让他脸上的阴翳陡然加大。
许连琅缓缓掀起眼帘,面前像是有层厚重的雾,挥手不见五指,一点点探出路介明给的安全地带,局促又不安。
她看着这个男人,猝然前倾了身体,手掌压在了他的曲起的膝盖之上,“介明,你日日夜夜都在乾清宫,你的妃嫔呢?”
太清静了,这不该是属于乾清宫的清净。
她不喜欢这种隔雾看花的感觉,她急切的想要重新认识现在的环境。
“皇帝三宫六院,介明不曾铺张过,自然女色上也会节制颇多,但至少会有位舒和郡主。都这么久了,皇后娘娘还未拜见。”
她自然而然,以为后位是舒和的。
路介明从始至终嘴角都带着浅浅的笑意,“好,总是要带给阿琅瞧瞧的。”
他极其坦然,气定神闲,仿佛这些事都微不足道。
于他而言,好像也真的微不足道。
第88章 错过的风景 那双眼,不似凤眼
翌日下了细雨, 雨珠子斜串成线,将殿宇的琉璃瓦冲刷的油亮,飞衔角檐下的斗兽在这层雨幕之下衍出了幼态, 一尊一尊的,乖巧的竖卧着。
许连琅醒过来的时候, 时辰已然不早,她恼火自己贪睡,险些要把正事忘记。
还好不太晚, 今日要去镇国公府,她总是要好好收拾一通,对于窦西回……许连琅总是说不出自己的情意, 她想,大抵这世上的大部分女子都会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即使如此,又该从何处去谈及爱与不爱呢。
都是过成了亲情罢了,她与窦西回便该是如此, 却也不知都这么久了, 为何他这未婚夫迟迟不现身。
她心中惶然,怕与路介明再这么持续的朝夕相处下去,真的罔顾了她与窦西回的婚约。
她回应不了窦西回的感情,但也绝不能违背了这场夫妻缘分。
太阳未出, 殿内也阴沉沉的,她随意踢踏着鞋袜矮身习惯性的扒窗向外望去。
乾清宫东面那扇珠窗正对着一处浅塘,初春之际,草丛都还没不过鞋面,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但那视线的拐角处, 只消她稍微蹲下一点身子就可以看到那西侧殿前摆弄蹴鞠的孩子。
还很小呢,走路都不甚稳当,就已经尝试着抬脚去踢。
他身边的宫人举着伞搀扶着,看他小短腿笨拙的倒腾着半天,咿咿呀呀的要追球。
宫人无奈,将踢到远处的蹴鞠捡回,再踢远,再捡回,周而复始,换来小孩子的嘻嘻一乐。
下雨天,哪里都是不够亮堂的,唯那小孩子为这绵绵不休的细雨拍掌叫好。
这不是第一天瞧见他了。
起初她身体吃不消,精神不济,偶尔清醒,殿内空无一人时是真真的寂寞,路介明总是怕吵到她,但这种毫无起伏的静,也让她不胜其烦,突听得孩子嬉闹,正好解了她的烦。
她刚开始下床还要搀扶着桌凳,就这么一步三挪,凑到了窗边,正正好对上那圆乎乎的后脑勺。
他被宫人抱在怀里,不知道那宫人有什么逗孩子的法子,叫他笑的口水都流了出来。
宫人去怀里寻绢帕,顺势换了抱他的姿势,正正巧,与许连琅对了个正好。
是个很漂亮的孩子。这个年纪正是辨不出男女的时候,一眼看上去,若不是那发被剃了不少,许连琅还以为是个女孩子。
尤其是那双眼,自带了些许说不清的柔媚。
那双眼睛黑亮亮的,眼角一端朝下一端朝上,眼型走向近乎于凤眼,但又不甚一样,过于上挑了,还是个孩子的缘故,黑色的眼瞳占比多于眼白,大大冲淡了眼型的女气感。他腮边肉乎乎的,生了这么一双眼,若不是只盯着眼眸瞧,也不会过分女气。
他两边鬓角的发被剃掉些许,只余下脑后发丝,细细的编好,再由红色丝绦绑好,随意搭在他衣襟上的白狐领子上,他脖颈上戴着个赤金项圈,单单一根项圈并无其余装饰。
往常来说,这样的华贵的项圈之上总是要挂着玉质珍宝才更为相衬,许连琅正好奇,目光位抬,正好与这孩子目光撞到了一起。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扒在窗口偷瞧这算什么样子,还是在乾清宫这种地方。
她正要躲,就见这孩子挥舞着小胖手朝她的方向发出一连串的哼唧声。
是要她抱的姿势。
他雪白的手臂莲藕一般,见她要走,更是急得不得了,话说不清楚,也说不连贯,他身边伺候的宫人哪里能明白,再加上那处珠窗开的又低又隐蔽,被一颗粗壮的银杏挡了大半。
也是这孩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她。
许连琅哪里敢把孩子招过来,她又不傻,她久住乾清宫又没有个正当身份,若真是被人瞧了去,岂不是给路介明添麻烦。
纵然是心痒痒,她还是瑟瑟缩缩蹲了下来。
好在孩子没继续闹,瞧不见她了,便也就忘了这一茬。
不过每日每到这个时辰,她总是会偷摸看上一看罢了。说不上有什么缘由,大概就是养病实在无聊,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多少还能有那么几分慰藉。
今日也是如此,她本以为下了雨,就不会出来了,没想到孩子玩心实在重,一群人围着他给他撑伞,也难免沾了雨,他那跟细细的小辫子皱巴巴湿成了一团。
他身边那群宫人着实是过分纵容了,这么小的孩子,沾了雨,夜晚就容易起热,她有些看不下去,却也无计可施。
这样想着,听到了殿内的动静,宫人一阵忙活,许连琅估摸着是路介明下朝了,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进来,视线里透过珠窗看到了本该在殿内的人,抱起了那个孩子。
孩子肉眼可见的开心,亲昵的蹭着他的衣服。
再接着便是宫人跪了满地,头重重的磕在了被雨打湿的草地上,急呼:“陛下饶命。”
路介明又是说了什么,离得实在远,许连琅听不到了,只不过他熟练的搂抱孩子的动作还是刺痛了她的眼。
她心底蓦然翻出微妙的情绪,忍也忍不住的去猜测两个人的关系与身份。
许连琅转过身,靠在墙壁之上,她还没来得及换好衣衫,里衣紧紧贴着墙面,丝丝缕缕的凉气渐渐蔓上她的腰背。
她佝偻了腰背,蝴蝶骨撑起衣服布料,细瘦的手腕撑在地面,听到外面的请安声,她如梦初醒,压下所有的情绪,重新缩回了早就半凉的被褥之中。
路介明外衣也落了雨,他褪下了外袍,在外稍缓了一下才进来,他过分小心了,饶是春雨中那么一点细微的冷气,他都担心过给许连琅。
贤嫔是个做不成事儿的,连儿子都看顾不到,禁足的令下了,正儿却也可以带着自己的奶娘偷跑出来,还正正好跑到了乾清宫附近。
他鲜少与后宫妇人动怒,为今却也是真的气了,正儿太久不见父皇,粘着他撒娇,他假装看不见,硬是将他从身上扒了下来,还给了奶娘。
他已然仁至义尽,根本不可能任由人得寸进尺。
正儿的事他想等再晚一些告知许连琅,现在不是最好时机,至少要等许连琅再适应一点。
他立在内殿门槛之外,长身靠在门框之上,任由四儿跪在面前帮他拆解复杂的盘扣,四儿的手扣在盘扣之上,不敢吭声,路介明神色冰冷,虽然正在慢慢缓和,但那股冷气还氤氲在眼底。
龙袍繁琐,迟迟不能褪下,他就那么倚着门框,安静无声,四儿却可以清清楚楚感受到他的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