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躺了半晌,彼此都静的没声,却是谁也都没睡着。
她将将要动一下胳膊,皇帝手就伸了过来。
夫妻伦常,这些年也淡,例行公事似的,只他今日格外躁了些,开始还压着,后头便叫人有些受不住了。
她抿着嘴唇抓他的胳膊,略略用了些力气。
他心里一恼,反手去扣她的手,拉到一半才想起她是皇后。
皇后,他觑着眼打量她,吐出了一口浊气。
第32章 永和新人
从东一长街往北,到景和门往东,过了承乾宫,就是永和宫。这位置相对于皇帝所在的养心殿已是极偏僻,像是皇城里特意隔出的一块儿,住了一水的汉人妃子。
永和宫没有主位,前后四个配殿,前院东配殿住的是代掌诸事的常小媛,西殿是原魏贵人的居处,后院里两个常在居东,两个答应居西,尚有几人住在围房里头。
此处原就与别处不同,自魏贵人出事以后更甚,太后责令永连坐禁足,一时几乎门可罗雀。
直至前些日子有人过来拾掇西殿,诸人看着,只当是魏贵人走了,内务府要将其间陈设收回。不想一天两天的,竟又往里添置了新物什,那些心如死灰的贵人小主,眼睛一下子又明亮起来。
常小媛是潜邸旧人,早已无宠多年,剩下的常在答应,皇帝更是翻过几次牌子后就抛到了脑后,只一个魏贵人尚还有宠,虽不隆盛,可那么一次两次的,足够永和宫聊以度日。
她一出事,永和宫也如冷宫一般无人问津了。如今再添新人,又是魏贵人住过的偏殿,可见位份也不低,特特封出来的独一个,眼见得就是皇帝兴头上的人。这样的人搁在自己宫里,水涨船高焉能不叫人高兴。
这位是谁,几人猜着,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听人提李答应,说答应,照的却是贵人的例。她迁宫头一日上皇后还使了嬷嬷过来,召了众人在庭前训话。
李答应身子不好,少不得人伺候,故皇后娘娘恩典,叫她暂依贵人的分例,独居西殿,配两个宫女,两个太监,嘱咐诸人不可争风嫉妒,不可闲言碎语,若叫皇后得知,必不轻饶。
人人心里自打着算盘,哪里还有嫉妒的份儿,往后这永和宫的荣辱,恐怕俱系她一人之身了。
位份低不要紧,只要有宠,越低还越好,免得像别个,皇帝心思一动给抬了籍,迁出永和宫,大伙却还哪里受她的褔荫。
她来的那日永和宫都是一心盼着的,不料那边又是逾制坐了软轿过来,直停在房门口,太监揭轿帘,一个宫女扶着一个宫女打门帘,上头下来个身量纤瘦,裹鸦青暗纹织锦风衣的人,任人站了一院子,却连脸也没看见就被簇拥着进了门,只那贵气天成的感觉,却着着实实印在了人心里。
可到底不是件叫人愉快的事,朱常在一甩帕子,扭头往后头去了。
两个答应互相看看,面色古怪。
剩下一个何常在,一脸清汤寡水看不出味道;一个常小媛是受气惯了的,诺诺一句都散了吧,转身回了房。
琳琅安置她坐下的功夫漫窗往外看看,方才满满当当的一院子人眨眼间就没了影子。由不得心中暗嘲,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不像眼前这位,出身在那里,眼瞧得大起大落,还是大家小姐的作派——汉人家的大家小姐,她们八旗的姑奶奶们虽则在家里贵重,人也是一等一的傲气,却没那股子娇性儿,这一位,打皇后点了她们两个来伺候,就没见有过好脸,真也没甚可说的了,养心殿呆了两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人和万岁爷还拗着呢。
“方才怕您着风没及说……”她一面替她将风帽解下来,一面道,“您来时小主们都在外头等着呢,咱们就这么进来了,没得惹人不快。奴婢过会子挨门儿去走一走?”
那厢人朝外看了看,淡淡敛眸,古井无波,却一句话也没有。
琳琅心里生气,要不是皇后叮咛,鬼愿意当她的差事。
到底是另个宫女琥珀去串了门,也不知她怎么说,晚上常小仪就来探望她了。
琳琅看戏似的瞧着,见琥珀没着急,一句将将睡下了就把人打发了。
她便讥笑,“好歹也是个小仪,就这么面团似的任人揉捏,怪道恁深的资历,连个嫔位都没挣上。”
琥珀白她:“人人都像西宫里那几个般厉害,你便高兴了?”
她面上一僵,扭脸儿往屋里去了。
李答应跟前儿她是不呆的,见天儿拉着脸儿,也不说话也不动,是人都能憋死,便到廊子下头去看半斤喂蛐蛐儿。
半斤是襄王府里的太监,襄郡王专程送进来伺候两只蛐蛐儿的,听闻他同另个小太监被点到襄郡王身边伺候时,襄王爷好容易学会了一个成语,便大笔一挥,一个赐名半斤,一个赐名八两。
逢到李答应分宫,他倒是走了运,被万岁爷提拔到跟前儿当差,一下子从郡王府的小苏拉变成了正经的内侍太监。
半斤人老实,养得蛐蛐儿却是张牙舞爪的威猛,可惜时候不对,里头那一位,目下里显然对此没有兴趣,也就只好私下里悄悄养着。
李答应着实无趣,大多时琥珀伺候着,琳琅就每每躲懒,同半斤蹲在屋前屋后的喂蛐蛐儿斗蛐蛐儿。
没曾想这宫里还有个行家,一日朱常在来前头瞧见,凑过来瞥了一眼,即说该给它洗澡洗牙了。
洗牙,琳琅觉得新奇,那厢半斤却点头应是,等太阳落山了,才去舀了河水,一点一点的给它捯饬。
朱常在赶巧也在外头,挽袖子就下了手,三个倒是捣腾的高兴,末了半斤把它挂在草笼子里吹风,第二日一早拿瓦罐子去装时,只瞧笼子开了,蛐蛐儿也不见了。
彼时三公主手里却多了一个澄泥陶制的坐盖兽脚凹底小圆罐,镇日里抱着在坤宁宫里招摇过市。
皇后事多不大管她,她在坤宁宫里住的自在,以至于敏妃召了好几次,她还不愿回去。
说她招摇,也只得招摇给二阿哥一个人看。
她两个姐姐规矩,素来不捯饬这些小玩意儿,一个大哥哥是大书呆子,小弟弟是小书虫子,只有二哥哥一个颇得小太监的真传,养画眉斗蛐蛐儿,但凡热闹好玩的,都少不了他。
二阿哥生母是已故的懿敬贵妃,乃皇后两姨表妹,懿敬贵妃去后,他便养在太后膝下。
太后一板一眼的人,对他却宽和,也就养得他一副懒散悠游好吃好玩的性子,三公主每每一招他,他就两眼放光的跑上来,瞧着就叫人心满意足。
皇后宫里他来了两次,三公主没招惹过瘾,索性二十那天去给太后请安,怀里又揣上了蛐蛐儿罐子,惹得请安的一会子功夫,二阿哥直勾勾的往这里瞧,瞧得太后也看过来,面上一笑,“燕燕手里抱了什么,瞧你二哥哥,眼睛都看直了。”
三公主得意的看了一眼二阿哥,三蹦两跳的跑到了太后跟前儿,悄悄将盖子揭开了一道缝:“玛姆瞧瞧,我前儿捡得,是不是威武极了?二哥哥惦记我的常胜将军呢,我才不给他!”
“你个小惹人精!”太后点着她脑袋笑骂,“回回也就是老二缺心眼儿,受你的眼馋。既是捡得,还不送回去,等人家找来了,看不打你!”
“谁敢打我!”三公主脑袋一扬,捧着罐子腻在她身边撒娇,太后笑揽着她,眼睛一扫,诸妃或笑或忍俊,只最下首站着的几个汉妃,各有异色,便叫了常小仪上前,半笑半不笑的问:“怎么一个个这副模样,莫不是你们几个丢的,不好向公主索回。”
“回太后娘娘,不是贱妾几个丢的。”常小仪一褔身,语气有些支吾,到底还是说了,“只是贱妾们瞧着,或许是宫里新来的妹妹前两日丢的一对。”
“新来的妹妹?”太后眉峰一挑,面上犹挂着盈盈笑意,“皇帝几时封了新人?”
常小仪道:“头半月搬来的。”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已被卫修仪抢了话头,带着几分不经意的纳闷道:“这许久了,怎还未来太后娘娘这里问过安?莫不是病了?”
常小仪是有心替她遮掩的,只是不敢担上欺瞒的罪名,因期期艾艾了半天,道:“似乎身上不大好。”
太后脸色微微现了沉意,蓦地却一笑,吩咐手边的嬷嬷:“去瞧瞧皇后那里忙完了不曾,今儿的昏定看来免不得了,叫她来见我一见。”
秀女将将选罢,皇后叫来敏妃协助,还在商量着往这些秀女家里指派教养嬷嬷的事宜。
太后体谅她们辛劳,原是免了晨昏定省的,不料才放下册子喝口水的功夫,冷不丁就有人禀金嬷嬷求见。
太后身边的金嬷嬷,容不得怠慢,皇后将人请进来,问了几句,立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太后斋戒出关以后,她明里暗里提了好几次,皇帝那里却一直拖着,眼下,总算是纸包不住火了,他却不在宫中。
“嬷嬷先行一步,我去换了衣裳就来。”她起身朝她含了下首,又辞了敏妃,回屋的功夫吩咐宫人去寻皇帝。
第33章 请君入瓮
皇后来的时候,慈宁宫里的孩子都散了,只留了几个妃子。太后坐在西屋的炕上慢悠悠的吃茶,容色寡淡看不出异样,屋里的气氛却是凝滞的,上下二三十口子人,脚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仿若没有察觉似的,皇后脸上挂了笑,蹲身行礼,“额涅万安。”
“平身吧。”太后搁下茶杯,指了指下首的座位,“坐。”
皇后盈盈坐下,倒不是装糊涂到底,觑着她脸色,慢慢的开了口:“额涅特意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吩咐?”
太后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手臂搭在引枕上靠了靠,一扫常小仪那边,便直接问她:“永和宫进了新人,怎还未听你提过?”
皇后一滞,站了起来,“是我疏忽了。原是要带她来给您请安的,不巧她身上不大好,我这两日也忙着选秀的事儿,忘了和您提。”
太后道:“现下既想起来了,就说一说吧。是哪家子的姑娘,底细可都清楚?皇帝是几时瞧上的,又是几时晋的位份?”
皇后忖了忖,每一句都答得谨慎:“是前些日子进宫的李氏,才学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好,人也贞静,万岁爷是初一晚上同我商量的,有意纳了她,适才晋了答应的位份,安置在永和宫。”
“荒唐!”太后重重的一拍桌子,震得杯子里的水都溅了出来,怒色尽显,“你竟不知他当日已允诺将李氏指婚给今科进士么?堂堂天子,失信于人,你身为皇后,本有辅佐之职,非但不知规劝,反由着他胡来,遮三掩四,助纣为虐!你这皇后是怎么当得?后宫又是怎么管得?”
“额涅息怒。”皇后一下就跪了下去,“额涅容禀,陛下并为失信于人!”
她一跪,除了慈宁宫的宫人,别个也都不敢再跪,接二连三的跟在后面跪了下去,但听她言辞切切:“今岁科举,皇上也曾在列,未至殿试之考生王修,正是陛下化名,以其文彩卓绝,诸臣骤议,添在进士末列,与他做官之机。因而,皇上纳李氏,是名正言顺,恳请额涅明鉴。”
一言既出,诸人尽都错愕,天子之尊下场科考,这是哪年哪代也未曾听说过的。
太后显然也大为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皇后借机只婉言道:“额涅,那李氏秉性温顺,知书达礼,侍奉皇上,也是极周到细致的,端是极好的一位佳人。是儿臣一时疏忽,忘了引她前来拜见,您切莫因此恼她。”
太后略略定神,心思却就回转起来,先一个到的就是李氏指婚的那一桩,他特特的跑过来,特特的要给她选婿,可不就是为了把人留住?那时二人只怕就有牵扯,他那里却迟迟压着没动静,单等着她斋戒的半个月里把人纳了,过了日子又还拖着不来慈宁宫请安,可见是有问题,专程规避她,当下冷笑:“你倒会替她说话,她若知礼,进了位份,连来我这里请个安的规矩也不懂得不曾。”
皇后道:“她前些日子风寒严重,是怕过了病气。”
“休再为她分辨。”太后怒意倒是平息了,脸色却犹不好,但道:“她也是大家子出身的姑娘,真若知礼,自己来不得,也不会使唤丫头么?”
“额涅。”皇后一瞥后面的人,语气略微艰涩,犹是替她分辨,“她是大家子出身的不错,可额涅忘了,宣政二年,她是连坐李鸿慈案进了教坊司的,搓磨了四年,早就养得一副谨小慎微的性子。皇上只怕您不喜,适才藏着她,不敢叫来见您。”
教坊司这样的地方,宫里的娘娘们都没有一个直观的印象,是以说上来,众人也都懵懵的,只道是个为奴为婢,艰辛度日的地方。太后脸上微微泛了笑意,挑眼看她,说得却不是什么缓和的话:“原我在你们眼里是这样的人,别个儿胆小一些,我这里就过不去。”一扬下颌指派金嬷嬷,“你去,客客气气的把人请来,皇帝枕边儿的人,我不瞧瞧总也不放心,务必小心着,甭把人吓到。”
又睇眼皇后,冷冷淡淡的叫她起了身。
太后就是这样的性子,但凡察觉到什么,必定要一五一十的弄个清楚。皇后来前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因一抿嘴站了起来。
横竖该争的都替她争了,再如何,也怨不到她身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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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宫这两日只是在为那丢了的一对蛐蛐儿闹心,虽说答应不上心,可到底是万岁爷送来的东西,万一哪天想起来,几个人头都不够陪这两只的命。
两个愁眉苦脸几日,不自觉就往朱常在身上怀疑,才琢磨着怎么办是好,就见有个穿赭石色暗缎对襟褂的嬷嬷进门,脚下稳稳的踩着花盆底。
这样的鞋可不是人人穿得的,琳琅打眼一瞧,竟是太后身边的金嬷嬷,当下一个激凛,连忙站了起来:“请嬷嬷安,嬷嬷吉祥。”
金嬷嬷脸上带着笑,她是长得和气的人,一笑更添和善,只是道:“你们是李小主身边伺候的么?”
“回嬷嬷,奴婢叫琳琅,他叫半斤,正是在李小主身边伺候的时候。”琳琅福了下身,眼瞧她和气,也就略略安了心,大着胆子道:“嬷嬷来是有什么事么?”
金嬷嬷道:“太后叫我来瞧瞧李小主,琳琅姑娘通禀一声儿吧。”
“哦……”琳琅顿了一下,即笑着引她往里走,进了正厅一站,转朝金嬷嬷福了下身,便将那帘子揭了一角,朝里头道:“小主,太后娘娘叫金嬷嬷来瞧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