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陆离瞧瞧他,适才后知后觉的应了声,抬手把半掩的窗子打开。
方才明亮的月色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天色是一片化不开的浓稠,风吹进来,略有些阴冷。
“您今日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那人见他犹怔,索性在他旁边坐了,执壶倒了一杯水,边饮边去打量他手下一摞厚厚的书目,“您这还剩老多,赶明儿早前还要誊录出来给万岁爷过目,怎么倒发上愣了?”
殷陆离一瞧他,神色已回复到往日的沉稳,抚了抚额道,“一时看晕了眼。”
中间一个本在奋笔疾书,听他们谈话也忍不住停了手插嘴,“陆离兄不是还惦念满福公公拿走的那张条子吧!随手取了一张罢了,陛下是心正意直的人,您别有得没得瞎琢磨。”
殷陆离一咳去拿笔杆子,握拳掩了唇道:“上了年纪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的精力。”
握笔在手里却是一顿,复看过去,望他道:“方才你念得一段叩门题,可还记得后头?听之甚佳,念来醒醒神。”
“记得记得,吴臣毅从百望祠回来,就抄了挂在书房,自个儿念了好几天呢。我亦觉甚好,通篇背了下来……”
他一句一句的吟诵出来,殷陆离听着,越听面色越是深沉。至他念完,却长长舒了口气,“恐怕此人才华,不输胡夫人。”
身旁人轻笑,只是道:“说胡夫人,她倒还有可能与夫人关系不浅。”
殷陆离看过去,颇有兴味般道:“怎么说?”
“恐怕她就是胡夫人的女儿,当年名满京师的李相独女。”那人道,“早先咱们揣测,这姑娘同皇上一起来百望祠,指不定是哪个得宠的妃子。不过细一想却不对,那姑娘当日虽带着幕篱,却也看得出是姑娘打扮,却不能是后宫中人。”
他歇了口气,方继续道:“那一日万岁爷是与她兄妹相称,二人一个化姓杨,一个化李,再加之前些日子听说,胡夫人的女儿被敏妃请入了宫中教授三公主,咱们便猜,保不齐此一位李姑娘,就是彼一位李姑娘。”
殷陆离心里一沉再沉,终是沉到了底,他一早怀疑是她,眼下看来却是八九不离十了。他心里头轻叹,只恨当日由了她任性,没有拦住问个清楚,而今却连人也找寻不到。
心里藏事儿,总是止不住的要走神儿,他轻轻一咳,才要说什么掩饰,却听外头一阵动静,一溜人打着灯笼从园子里急行而过。
打头的是满福公公,人未到门去便先开了口:“开门!”
守门问也不问即应个喳,飞快的开了门,他一壁匆匆过门,一壁吩咐,“速去请钥匙把前头宫门都打开,万岁爷有命,传太医……”
后头一句未完,人已经出了门,殷陆离隐隐听在耳里,只觉心里头没来由得一恍。
第29章 山雨欲来
太医进养心殿已有些时候了,宫门关着,前殿很快就沉寂得没了动静,华滋堂里犹灯火通明,不得消停。
值夜的宫人大都到了这里,廊子下头临时架起了炉子煎药,一旁来来往往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一盆热水送进去,不多时就换出了一盆血水。
微微杂乱的人声当中,不时有压抑的呻|吟声传出来,顺着声音寻过去,只见一架金漆点翠十二扇玻璃屏风遮挡住了内里,外头是太医院里夜里仅留的四个太医,围成了一圈儿商量对策。一时太息,一时摇头,面面相觑,却不知如何是好。
里头的人也不知是何身份,一跤滑了胎,来时皇上是火急火燎的,就坐在床边陪着。几个人一路赶来跑几乎断了气,气喘吁吁的挪腾进门,他却嫌慢,火气大盛的震袖起身,就差拎着衣领将人提到床前了。
可先前,自打几个人战战兢兢的禀了胎儿不保,那主子爷脸上的颜色就变了味儿。几个人担心了半晌的大为光火没有,只僵着脸沉寂了半晌,眼神森冷的将几人挨个打量了一圈儿。
“看着办吧。”他这么吩咐了一句,转身就跨出了门。
看着办,要怎么办?孩子流了要清宫,这药是下轻下重?轻了不干净,后头不定有什么贻害,重了,这人万一承不住,责任谁来担?
可皇上说了,看着办。
看来看去没办法,终究推了一个人出去寻陆满福拿主意。
皇上在对面东屋,陆满福和吴宗保几个就守在正殿,一个个却也都垮着肩膀,一脸颓丧的气息。
胡太医说明来意,陆满福一瞧吴宗保,点头,“您等着,我去回禀主子爷。”
他拖沓着往里头在,也不过两步路的距离,踏过门就瞧见了皇帝在宝座上,一动不动的坐着,像是一尊佛像。
“主子爷……”他试探着叫了句,小心的将太医的意思说了一遍。
皇帝看过来,目色深沉的盯了他半晌,方启口:“保住她的命。”
他应着,一瞬便又听他道:“过会子去把皇后叫来。”
“奴才省得。”陆满福哈了下腰,悄悄退出门去。
返身交代了太医,就看向了孙耀安两个,“叫皇后主子……”
两个人同时吸了口气。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吴宗保一路跟过来的,自是门儿清。孙耀安,这么一个人精,也没有猜不透的道理。
叫皇后来,这是拿了给位份的主意了。
皇后是天将亮时到得养心殿,披着斗篷,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宫女。是时华滋堂里将将消停了一些,太医也还是留在里头观望,而廊子下头的药炉却还没来得及撤,进了屋里头,亦一股子上未弥散的药味。
她往西厢里头瞥了眼,也未说什么,解下斗篷递了出去。
里头穿的也简洁,绛紫妆花缎镶玄青边大挽袖旗袍,银钿子头,东珠耳坠,端庄大方,略整一整衣裳,稳稳踩着花盆底进了门。
皇帝这会儿在南炕上靠着,合着眼睛,却不知睡与没睡。
她放轻了步子,四下环顾,支使人拿被子过来。
那厢他便睁开了眼,却不像刚睡醒的样子,只目中隐隐带了几分颓色,指了指对面叫她坐下。却没说什么话,只将眼前的茶盏推到了她面前。
皇后待别个严苛,待他却从来恭顺,他没说,她也没立时就问,只默默吃了半盏茶,方道:“您是怎么了?”
他半晌未语,许久,朝对面扬了扬下巴:“你去瞧瞧她吧。”
皇后略略怔了一下,随后应了声是,起身往对面去了。
太医零零落落的下跪行礼,她停下来问了几句,惊了一下也没太吃惊,朝前饶过了屏风。
往里走,药味更趋浓郁,更夹杂了一股血腥的味道。屋里却还整齐,看得出已经收拾过,床前铺设的卷草万字双重边如意云纹缀桂花的宫毯被揭了起来,就地摆了痰盂,墨绿色蜀锦凤穿牡丹绣的帷帐往两边挂着,两个宫女分别守在两侧,听到脚步声即望过来。
方要行礼,她便抬手一压,二人识趣道个万福退到了一旁。
床上的人平躺着,脸却朝里歪着,胳膊搭被子上,袖子滑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纤白腕子,那手上却紧紧的攥着大红被面,一壁颤一壁用力,直捏的手背铁青,筋脉暴起。
她心里不免对她好奇,她嫁给他十多年,他身边的人自来不多也不少,可登基之前是先帝赐的,登基之后是太后选的,他自己有想头的,这是头一个。
冰肌玉骨,风流窈窕,应当是个美人。
她往前走进两步也没看到她的全脸,只见得一枕未干的泪痕。
那通身里头,分明透着一股不屈的味道,她心里陡然一个激灵,先前密不透风,闹到今儿滑了胎,莫不是他一直强求的。
可他什么也没说的交到她身上,是信赖她,这事儿是什么情势,她可以不清楚,但无论如何,都得替他办好。
“好好照看着。”她交代了一句就返身走了出去。
皇帝摩挲着杯沿等她,她再进来就直接了当的开了口:“拟什么位份合适?”
“奴才要问一句……”她漫抬着眼看他,“这姑娘是什么身份?”
“李氏。”他道。
皇后略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李氏是哪一个,再往前想一想,也就不难理解他在太皇太后那里的碰巧的一出巧合了,只怕得到消息是特特赶过去的罢。方才御医说孩子有三个月,这样来说,这两个人牵扯已有些时候,他却还没把人纳进来,到今天出了这桩事,眼见得瞒不住了,方才朝她吐口,其间不定是什么缘故。
罢罢罢,细究这些也没甚意思,她不过做好他的管家婆罢了,一个没凭没靠的女人,横竖凭他高兴。
“这姑娘是汉籍,她父亲又是获了罪的,眼下出的事,也不好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她斟酌着开口,“依奴才的意思,可暂拟答应的位分,万岁爷要是觉得不妥,进一等封常在也可……”
皇帝没什么表情,顿了顿道:“就封答应吧。”
皇后道:“可加封号?”
他一敛眼,到底略略表现出了些许不耐烦,但道:“不必了。”
皇后便大约能摸清他的心思了,又道:“还是依例分在永和宫?”
皇帝仍是不咸不淡的嗯了声。
皇后瞧着,也没再多说,只是道:“我回去便打发人去办,待过两日她身上好些,还是挪过去为是。太后那里……”
她方一顿,他便接口道:“先瞒着。”
她点头,“我省得了。”
说话的功夫,也就到了早朝的时辰,她便留下来,亲自服侍他换了朝服。
年轻的帝王身量极高,身着明黄色的天子朝服,愈显得气势逼人,一举一动之间,但见威严赫赫。只是脸色沉着,却不免有些骇人。
她替他整理胸前的朝珠,思量几番,也还是开了口:“我省得您心里不好受,可再如何,已经发生的事儿,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后头的事,有我替您照看着,您万不能叫它过于干扰了您的心志。”
他嗯了声,一扶她的手臂,但道:“你放心吧。”
他早朝的空当皇后也走了,非常之时非常之人,他不在她便不便多呆。果然他回来时华滋堂便又出了事,昨儿扎针吃药,那主儿人偶似的由着摆布,只是不言不动,今儿宫女把药递到嘴边,她却紧咬着牙齿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了。
“小主,奴婢们求求您了,就喝一口吧!”
他回宫时里头正传来宫人的切切恳求,吴宗保站在门口,又是急,又是不知所措。
他摘了朝冠随手递出去,也未换衣裳,径直就进了华滋堂。
第30章 雷霆雨露
床前跪了一地的奴才,宫女捧着药碗求她,她却朝里扭着脸,看也不看一眼。
他心里一瞬着恼,只径直走到床边,带着怒意将她的脸扳了过来。
却只见她几乎咬破了嘴唇,一脸的泪痕未干。
为那个孽种。
胸腔里怒火汹涌,手上不自觉就用了力气,扣着她的下颌将牙关捏开,直接将药灌了下去。
她呛的咳嗽,被迫咽下去一部分,那来不及咽的就顺着脖颈流了下去,衣裳里头有,衣裳外头也有。
他灌空了碗才停手,一撂碗叫散了宫人,但看着她伏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
他心里才莫名感到舒坦。
待没动静了,才将人扶起来,朝后靠在引枕上。却又抽了帕子帮她擦嘴角,一点一点细致的擦下去,她垂着眼无动于衷。
直至那帕子渐渐往下,落到锁骨上,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的,一下就褪掉了那层单薄的衣衫。
昨儿宫人换的衣裳,小衣仍是没有的,外衫一解,里头即是一览无余。
她终究侧了身子往胸前挡,只被他轻而易举的把手拉开,帕子一点点的挪了下去,但顺着药汁滑过的痕迹游走,无情也无欲,偏又带着主权的,寻幸了每一寸肌肤。
她眼泪哭干了,干涩着眼眶流不出来泪,于是心里开始泣血,划开一道口子,一滴一滴的挤了出来。
她想起上辈子弥留之际襄王将他抱来的一瞬,那时他有三岁了,穿着绯红的小袍子站在门口,虎头虎脑的模样,眼睛像外祖母,鼻子像外祖,一脸戒备的不肯上前。
“叫瑞宁。”襄郡王说。
她不情愿唤这个名字,襄郡王将他领过来,她哆嗦着嘴唇牵他的手,他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叫着我要额涅转身跑了出去……
额涅,额涅……
那是她两辈子都不愿再记起的情景,一经沾染就疼得刺骨。
只是她没想到,有一日还有比那更痛的感受,到麻木,到连身上的伤痛也感受不到。
她的孩子,她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以为她在它身上感情复杂,带着它,也不过百无聊赖的一种寄托。可她从未想过,即使在最艰难的境地,她也从未动过放弃它的念头。
生则一起生,死则一起死。
她总不会再令它离开一步。可是因何,它没了,她还在。
她见过它那样活生生的模样,设想过手牵手将它带大的模样,也思量过,带着它一起走过暗无天日的黄泉路,可最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化成了一摊血水,一摊血水也不剩。
她的孩子,偏偏是那样的时候在她腹中有了动静,那一瞬的错步,生生将它从她身体里抽离。
怎么能让他独自走太久,她要尽快跟上去,陪着他一起走。
这俗世红尘,爱如何,便如何罢。
他手上的动作蓦然停下,目色冷冽如冰,猛地将她一甩,撩袍走出了门,但觉胸中戾气犹难自抑,猛一拂袖,打落了门口的瓷胎画珐琅梅瓶。
宫人俱是一颤,扑通跪在地上,却听他近乎咬牙切齿的狠戾:“她若有半点差池,通通提头来见!”
齐齐叩首应是。
他几乎是脚不沾地的离了后殿,一壁走一壁道:“着粘杆处去查!教坊司里里外外,通通给我查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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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陆离下晌才得以面圣,其时天子面上犹可见隐隐的不郁之色。
翻了书卷,却没挑什么错处,只道了一句甚好,便叫陆满福收拾了,送去添在先帝爷的祭礼里头,又回头望三人:“你们一夜辛劳,等明日办完了先皇的大祭,朕重重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