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刺秦,嵇公绝响……”他轻轻点头,“你是要告诉我,宁死不从?”
她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非宁死不从,非死不可尔。”
“好,好一个非死不可。朕甚为好奇,襄王与你说了什么,叫你转眼之间就变了模样。”
她心中陡然一个激灵,抬眼望去,但见他面上带着笑,那笑却犹如覆着一层冰霜,不及眼底,令人望而生畏。
“王爷告诉我要惜福。”她扬着下巴与他对视,目光如炬,“我与皇上之间的事情,与旁人无关。您恼恨我冒犯,令我立时就死我亦无怨,可您要牵扯旁人,只会令人,瞧之不起。”
瞧之不起,她是头一个敢说这话的人。
皇帝久未动过这样大的肝火了,怒意突突的涌上心口,他铁青着脸,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只差一点,令她自戗的旨意就已出口,幸而吴宗保在外小心唤了句主子爷,提醒:“该回宫了。”
“再不回宫,宫门就要下匙了。”他小心着又道了一句。
皇帝紧绷的面色微微缓和了些,一抬手却将她拉至了身边,手上足足用了十分力,握得她手腕生疼。
她心里但凭着一腔孤勇,但由他扯得趔趄,一路上了轿撵亦高昂着头颅,不畏不惧。
再看一眼都想掐死她。
他忍着怒意不去看她,一进宫即将人甩在了院子里,大步往后头走去。
陆满福与吴宗保对视一眼,一个忙忙跟上,一个留了下来。
吴宗保没说什么,但将人送回了西围房,自在外头守了许久,却见陆满福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一脸难色,“万岁爷有命,召李氏……”他吞了吞口水,方继续说下去,“已传了敬事房,只怕即刻就到……”
“即刻就到……”吴宗保陡然给这话吓了一个激灵,旋即重重一拍大腿,指着他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这关头,这关头召她,岂不是要闹个你死我活。你……你怎么不劝着些啊!”
“我劝了,可主子爷那脾气……”陆满福皱眉,“您又不是不知道。却想想现下怎么办吧……”
怎么办怎么办,他重重吐了口气,但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在廊庑下头团团打转。
眼瞧着前头隐隐传来动静,转身便拍上了房门,“李姑娘……”
嘉卉从里头把门打开,李明微就端端坐在桌前,明明纤瘦细弱的身躯,凛凛然却如山如石。
她看过来,目光仿佛一根根尖锐的冰凌,冷而坚硬 。
“我死也不去。”
一句话,掷地有声。
“李姑娘……”吴宗保一提袍子,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叩头道:“求姑娘可怜可怜咱们,您闹这么一场,咱们都别想活了。”
她没再说话,直至敬事房抬了软轿过来,一言不发的上了轿。
“干爹……”陆满福将吴宗保扶起来,一颗心只觉虚虚的悬在嗓子眼儿,“她是……”
“跟着,快跟着……”吴宗保摆了摆手,自先跑了上去。
敬事房总管孙耀安跟在后头,一脸稀奇的打量过来,“怎么了?我说大总管,急成这副模样。”
“别搁那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吴宗保心急,一个眼刀就飞了过去,没好气的道:“叫底下人盯紧点儿,我可告诉你,今儿这姑奶奶不好伺候,一个不好,你我都得掉脑袋!”
西围房到燕禧堂没几步路,李明微自下轿进门,后头跟进十数宫女婆子。
门关了,里头没有动静,三个人各怀心事的站在门口,陡然却听一阵哄乱,蓦地抬起头来。
吱嘎一声响,教引嬷嬷一脸菜色的开了门,面上惊魂甫定,“孙公公……”
“怎么了?”吴宗保先行问了出来。
“才那姑娘要撞柱,被咱们拽住了,只是……额角还是擦破了点皮,不严重,洇了点血,已经止住了……”
“你……”孙耀安倒吸一口气,重重一甩袖子,冷声便斥,“说了叫你们留心盯着,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他拍着两手,一时急得走来走去,“这脸上带出彩了,皇上瞧见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赵嬷嬷望他一眼,期期艾艾又道:“这会子还在地上坐着,谁都不让碰。咱们不敢动,怕再出什么变故。”
“她……”孙耀安一时噎住,拿眼觑向吴宗保,老家伙面色竟镇定下来,回头去寻陆满福,“呈皇上去吧。”
“干爹?”陆满福一迟登,恍以为是听差了。
“去吧。”吴宗保摆摆手。
陆满福犹疑着去了,不多时就跑了回来。
“如何?”两个人四只眼睛一脸关切的看着他,但见他手里拿了巴掌大的一张字条,他呼了口气,扬了扬手,“万岁爷叫送给她看。”
吴宗保接过去,径直给了赵嬷嬷,叫她拿进去。
赵嬷嬷双手捧了,匆匆进门,片刻的功夫又跑出来,回禀:“起来了,只是不准咱们服侍。”
“由着她由着她!”孙耀安长呼一口气,一摆手打发了她,转眼儿去瞧吴宗保,“这谁家的祖宗,比皇后娘娘还能伺候!”
“帝后同尊,皇后是皇后,位至皇贵妃都没得比,”陆满福好心提醒了他一句,“您慎言。”
孙耀安抿唇没再说话。
三人在门口站了半晌,方见赵嬷嬷又推门出来,面色为难的道:“要衣裳。”
宫里头的规矩,自来侍寝的妃嫔不着寸缕,拿大红锦被一裹,搁到龙床上等着御幸。别说衣裳了,丝线都不能带半根儿。
三人面面相觑。
到底吴宗保大手一挥下了决断,“拿套中衣过去,出了事儿,我担着。”
几人长嘘一口气,叫来背宫太监,到底顺顺利利的把人扛到了又日新。
寝殿里燃着龙涎香,袅袅甜腻的味道。
她脱开棉被坐起身来,雪白的中衣贴在身上,有着单薄伶仃又坚毅不屈的味道。
红烛泪尽,宫女进来换蜡烛,被她吓了一跳,忙低了头退出去,正遇皇帝缓缓踏进门来。
绕过落地花罩即看见她,偌大的一张床,缎青的帷帐往两侧勾起,她坐在上头,定定的望过来,倒有几分两军对垒严阵以待的味道。
他心里着恼谁给她穿了衣裳,若是一|丝|不|挂,她可还有这一分气魄。
他缓缓走近。
宫人放下了轻纱帐,层层叠叠罩下一个密闭的空间。
她仍然望着他,不闪不退。眼睛里内容丰富,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你想说什么?”他不疾不徐的在床边坐了下来,眼望着她,亦是不明的意味。
她道:“我曾敬陛下是君子。”
“可朕,行了小人之事。”他一挑眉,捏住了她的下巴,细细的打量她额角的一点伤痕,继而慢慢游弋到了玉白滑腻的脖颈,猛一伸手把她带进了怀里,温热的呼吸吹拂到耳边,“确然,是以,今日无论你说什么,朕亦不打算改。”
第28章 破釜沉舟
她跌在他胸口,只来得及握拳将自己与他隔开一线距离,下一瞬就被他握住手腕反扣到身后,向前一拖,牢牢抵进了怀里。
白绸贴着黄绸,两层单衣的间隔,能感受到彼此肌肤的热度。
她靠在他身上,未挣也未动,只是垂了眼,“我不愿意,陛下,您说过不强迫我。”
淡淡柔柔的声音像是一片羽毛抚过心头,叫人心神都为之宁静下来。皇帝觉得好笑,他因她下午几句话闹心了半晌,不惜搭上自个儿的名声也要叫她不痛快,眼下却仅凭她一句不能称之为妥协的软话,就叫他一腔怒火弥于无形,但觉将将所作所为都像是一场闹剧。
被她牵得左右摇摆,这叫从来下了决定就不会动摇的他心里并不大痛快。惯会使以退为进的技俩,他随意似的抚了抚她的脸,低下头在她颊边印下一吻,“忘了你是因何而来?”
却未等她回应即握住了她的手,将那张团成了一团的洒金纸笺从中抽出,扬手扔在了地上,声色凉薄,“愿或不愿,他的命握在你手里。”
那纸团咕噜噜滚了老远,在条几底下停下来,她身子一瞬微僵,继而轻轻发笑,“君主不可有私好,这是您在百望祠说与我的。您纵不做君子,亦是天子,为君者,以私取贤尚为大忌,因私害贤,陛下,您不怕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么?”
他嗤笑,“不必你来教我为君之道。”低眸一眼,却放开了她,起身负手站在床前,“朕应承你的话朕记着,你不愿意,立时就可出门,只不要奢望我会手下留情。”
她撑在榻上,缓缓抬眸看他,“我为他从了您,陛下,您心里痛快么?”
“不为他,”他回眸瞥她,淡含讥诮,“你可曾有过一分跟着我的念头?”他踱步走开,漫至紫檀雕花条桌前头将那铜掐丝珐琅熏炉的顶盖接了,自盒中取出香箸把香片往旁拨了拨,复又合上,回过头来。
熏香散了些,龙涎香的香味却还浓郁,袅袅淡淡里只见得他模糊的面容,不经心似的道:“殷陆离在你心里早非一日之寒,朕自知你一时半刻忘不得,既如此,由你念着他。”
他是一早就知她对殷陆离有念想的,胡夫人墓前她对着他盈盈垂泪,可怜又不舍,那是他从未想过会在她面上出现的神情。
那时他已暗中随了殷陆离两日,其品行气度,确然令他欣赏。倒也动过成全她的念头,只那一日携她入百望,她仅仅跟在身边他心里就从生愉悦,以致接到贡卷时,在手里翻了几遭,却从心里不愿意把她给出去。因扣下墨卷送了朱卷,不想千篇一律的笔迹里,她犹是挑出了这个人。
他是时只是一笑,合了案卷,竟也未有过多的想头,只在那一刻打定了收着她的主意。
他们二人的渊源他没心思去管,就如她在教坊里的数年他也不愿去查,只知几时认识了她就从几时开始,她心里念着谁也好,过去有过什么也好,他自认来迟一步,只徒日后慢慢的收过来。
前忧后顾,他亲自替她铺路,可不曾想她心里太过坚决,一而再再而三令他不快,他不省得还能容忍她多久,积怒之下,适才推出了殷陆离,索性先叫她服服帖帖进了宫,往后生儿育女,日日亲近,不信她的心还定不下来。
他慢腾腾的点扣桌面,李明微心里却早已几回的翻江倒海,终是赤脚下了榻。
她稳着脚步往外走,手却微微发抖,行至帐前,猛地将那一层轻纱攥在了掌心,略略回头,张了张嘴,却未出声。
他望过来,目光淡淡的落在她面上,“想知道我如何处置他?”他拂了拂衣袖,漫步到了她身前,回眸瞥了眼炕几上摆着的几部书,淡声道:“今次新修的书,殷陆离过检了呈上来的,康平爷说过,不许为孔明列传,朕在上头瞧见了王志的《八声甘州,读诸葛武侯传》。”
他抬手笼了她的肩头,轻描淡写说着最残忍的话,“藐视龙威的重罪,朕不诛他九族,只诛他三族。”
他要用他来逼她,她瞧见那字条上殷陆离墨迹未干的字时心里就已明了,只是彼时那淋漓的墨迹令她胆战心惊,殷陆离就在他身边,她唯恐他一怒之下,立时就拿他开刀。
因才过来,由他钝刀割肉似的逼迫,总望还有转寰的余地。
而她心里已下了决断,她势必尽力为他争取一分生机,却绝不会因此受人胁迫。
欠他的,她先以一命来偿,偿不尽的,就此相欠吧。
她撩开了帘子往外走,一步一步都用足了力气。
声音却轻飘飘的,“犹记康平朝兴文字狱,人人自危而不敢言,先帝登基下诏,尽释狱中文人,数千读书人齐聚午门,叩谢皇恩。至陛下,平反牵连最广的桐城冤狱,备受各地文人推崇。而今您却因为一个我,反行其道。”
“您身为天子,执掌天下,本该用您无上的权利来造福您的子民,却用它来迫害您的臣民。陛下,杀一个殷陆离无足轻重,可您此行,却是此社稷之悲,万民之悲。”
她长长吸了口气,走过落地罩,眼神飘忽的看向了一旁门口凸起的墙棱,讽笑出声,“深负君恩,我自己来偿。陛下,您若是圣明天子,请您放了他。”
语毕,猛然朝前冲去。
“明微!”皇帝心里陡然一个激灵,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猛地一声高喝,“不要犯傻!”
他掀帘从房里跑出来,耳边已是乒里哐啷的一阵乱响,待绕过雕花罩,却见她已倒在了门口,带倒到了一旁的落地青花龙穿花纹撇口樽,碎片迸了一地,她就蜷缩在上头,头发散了一肩一背。
“传太医!”他心头大震,一壁唤人一壁跑过去将她抱起,拂开散乱的头发去看她的脸,却不见她有伤,只眉目死死的拧成了一个疙瘩,鼻尖额角密密的沁出了一层汗珠,双手紧紧的捂着小腹。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蜷袖擦她脸上的汗,略微松了口气,四下里查看她的伤势,却不知从哪里触了一手的鲜红,一下又焦灼起来,紧箍着她问怎么了。
她痛得咬牙切齿,犹一手来推他,只得挤出几个字:“放开我……放我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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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东配殿新上任的几个翰林编修却还在忙得如火如荼。
三月的天,普通时候夜里尚有些冷,今日却有些闷,窗户半开,一个个犹热得满头大汗。
“恁怪的天……”不知谁耐不住抱怨了一句,扬手招呼窗边坐着的一个穿石青蟒褂的人,“我说殷兄,窗户再开大些——”
却见眼睛盯着案卷,好似未闻一般。
“殷兄?”那人抬高声音又唤了一句,见他犹无反应,才知是走了神,起身走到他身边一戳他胳膊,“陆离兄,开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