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悬着心进了门,皇帝在南窗前站着,手里握了本书,却没在看,侧头看着窗户外面。
他跪地行大礼,到皇上叫平身,只是直起了上半身,先就告了罪,“奴才办事不利,不敢起身。”
年轻的帝王看过来一眼,语气倒是清淡,“怎么不利的,说说看吧。”
他不敢怠慢,如实禀奏。皇帝倒是想不到,教坊司这巴掌大的地方,发动了粘杆处去查,还会有查不清楚的东西。
没有一个说得清楚的,能耐,确然是有些能耐。
手下的书渐渐收紧,他瞥了眼卾谟,忍怒说了一句“不必再查了,跪安吧,自去领罚”。
待他一走,即将书重重一丢,打碎了花几上的琉璃瓶子。
碎得第二个了,陆满福试探着跨进来半边身子,见他没有反应,便小心了再小心的走进来,过去旁边蹲下捡碎片,却见自家主子爷抬腿就走,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是往后头去的,他一面要了伞小跑跟上去一面小声唤他:“主子爷——等等,淋了雨要生病的。”
皇帝不耐,一路走得飞快,伞遮在头顶上,并没有挡住多少,前殿走到后殿,衣裳湿了有大半。
他是不想再和她生气了的,依温禧说的,叫她走,他也不再见她,就在此之前,把往日的事,干干净净做个了结,他静一静,她也静一静,剩下的往后再说。
未曾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桩桩件件,指得都是从那个狗胆包天的杨鹏开始就算计好了的,她与那个人的牵扯,并非他一向所以为的,亦长公主所暗指的,是她某一时的迫不得已,竟可能有四年,四年……
他带着满身的怒意冲进了华滋堂,丫鬟惶然吓了一跳,忙着行礼,却被他不耐烦的喝了一句“滚出去”,一路闯进了内室。
墨绿色蜀锦凤穿牡丹绣的帷帐低垂,一把掀开床帐却不见有她,他心里头一顿,扬声叫来人。
宫人急急忙忙的跑进来,却见向来生气也能自持的陛下此刻握着床帐,面上是绷不住的怒,粗声粗气的问“人呢”。
明明先才在里头睡着……宫人心里头嘀咕,却不敢言,当下跪地告罪。
“找!”皇帝一甩帐子,怒不可遏的吼了一句。
最后是在床脚和墙的缝隙里头找到的她,她贴墙靠着,身上蒙了帷帐,抱膝埋着头,轻轻在抖,一声一声,只有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答应……”她们小心翼翼的叫她,轻手去拍她的背,才要架她起来,却听皇上呼了一口气,冷冷叫下去。
他自己走过来掰她的脸,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抬了起来,满脸都是泪,真正是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他自知她一向是带着一点子幽怨哀伤的意味的,却不曾想过她心里的悲伤这样深重,重到见者同悲,亦不曾想过,她会在此刻发作出来。
心一下子就软了下去,满腔的怒火,顷刻之间弥散的无影无踪。
“明微——”他抚她的发,她却走不出来,咬着嘴唇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一心一意的只有眼泪,手上一顿之间,便将她揽到了怀里,轻轻拍着道:“哭吧,都哭出来吧……”
她的悲她的伤,不曾质问之间,已叫他觉得一切尽可原谅。
她终究是哭出声来了,埋在他怀里,紧紧攥着拳,被他掰开,再握住,他的手指紧紧贴着她的掌心,不断的传递过来温热和力量——从未感受过的,叫人忍不住靠近的。
手上不知不觉间就用了更大的力气,一手被他握着,一手却自发的揪紧了那石青江绸的单金龙褂。
他腾出的一只手轻抚她的背,一下一下,给予无尽的安慰与温柔。
底下的人儿哭得入神,蓦地却是一惊,猛地用力去推,才离了片刻已叫他伸手拽回,结结实实地抵在怀里。
“你放开我……”她显然是慌了的,初初回神,并不似往日一般冷着脸一硬到底,脸上尚带着甫然回神的惊慌失措,只是一味的嚷,一味的推,不敢大嚷,亦不敢大推,叫他轻而易举的制住,便更慌,更惊,一双含泪的眸子,像是南苑里受了惊的小鹿。
他被她带出来的一腔心绪尚未消退,再经这么一惹,更加翻涌起来。
胸腔里是抑不住的热切,猛一用力抱起了她,转身两步,放到了床上。
她惊魂甫定的喘息,胸口微微的起伏,下意识的蜷着腿就往里头躲。
“别躲。”他一下按住了她的手臂,轻轻的呼气,在她眼睛尚带着惊愕与拒绝之时便低头吻了下来。
“不……”她偏着头躲,躲之不及,被他追上来攫住了唇,将声音尽数吞没在口中。
仿佛一瞬间就没了躯体,一叶孤舟似的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起伏飘荡,四处都是他的热切,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一个一个的浪头打过来,砸得神也颠倒,魂也颠倒。
到底有什么在变,她握不住,说不清,但觉分成了两半,一半在走,一半在扯,用尽了力气似也扯不住。
为什么会这样?
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只是一意的想她,想她,要她。
已然不能为他所控制,从未有过的失控的感觉,从唇到脖颈,耳垂到下颌,一点一点的吻过去,陡然就探手往下,将那深绿色的丝绦扯落。
第40章 小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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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公主
天越发热了,知了躲在蔫头耷拉脑的樟树底下有气无力的叫唤着,夏风裹着腾腾热浪一阵一阵的卷过,不见一丝凉意。倏忽天边一闪,闷雷滚滚,黑压压的乌云迅速在头顶聚集,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风雷就撕开了天幕,眨眼之间,就像九天银河掘开了口子一般,一场瓢泼大雨就浩浩荡荡的下了下来。
这雨来得猛去的也快,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已经云收雨散。天空被洗得湛蓝一片,水珠顺着屋檐角滴答滴答的淌下来,台前阶上草新花艳,送来阵阵润泽的清凉。
小喜儿怕热,因已经在清辉阁里躲了几日没出门,这会儿雨一停,便欢欢喜喜的跑了出来,见得院子外头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被冲刷一新,椭圆的小石头挨挨挤挤,或摆成花型,或摆成草样,缝隙里却都积满了的雨水,便把小袜子小鞋子一脱,光着小脚丫跑过去踩水。
“小祖宗呦!”方踩两下,乳母孙氏就带着几个或大或小的丫头追了出来,慌不迭的抱起了她,“这水可凉,回头要闹肚子的……”
“就要闹肚子!”小喜儿哼了声,笑嘻嘻的扑腾白嫩的小脚丫,“我要生病了去找我娘。”
孙氏急得直叫她祖宗,抱着人转了个圈儿,小宫女便忙有眼色的取了丝帕来给她擦脚穿鞋袜。
“不要不要!”小丫头踢腾着小短腿闹腾,“我要生病……”
孙氏好哄歹哄,才把人哄到秋千架上玩了一会儿,不多时万岁爷使唤来叫她去吃晚饭,小丫头却就闹起了脾气,气呼呼道:“不吃!阿玛不叫喜儿去看娘亲,喜儿就不吃饭!”
自打宣政十二年五月长公主以女学事南下,李嫔随往长居苏州,小公主就会时不时因为这个闹脾气,陆满福已经见怪不怪,但一哈腰笑道:“娘娘来信了,才送到万岁爷手上,奴才还听说娘娘这回又给公主淘饬了好些小玩意儿,还有姑苏现下时兴的衣裳和首饰……”
喜儿咕噜着眼睛一打量他,伸手就叫丫头抱了下来,待到九州清晏就瞧见屋里摆着两个大箱子,他阿玛正拿着一个单子,指挥着奴才们翻检,便欢欢喜喜的跑了过去:“娘亲给我带了什么?”
不料还没扒上去,就叫万岁爷合扇一挡拦了她:“这些是你阿玛的,你的在那儿……”他往窗边扬扬下颌,喜儿顺着看过去,见得上头不过摆着一个尺方的小箱子,小脸立时一变,转头就挡在了两个大箱子前面,张开手道:“不许动!这是喜儿的,娘亲说过喜儿的东西是最多的。”
“阿玛拿了什么?”她鼓着嘴巴看着自个儿不靠谱的老子,只叫皇帝伸手一捞抱了起来,笑着抱她去开她的小箱子,一样样翻检着道:“你要的花笺纸,上回你娘亲说还没做好的两套汉裙,还有这些小钗子小珠花……你瞧瞧是不是你的?”
“都是我的。”喜儿抱了满手,却还丢不开那两个大箱子,便又道:“那些也是。”
万岁爷只去捏她的鼻子,“你这么现眼,将来怕要丢尽我和你娘的脸。”
喜儿一龇牙:“娘亲说,子不教,父之过,喜儿要是长歪了,就都是阿玛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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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头一回见传说中被圣上千娇万宠的荣安小公主,也是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阳光融融,照耀着地上未干的积水,到处水光粼粼,碧兰的天上还挂着一道彩虹。
彼时四岁半的小公主要入学,皇后亲自选了五个年龄与她相当的女孩子伴读。六月初八那日进园子,五个人就被齐齐被挡在门口盘查,小公主咬着绿莹莹的甜葡萄挨个审视了半天,直到送人过来的老嬷嬷小心着问可是她不喜欢这几个女孩子,小姑娘才一嘟嘴巴道:“她们有娘陪没?喜儿只要没娘陪的小孩儿。”
五个小姑娘一溜懵懵的看着她,老嬷嬷也一愣,才尴尬的望了些贵女一眼。
没有娘?灵犀小心的看了她一眼,只被小公主灵敏的捕捉到,托腮眨了眨眼睛:“你有嘛?”
灵犀绞着手瞧了瞧她,“我娘没了。”
“比喜儿还可怜。”小公主不无怜悯的叹了口气,顿一顿就把手伸了过来,“喏,给你吃葡萄……”
胖乎乎的小手里头一颗圆滚滚的绿葡萄,灵犀狐疑的瞧她一眼,扎了满头小辫儿的小姑娘便甜甜一笑,“吃呀。”
她小心着伸手拈了那颗葡萄放在口中,啮齿一咬,酸甜的滋味儿便盈满了唇舌,她抿着嘴唇笑了笑。
喜儿眨巴着眼睛,不自觉又咬了一颗葡萄, “和喜儿的娘一样温柔……”她又小小的叹了口气,托看小脸道:“我娘还不回来……”
(二)闺房偶记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早起还是响晴的太阳,过午就阴了天,不多时便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噼里啪啦的下起雨来。
明微本窝在暖阁里歇午觉,忽听外头风雨琳琅,便拥被支起了身,饧着眼往窗口一看,却见天色仿佛已经暗下,檐下水流如注,织成了一道密密的水帘,隔帘望去,隐隐只见得殿前千万杆翠竹俱被狂风吹弯了腰。
“这样大雨……”她睡得尚且迷瞪,按着眉心嘟囔了一句,转头就歪了下去,不防没寻到枕头,却正正叫人揽在了怀里,低沉沉的笑她:“都申时了,还睡?”
“几时回来的?”她依稀辨出了他的声音,却连眼睛也没睁,只在他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靠着,言语含糊的与他抱怨:“昨儿他们过来,非要缠着我斗雀牌,又是喝酒又是赢钱的,一玩儿就玩到了半夜,可是害死人了……”
如是娇声软语、星眼朦胧的模样儿,只叫万岁爷酥了半边身子,循着她的嘴唇咬了一下,喑声暗笑:“你再不起,可就不要想起了。”
明微着实困得厉害,但不去理他,只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把脸一遮,一面睡一面嗡声道:“你敢混闹,我明儿就回天津……”
回天津?万岁爷一颔首,但没与她理论,却横臂把人一抱,一囫囵的抱到了里间攒海棠花围子的拔步床上,含笑捏了她的下巴问:“几时回去?”
叫他这么一闹,明微睡意早就消了大半,却因将将睡醒浑身乏力,便只懒懒倚在他臂弯扯他的衣裳,“我要起来,你叫人过来……”
圣上嗤一声笑了,却看她不动,直等过了半晌,明微轻轻敛眸在他脸颊啄了一下,那厢方直起身来扬了手,眼见得就要拍下去,倏忽却将她压在了凉丝丝的玉簟上。
一时佳人倚榻,鬓云乱洒,幽韵撩人,他握住那一把水葱儿似的玉指咬了一口,凑到她耳边道:“朕有些想你。”
“不行。”明微一瞬脸颊滚烫,板着脸去推他,却叫他捉住了双手覆在领口,觍颜笑道:“卿卿,明儿大朝,我晚上还赶着回宫。”
再醒是掌灯时分了,懒懒的掀开了眼皮,身侧已经空了,外头的雨也停了,丫头推了窗子,夏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铺面吹来,满室清凉。
朝云送了水过来,她拢着衣裳起来洗漱,却见得一人缓步踱入,不由眉心一蹙,恼道:“你不是要走么?”
皇帝淡淡一笑,“朕想着你下晌睡了这么久,晚上必是睡不着了,我留着给你解闷儿。”
(三)小儿
入冬以来尚没下过雪,眼见得年关将近,终一日泼泼洒洒的下了一场,铺白了山川河流,世间万物。
明微惜雪,往常长公主府、荣安小公主府或是二贝勒、六贝勒府里若有煮雪烹茶、赏花看雪这样的雅事相邀,都不甚推拒。不料今年一入冬人却犯懒得厉害,休说出门赏雪,便多走动两步也不愿意,只歪在炕上昏昏嗜睡。
“母妃这样子,是不是请个太医来看看?”灵犀随六贝勒傍晚来探,听得朝云说已睡了大半日还未醒,不禁望眼合惠,隐隐生忧。
说话间小丫头奉了茶过来,朝云只接过来,亲手端与二人,但道:“前日是说去请,娘娘嫌一请太医就惊动主子爷那里,说年下事多,不要叨扰了朝事,又说她不过是爱睡了些,索性养养神,不叫咱们大惊小怪,这才没有去请。”
灵犀望合惠:“不若请周太医过来?”这周太医名唤周勤,乃是胡永年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其师已老还乡多年,如今六福晋有孕,正是他常驻贝勒府照看,因不往太医署里去,倒不会叫皇上知道。
合惠年将弱冠,这些年里外出办差出入朝堂早已独挡一面,忖了忖觉得可行,即一点头,遣了个小子过去请人。
明微在宣政二十七年回京,长居的是京师大学堂附近一所三进三出带所小花园的院子,离公主府与贝勒府都不算远,那小孩子腿快,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就跑了个来回,带了周太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