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头的性格硬的像石头,最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彼时大老爷娶了两房妻室,一房是薛宜的生母宋氏,乃是老太爷做主明媒正娶;一房就是现而今的大太太,乃是其祖父早年定下的一门亲事,许多年音讯全无,不防就上门续了亲事。当时薛大老爷已娶了宋氏,大太太家里又依着旧时的约定想要结亲,又绝不做妾,老太太便做主请命中宫,将大太太娶做了平妻。早年两房那些鸡飞狗跳暂且不表,只说有一回,大太太冤灵儿偷镯子,灵儿不服顶撞,大太太要把人卖出去,她二话不说就悬了脖子,幸而宋氏带人来的及时,才捡回了她一条小命。
听及薛宜的陈述,再念及旧事,明微只觉心里拧着,一面安慰她莫慌,一面却起了身。
回眸扫见陆满福,还未开口,那厢他便已上前,打千儿道:“奴才斗胆,将将在跟前儿已听了前因后果。小主若是应允,只交给奴才去办即可,奴才打包票,定将灵儿姑娘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他去办,明微倒是放心的,当下便点了头,陆满福才要过去,又被她叫住,但道:“你同他们说,怎么处置这些人,皇上原是叫我说的,我说是小惩大诫,不知是薛大人是听差了还是会错了意。灵儿涉事,也不必僭越把人带回来,叫把人都按下,等皇上回来,再分辨分辨这四个字的意思。”
这是要看万岁爷的意思,再顺便清算一番了,陆满福颔首一笑,只道万岁爷多虑,这位主儿日常不爱理事,办起事来却不含糊。因恭维了一句小主英明,便自去了。
他这边出去,明微那厢提着的一口气就松了下去,转身即已是散散漫漫的样子,按住薛宜的肩膀劝她,“莫担心,等他回来就没事了。”
陆满福算是皇权的象征,他出面办事,自是没有办不到的,不消半个时辰就回来,便回禀都办妥了。
“灵儿姑娘说,叫奴才替她给小主问安,经年不见,若有幸再见小主,必定给您多磕几个头。”又看向薛宜,“灵儿姑娘说她无事,请二姑娘莫要担心。”
薛宜听了,适才渐渐抹干眼泪。
明微亦舒了口气,再望她,唇齿间便带了些涩然,“近些年可还……”她目光落在她鬓边垂下的发束上,一个字好字就吞了回去,只将手伸了过来,“可是陈家出了变故?”
薛宜十岁之时,即有宋氏做主定给了陈家长房的三公子,而她与明微年岁相当,按说五六年前就应该已经婚嫁,可如今双十已过,却还是女儿家的装束,便不得不令人担忧了。
薛宜抬眸望她一眼,却抿了嘴唇。
她不愿多说,明微也不知如何多问,如此默了片刻,气氛仿佛凝住。随后,薛宜站起身来,向她福了福,“方才神思俱乱,宜无礼至极,企小主恕罪。今日之事,多谢小主相助,宜无以为报,唯感念于心,没齿不忘,祈愿小主余生,平安康乐。”
明微听而怔忡,陆满福悄悄打量,却见那帘子外头人影一闪,悄悄过去一问,却回:“老太君求见。”
薛宜便顺势告退,明微敛眼,默许她退下,有一会儿却没说话。
陆满福再次提醒她之时,便站起身来,疏疏懒懒道:“不必见我,叫她们去吧。”
除了自家主子闹她,这是陆满福头回感受到李小主有脾气。铁栗木翘头书案上,宣纸铺盖了半个桌面,佳人执笔,落纸尽是铁画银钩,末了将狼毫笔往青玉笔洗里一投,返身走到了窗前。
却听身后脚步声见响,有人慢声笑道:“字是好字,人亦佳人,却不知有何不快,如此抒怀?”
明微回头看她,面上便浮出一丝笑意,却是半点也没了先前的情绪。
长公主见此,也不再多话,只道:“来与你说说义塾的事。”
创办义塾,原起于长公主早几年途径南地某一乡村,见两小童藏于私塾外听课,便询问之,答约,性喜读书,然因家贫交不起束脩,不得入学堂读书,恐先生不悦,故藏于窗下读书。长公主感喟,上书朝廷,请办义塾。
帝允。以户部拨款,在多地兴办义塾,推广教育。其后殿阁大学士王昌义巡查各地书院时,言少年出英才,屈于乡野,无以为进,请求施恩,于富庶繁华之地,再办国学义塾,选良才大儒任教,以作各地书生进修之所,并集文章送呈御揽。帝揽之,命于苏州再办。
如今这苏州义塾从选址修建到延请名师儒士再到选拔生源,实已办妥十之□□,且已经拟在今秋开院。只早些时日长公主上书,以女塾故,请于苏州义塾另辟女学,圣上允准,一并交下承办。
只是最后,这女学所办,多不如人意,长公主于云南回来后,索性亲自接手整顿。
明微听及,只是语带讥讽:“这世事多艰,女子读书,已为许多卫道者所不容,更莫说进学。办成这等模样,倒也不怪……”
她摇头轻笑,望定长公主,“江南二十女塾,废了公主多少力气?”
长公主捻杯半晌,亦摇头一笑:“不提也罢。”一顿,又望她,“只有三桩,其一,这女塾我办了二十个,苏州义塾的女学,也一样要办起来;其二,皇后的懿旨虽是虚的,我请你相帮,却是实的;其三,我不与你客套,你也不要与我虚辞,只有一句,来还是不来?”
“来。”明微将那手卷搁下,几未停顿,放佛是落子无悔,又放佛是掷地有声。
第65章 借酒逞“凶”
长公主听而展颜。
陆满福却听得嘴角抽抽, 小心插了句嘴:“原说钱塘好风光,万岁爷才说的, 要领李主儿去观潮呢!”
苏州办学, 可不就一名义么,那位爷还打算带人去浙江呢, 小一个月日子,您倒忍心拆散人家!
“猴儿崽子!”长公主白了他一眼,面色却是带笑的,只嗔道:“我倒要你提醒!”
陆满福嘿嘿讪笑, 瞥见正主儿,只是浅浅抿唇。
长公主转眼看过去, 只道:“他倒也提醒了我, 正经该先问你一句,你是想在苏州,还是想去浙江转转?”
明微道:“我原没打算去。”
这话不尽实,依他的意思,是要假作她留在苏州, 然后扮作亲兵随他过去,她虽未应,却也并非不乐意, 不过今日听长公主说了一通女学,倒是更愿意留在苏州罢了。
长公主便满意笑了。
一时午膳, 薛家摆了宴, 着四太太来请, 长公主相说之下,容钰又在旁闹,明微倒一同过去了。
前院里头的事,后院里倒还没得风声,这二位肯来,上上下下就忙着张罗开了。前先明微是四太太和年轻的几个奶奶作陪的,一晚上走下来,薛老太太见人不大欢喜,这次便叫了二姑娘和六姑娘。
不意六姑娘投了容钰的缘,因她有个双生哥哥的缘故,容钰昨儿就见到个长得与她一模一样的小公子,他没见过世面,便大惊小怪的缠着她问东问西,兴致勃勃的与她一处玩去了。也就只剩了薛宜陪在旁边。
“宜丫头有幸,早年与小主相投,”薛老太太拄着拐杖,边走边笑,“昨儿头回见,不好就叫她们丫头片子来伺候。今日赏花听戏,倒可陪着小主一乐。”一顿,又望薛宜笑道,“也幸前些年得了慧通大师点化,留在这园子里多参了几年禅,才有今日再见小主的福气。”
明微唇角浅勾,并不是打算接话的模样,长公主扫一眼,倒是有心替她接了这个话,不过薛老太太精明,话锋一转就将话头朝抛了过去,“二丫头说可是?”
薛宜是半道上叫老太太唤去的,才在她前面闹了那么一出,她是不想见明微的,可老太太的命她违不了,便只好不尴不尬的来了。
“早年灾病不断,险些烧坏脑子,慧通大师言我命中有煞,需得皈依佛门念几年经,才得洗净煞气,平安顺遂。便依她的话在庵堂里过了几年,果然受益良多。”
薛宜伴在明微身侧,顺着她的话解释了几句,抬眼看明微,目光却未触及她的眼睛。
明微沿乱石铺就的小路缓行,扫她一眼转身,拨开了一枝探到身前的艳红石榴花,轻轻笑道:“我佛慈悲,一会子若得空,倒想听你讲讲佛法。”
薛宜一怔,倒是老太太笑道:“得空得空,小主肯让二丫头陪侍,是她的福气,宜丫头,还不谢小主恩?”
薛宜眸色一敛,提裙便欲下拜,不期手肘处一阻,明微已抬手将她托住。
薛宜心念一动。
随后却听了几出戏,寥寥数言,最后明微只望她,“随我走走?”
辞了众人,便沿水庭到玲珑馆的游廊走了走。
却是一路无话的,直到了玲珑馆明微才打破了僵局,“进来坐。”
薛宜推辞,待她又说一句走吧,适才进了门。
陆满福奉了茶,识趣的带着朝云退出门去,里头二位相对而坐,却也相对无言。
许久,明微方道:“我原想不尴不尬,见你倒不如不见,总是咱们缘分未尽,还有这一面,虽你我都也年轻,可待下次,恐也不知是几时了……”
“小时候咱们都说过,此生当是不二的知己,现如今……”她长长舒了口气,眼中泪光点点,“我如今这样,原是无颜见你,说不得、问不得亦做不得什么,只是你好不好,总也实话告诉我一声,免我日后牵挂……”
薛宜以手覆脸,颊边就滚下两行清泪,深深吸一口气,只哽声问她:“你可好?”
“说不得。”明微敛眼淡笑,起身缓缓踱开,语声淡淡,“你记得当年咱们养的金丝雀儿吗?就像它一样。”
好么?一只长了翅膀的鸟却被圈在笼子里,辗转回寰,只有方寸之地;坏么?它也不是麻雀,失去了天空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它的主人,似也给予了无穷无尽的呵护。
而那些年独自流落的风吹雨打,也不必说了。
可最苦不过,颠沛流离历尽艰辛以后,初心未变。
明微那样的人,心意永远不会改变。
悲从中来,薛宜伏在她身上哭了一阵,眼泪方渐渐止了,一面拭泪一面强笑,“或许将来四九城中,你我还有再见的机会。”
明微望她,她亦只是一笑,道:“倘或再见,我有话留待到时候再与你说;倘或不见,叫我这么过下去,我是知足的,你也不必挂心。”
明微从心底打了个冷颤,开口欲问,薛宜却阻了她,“央央,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我不愿说,你不要问我。”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明微轻轻舒了口气,唤人来打水梳洗。
两人都哭得眼圈儿通红,洗了脸,又扑了点蔷薇硝,将拿起篦子抿头发,就听外头一阵杂杂沓沓的脚步声。
那陆公公漫窗往外看了一眼。
这原是两进的院落,前头是面阔午间的正房,后头则是三层的绣楼,两处亦穿堂相连。他们此刻呆在绣楼第三层的西梢间,此处视野开阔,推窗可揽一荷塘月色,兼一带亭台阁楼,位置极佳。然因前院草木繁盛,漫窗望去,就只满眼郁郁葱葱,什么也看不真切了。不过却是能猜得的,他只回头笑道:“想是主子爷今日早归了。”
“却早。”明微扫来一眼,手上却还替薛宜理着鬓角,待理好了,才交代她在此处稍待,自下楼应付。
她迎出来之时,皇帝将将出得穿堂后门。
许是见外臣之故,他今日的穿着有些老气,驼绒色的袷纱袍,红青袷纱绣四团如意褂,腰间配汉玉金丝线昭文带,脚踏青缎鞋袜,晃似某一日她在养心殿中一眼瞥见的他燕居时的模样。
形容却也是像的,下颌收拢,抿唇无话,仿佛若有所思的模样。
“起开!”他忽而虚推了一把,把身边围绕的几个小太监唬得慌忙一闪,一步一步慢慢下了台阶。
明微才意识到他有些醉意。
“这……万岁爷喝多了?”陆满福在她身边小声嘀咕,颇有些不信,习性使然,却还是回头悄悄吩咐下边儿,“快快,备醒酒汤……”
“不准备!”他这厢声音已是极小了,不想皇帝耳朵尖,也还是听得了,盯着这边就吼了一句,转而蹙眉看着明微命令:“过来。”
这醉也不甚像醉,别人一醉是放浪形骸,他一醉却就爱端着,兼横眉竖眼,吆五喝六,摆足皇上的谱儿。
陆满福是伺候惯了的,这时候也不敢逆他,正要使眼色叫人回来,李小主却回头一望,道:“去。”
陆满福等了半刻,见自家主子爷那里没一点子动静,只眯眼打量着旁边的李主儿,忙得打发人:“去去,快去……”
回头又喵一眼,心道怎么您都喝多了还记着看碟儿下菜呢!
眼见得李主儿过去掺他,他也没不耐烦了,由得她挽住胳膊,返身回房:“去房里歇歇吧。”
不过走了半步就停住了,皇帝顿住脚回头,往那绣楼一指,“去你房里。”
原也是单独布置了住处的,他在前头,她在后头,离得近,同住也方便,依规矩分开也方便。不过皇帝压根儿没想过分开,自觉就蹭去了她房里,眼下却也还惦念着,说着抬脚就要走。
明微一拽他:“我有客。”
“客?”他讶了讶,又想起来似的点点头,转身往回走了,一壁问,“一早没头苍蝇似的闯过来,说有急事寻你,是何事?”
口齿清晰,仿佛酒也醒了似的。
“原要禀您……”明微细细打量他,究竟不信他此刻是清醒的,接下底下送来的帕子,递给净面,一面道:“先擦擦脸,我明日再与您说吧……”瞧见他颈上裹得巴掌大块的纱布,便不由定睛了片刻,叮嘱:“小心伤?可好些了。”
“好了。就那两个老东西苍蝇似的烦着朕换药恼人。”皇帝随意往脸上抹了两把,又换了一条擦着手道:“你说,我今日不断便是。”
明微狐疑看他,又有几分好笑,倒是顺他说了。
“是因挠伤你那只野猫,薛家扭来认罪的几个,她的丫头牵扯在里头……”
他换衣裳的空档,明微一五一十的讲了,薛通下的处置,薛宜求情,灵儿的牵连以及她叫陆满福暂且压下,事无巨细,最后道:“我逾矩插手,余下等您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