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姐——”竹帘子外头一声脆生生的高呼, 薛宜不及回应,那头薛宓已经打帘,一阵风似的踏进门来。
“可是有日子不见你了。”薛宜忙撂下碗, 起身迎她, 近前见她跑得一头一脑门的汗, 便抽出帕子来, 一面替她擦一面拧眉, “瞧你,是有什么大喜事不成?跑成这个样子。”
薛宓一面要茶,一面摇手摆头,“没得没得,我这是吓得……”她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茶,方才顺出一口气,继续道,“方才我与薛守陪着二阿哥投壶,撞见大伯与皇上了……”
薛宜歪头笑她,“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一早就嚷着想瞧瞧皇上什么样么?这会儿怎么怕了?”
“我……”薛宓语塞,一挥手打发丫头下去,凑在她身边悄声道,“我此前见过皇上和李答应,我还……”
薛宓是心里头藏不住事的人,自打瞧清皇帝那天起,闷了足有几日,这会子索性噼里啪啦倒豆子的似的将她上街游玩,撞上皇帝与李答应,还有与他们抢簪子的事情倒了个干净。
“……就将将遇见,薛守还替我背了黑锅,挨了大伯好一通训斥。”她说及愧疚,转瞬却眼睛一亮,“幸而我与他通过气儿,皇上一提,见他认错了就没计较,反而考问了几句之后,甚是赏识他,还赏了他一套四书,说叫他好好念书,将来考个进士。”
薛宓日常扮作小公子,常以薛守的名义出门晃荡,合府除了薛宜,连她爹妈也还不知道,薛宜听得提了一口气,直听她讲完才松下来,摇着头道:“幸而如此,你以后莫要折腾了,若叫人发现了,欺君之罪可是不得了。”
薛宓吐了吐舌头,“这一段时日我是不敢了。”
言下之意,等到皇上走了,她还是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薛宜听得担心,像往常一样,又奈何她不得,只切齿点了点她的脑门,气道:“你呀!”
薛宓说完一通,总算是心底顺畅了,恰好也没吃饭,便叫人添了一副碗筷,与薛宜一面吃一面聊:“二姐姐你不知,总说皇上盛宠李答应,我亲眼瞧见,才算知道李答应有多得宠了。”
薛宜也不插嘴,只安安静静的听她说,甭管皇帝还是奴才,都如何如何的绕在李氏身边转,末了才笑接了一句:“昨儿晚上在听风斋吃宴,皇上却还亲自去接了一趟。”
薛宓讶然的张了张嘴巴,一瞬却回过味来,别有意味的朝她笑道:“二姐姐……你这是也撞见了皇上?快说说,你觉得皇上如何?是不是仪表堂堂,又威严、又儒雅?”
“哪里得见!”薛宜不着很近的掩了,“不过听说一句罢了。”
“那可是可惜。”薛宓叹息不已,“想姐姐这般性情姿容,倘得见皇上,不定啊,把李答应还能比下去呢!”一面说一面捧腹笑,引得薛宜只去撕她的嘴,笑笑闹闹打作一团。
这厢闹着,那厢叫她门在背后编派了许久的皇帝,此时将将回到玲珑馆。
太医忙着过来换药诊脉,前几日高烧,皇帝卧床休养又喝了几服药后总算退了烧,抓伤也结疤了,不过犹有些断断续续的低烧,今日才算好的差不多。
不过烧了几日,又致嗓子哑的厉害,先还能说话,这日再回来,出声都有些困难,更有些疼痛。
孙太医看诊过后,匆匆开药,回来奉药方时却多了一嘴:“方薛大人听得皇上不得劲儿,特送了一罐枇杷膏到臣手里,说是薛氏二姑娘,幼读医术,自个儿调配出来的药方,对治咳嗽喉痛有奇效。臣与诸同僚查验,方子确然配的极佳,虽不算药,却比药效更好,不知皇上是否愿意一试?”
他低头恭听,皇帝手里却捻着一枚扳指久未应声,蓦地把那扳指往桌上一扔、
“咚”的一声闷响,孙太医吓得两股一软,险些跪到。
五月天里,冷汗浃背,一时正要下跪请罪,却听皇上粗噶的声音里透着几分讥嘲不耐:“你太医院吏目五六,个个七老八十,竟比不得一个二十岁小姑娘!”
孙太医御前当差也有数年了,心惊胆战的细品他话里的意思是讽刺更多一些,倒不见有恼火,因抹了抹额角的汗道:“薛姑娘天资聪灵,老臣等愚昧,确未想到这一点。”
皇帝便不耐再听了,挥手叫人下去,孙太医暗自揣摩,小心翼翼的奉上了枇杷膏。
陆满福侍奉他吃药,皇帝明显心绪不佳,一拿调羹就蹙起了眉。
他早就看薛通不顺眼,不由得不忿:“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主意都打到主子跟前儿了……”
叫皇帝冷眼一瞟,才慌忙住了嘴,听他甩袖威吓:“答应面前不许多嘴。”
陆满福倒是听话没有多嘴,不过这药效用显著,李答应一回来便甚为欣喜,说他听起来已经好多了。
皇帝笑而不言。晚间乘她洗漱的功夫,却褪了一串碧玺十八子的手串下来,叫陆满福去赏给薛氏,并强调,甭声张,亲自去赏。
“爷……”陆满福险些咬掉舌头,那薛氏确也是水灵灵的美人儿一个,听说也知书识礼,更兼医术了得,要是过上一年半载的,他老人家起个猎艳的心思不奇怪,可眼下,显见得李小主的热乎劲儿也还没过去啊!这要是再来个薛氏,这……
皇上眼锋扫过来,他吞吞口水,也不敢多言,低头应个是退出门去了。
外头星月正好。四下开阔,夜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兜了满袖,摇着满树的茂密的枝叶,沙沙作响。
陆满福揣着袖里的手串,只是发愁,又要不声张,又要亲自赏过去,他摆了摆头,只好从小太监出要来件灰不溜秋的风兜,提了小小的一盏灯笼趁夜出玲珑馆,打着李明微的旗号入了涌月庵。
李答应遣人来访,薛宜听到消息本已吃惊,待遣退下人,听陆满福说明来意,更是着着实实的吓了一跳。
“……姑娘好造化。”陆满福一边暗觑她脸色,一边却假作不知她反应,只笑吟吟的捧着手串继续道,“这珠子是皇太后从潭柘寺求来,万岁爷随身带了一年多,祈福避祸,最是灵验不过了。奴才这里就先给姑娘道个喜了,愿您以后得天独厚,平安顺遂……”
“陆公公!”陆满福有意说得不清不楚,话音甫落,就见那薛姑娘“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哟!薛姑娘这是怎么了?”他忙作惶惶态,作势去扶薛宜,“我可当不起您这一跪,您要谢恩,赶明儿也得去找万岁爷谢啊!”
眼见得薛宜果然害怕,攥着袖子跪在地上话也说不出来,才起了那么两分怜香惜玉之心,缓了语气道,“姑娘可别介,万岁爷不过是叫我来送赏的,您有话好好说,何必跪着呢!”
容他说了好一会儿薛宜才抬起头来,面色稍安,犹带惊惶,只叩头道:“臣女谢圣上隆恩,只枇杷膏乃臣女送与父亲日常饮用,鄙陋之物,未料有益于皇上,实皇上福泽深厚,得天庇佑,与臣女却无多少关系。臣女不敢欺瞒,今次蒙恩,委实受之有愧,烦请公公禀明……”
“这……”陆满福面露为难,再瞧这跪在脚下几乎泫然欲泣的姑娘,才呼了一口气,把手串交到她手上,直起身道:“也罢,咱家便帮你禀明圣上,不过……你也要想清楚,倘惹万岁爷不高兴了,咱家可帮不了你!”
“谢公公。”薛宜叩头,语声坚定。
“果然是这么说的?”翌日一早,明微依旧早出,皇帝独自一人用膳,一边吃一边问。
陆满福点头不迭,又笑嘻嘻道:“正是这么说的,奴才瞧着,薛姑娘似是给吓得不轻。”
皇帝哼笑一声,搁下了筷子,“是否比你李主子聪明?”
陆满福忙将玉米汤盅接了盖奉上,一边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抄着两手讪笑,“回主子,这话……奴才听不大懂。”
明微不在,皇帝自觉吃饭也无甚味道,只喝两口便擦了嘴,间隙瞥他一眼道:“比你李主子识时务。”
陆满福听得云里雾里,只得跟在他身后傻笑,问:“主子不吃了?”
皇帝白他一眼,起身道:“明儿早上同她说,再这么急吼吼出去,朕索性禁她两天足。”
听他一言,陆满福忽就讪讪笑了笑,搓着手道:“主子……”
“怎么着?”皇上不知所谓。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陆满福硬着头皮,畏畏缩缩:“今儿早上,李主儿走的时候同我说,今日随长公主去义塾,约莫住个两三日再回,还交代我,叫我先不要回您,等您问起的时候再说……”
“好丫头!”皇帝磨着后牙槽冷笑,昨日提这个他没应,今儿就来了个先斩后奏,真是长了本事了。
他心里生气,又没法子治她,索性收拾收拾,将容钰独个儿送了过去,闹得明微好个措手不及。
第69章 山雨欲来
如此叫容钰奉命搅局, 明微也不过坚持了两日,第二日晚上就给他缠着回来了。
“怎没多住两日?”皇上笑吟吟的从奏折里抬起头来,一派坦然无害。
明微本没气的也有气了,轻飘飘一扫他, 解着帷帽往屋里头去了。
皇上也不管,自在那里蘸着朱砂批折子,到砚台里蘸没了,便支使陆满福:“喊她来磨墨。”
明微简略洗漱, 换了身轻便衣裳才出来, 彼时皇帝最后一本折子都已经拿在了手上,伸手一捞, 将她整个拥在了怀里, “跟我说说这两天都做了什么?”
明微一推他,颇不给面子:“你问容钰去!”
皇帝莫名其妙:“我问他做什么?”
明微轻轻一哼, 不温不火的扫了他一眼,“他等着讨赏呢。”
皇帝讪笑,心里却恨不得把那个坑爹卖老子的蠢货拉过来抽上一顿, 百八十年不交代他办桩事,好容易交代了,还怎么交代的就怎么叫他卖了。
“咳……”他清了清嗓子, 轻描淡写的抹过了这个话题, “晚膳用了没有, 等看完折子陪我一道用点东西……”
一面说一面翻开折子, 忽却一顿, 搭在明微臂上的手微微紧了紧,随即把那折子往几上一扔,道:“传薛通。”
一旦他理事,高兴也好发脾气也好,明微向来是不问怎么的,此时亦不过起身,说道:“我去瞧瞧备了什么膳食。”
皇帝却一勾她,意态疏懒,“我与你一起去。”
陆满福忙传摆膳,皇帝一壁撩袍起身,一壁回望他一眼道:“等薛通来了,叫他仔仔细细看看这份折子。”
掌灯时分被传,薛通汗流浃背的捧着折子跪在西厅当中,直至半夜,才见得皇帝一身中衣踏进门来。
“皇上——”他一下子扑倒在地,涕泗横流,“陈正弘公报私仇,臣冤枉……臣冤枉啊!”
皇帝拢了拢衣襟,风轻云淡,返身坐下来,只望他语调平平道:“这几个时辰,你若还只有两句冤枉,朕不若现在就传臬司衙门,你到那里去再好好的喊冤……”
“皇上……”薛通眼泪流了半截,不敢置信的抬头望了一眼,随即拿袖子抹抹眼泪,沉沉磕了个头道:“皇上圣明容禀。”
“皇上御极之际,即颁行政令,鼓励耕种,谕旨织造局,江浙一带,粮食、桑蚕丝皆增价半成,地租减免半成,由户部补给。拳拳爱民之心,臣所深知。”薛通抹着眼泪,言辞切切,“臣虽无能,致使织造局连年亏空,数年以来,亦夙兴夜寐,奉命唯谨,不敢稍负吾皇圣恩。苏州织造岁岁所用桑蚕丝,皆由江、浙购入,臣恐银钱为下属克扣,每岁贤自布政使司、府台、县台,层层走账,由买主亲自画押签字。那陈正弘言臣低价买桑,高价上报,实在是含血喷人,冤臣至极啊!”他一时痛心疾首,涕泗横流,几步跪爬到皇帝脚边,扒住他的袍角,指天发誓,“皇上……臣赤胆忠心,苍天可鉴!皇上……您要为臣做主啊!”
皇帝望眼匍匐在脚下呜咽的苏州织造,面色无半点波澜,不过轻轻拨了拨杯子,语气随意,仿似闲谈,“朕前几日到织造局,入眼一派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之态,你苦心竭力,朕是看在眼里的。不过朕倒好奇,你将将所说陈正弘公报私仇是为哪一桩?”
薛通暗悔失言,转念想及薛宜,却又暗思是个机会,因抹抹鼻涕眼泪,磕头道:“禀万岁爷,小女薛宜,原是婚配给陈正弘的,只是小女福薄,成亲前不久一病不起,问了老和尚,说是与陈正弘八字不合,必得推迟婚期,修行将养,克尽命中煞气,再待有缘之人。臣迫不得已退了小女与他的婚事,却不想令他怀恨在心,每与人言,总是抹黑于我薛氏。”
“哦?”皇帝掸掸衣袖,略略坐正了身子,“竟是这回事?”他点点头,“陈正弘庸流末品,小肚鸡肠,更胆敢谗言枉上,委实可恨,这替他转递折子的殷知府……亦是非不辨,不过……”
皇帝话锋一转,薛通低头,大气不敢出一声,只听他点着桌面道:“空口无凭,明儿你自己去臬司衙门,叫他们拿人,将此事查个清楚。”
薛通大喜过望,伏地高呼:“臣……谢主隆恩!”
皇帝唇角含笑,待他退下,却一把将桌上的杯子摔在了地上,自齿缝中挤出三字:“传蒙立!”
蒙立进门之时,洒了一地的碎瓷片还不及打扫,皇帝呼吸亦未平复,只带着怒意自袖中抽出一卷白纸甩来。
“臣扬州知府殷陆离谨奏:陈正弘禀苏州织薛通于苏浙低价买丝,高价上报,确有其事,其多欺乡民目不识丁,骗之画押,臣查实扬州二三县存,以杓见多,特此禀明陛下。”
苏浙……蒙立看罢心里亦是一个激灵,薛家这只手,伸得够长,无怪皇帝大怒。
他默默敛下眼,随即听皇帝切齿:“查,给朕挨个庄子的派人去查,便把这苏浙通通换一遍血,也不要这些蠹禄再欺上瞒下,作威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