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地金石声。
薛通兄弟在与臬司衙门暗中窃喜狼狈为奸做着春秋大梦的时候,丝毫没有料到,黄泉路近。
去往无锡的群臣陆续抵达苏州,明微有几日晚上都没见到皇帝,日常与他挂面,也不过匆匆而过,倒是与长公主一处,静心理了几日义塾。
也这几日方知,她不知几时已惯于他在身侧,晚上孤枕,倒有些辗转难眠。前两日还好,到这一日,临近子时尚未成眠。
她想些什么,连自己也不会承认,不过在暗夜中轻轻吐息一口,拥着绵软的被子翻了个身。
夜深人寂,窗外雨声沙沙作响,落在树叶上,落在窗棂上,滴答滴答,又落在人的心弦上。
她闭着眼睛,好似一片安详。
终于听到踩在羊毛地毯上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灯影晃在墙上,绿罗绡纱帐被轻轻揭开,有人在身侧躺下。
他是当她睡了的,静悄悄的近乎屏息,不过伸臂将她拢在了怀里。
那辗转反侧的心思,仿佛瞬时平复,明微深闭着眼睛,不一会儿却就转过身来,靠在了他怀里。
彼此都好像睡着了一般没有动静,许久,却传出皇帝低沉的嗓音:“再过三五天就启程去杭州了。”
“嗯。”她隔了一会儿才应,轻轻握住了他的衣襟,温温软软,“我不想去。”
皇帝虽忙,得空时却日日听陆满福嘟囔她的事,听及倒不意外,笑吻了吻她的发顶,便道:“你应我两桩事,方可。”
明微颇有些吃惊的抬眸看他,夜灯微弱的光芒隐约透过绿纱帐来,只望得见他一双波澜不惊,沉沉似水的眸子。她重新躺下来,在他怀里靠了靠,枕着他的手臂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很有些计较:“你先说。”
皇帝捏捏她的脸颊,从肩上挑起一缕青丝绕在指尖勾缠绕:“必须每日写信给我。”
明微轻捻手指:“再有呢?”
假若只有这样,那也太过轻易。
“也不难。”皇帝笑笑,忽一把搂紧她,既而抬手托起她的下巴,深深望进了她眼里,“你这两日,辛苦些陪我。”
明微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把就推开他转了身。皇帝紧跟着挨过来,贴着她的背把人抱住,语声旖旎:“央央,”
察他的手又在不老实的往衣襟里头钻,明微一把拍开他,拥被裹住了自个儿。
皇上也不恼,轻笑一声,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住她,舒适的吐了口气。
明微惯了他日日歪缠,平日虽则负累,一连淡了几日,又这么被他痛痛快快的放开,心里只有些说不出来的堵。却也没说话,侧身静默,好一会儿才浅浅入眠。
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一整天也便哈欠连连,长公主一连三次瞧见她掩着嘴巴打哈欠以后,终是笑了笑:“你去睡一觉去吧。”
“这不早不晚的……”明微按着眉心摇了摇头,顺手把桌上几张信笺收了,又支使朝云拿着东西,起身道:“我去瞧瞧薛宜,顺道走走,把东西给她。”
昨日陆满福送到她手上一些字画,正有些薛宜喜爱的,她也就没含糊,叫朝云收了全都带打算薛宜,只不料薛宜没来,遣人说昨儿回去淋雨着了凉,身上有些不舒服。
涌月庵在半山上,薛宜居了庵堂东边小小两间房,门前几株瘦骨嶙峋的腊梅树,青瓦白墙,干净整洁,倒也宜人。
明微带着朝云拾级上来,将要敲门,那黑漆斑驳的木门却“吱嘎”一声开了。
“李……李主儿……”陆满福惊的险些咬掉舌头,几次才把称呼喊全,想卖个巧,瞧她素来温婉的面色一时冷得腊月里的冰霜一般,说话愈加结结巴巴了,“这……大老远的,您怎么来了?”
“奴才……奴才就是来问薛姑娘句话的……”陆满福心头慌慌,着急撇清,越撇却越糊涂,“是前头慧通大师忽说,薛姑娘业障已除,薛大人便朝万岁爷求了个恩典,想送薛姑娘到小主旁边作伴,也求小主做主,给她留意个人家,皇上就派奴才来问问薛姑娘的意思……”
第70章 东窗事发
“……李主儿脸色特别难看, 奴才说什么她都没理,就打发奴才去了。”皇帝大步流星,陆满福随在他身后,一面偷觑他的脸色, 一面道,“方才听朝云使唤的小丫头过来说,李主儿把人都远远打发了,自个儿在石舫那里坐着。”
皇帝面无表情, 一直走到石舫入口处, 瞧见朝云守在那儿,问了句小主在何处, 便撩袍走了上去。
这石舫不大, 不过一艘船的大小,上下两层, 船顶一层绿蔓,像一层帷幕罩下来,将三面都遮住, 漏过点点日光,只剩船头处留下一个窗户大小的缺口。
船头朝西,此时夕阳西下, 正有太阳斜射进来, 投下一道长长的侧影。
明微就坐在那缺口旁边的石栏上, 扶着栏杆, 侧身望着水天相接处火一样的夕阳。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皇帝走过去, 伸手想要拽她,却叫她一闪躲开,微微张开的手指僵在半空。
“明微——”他捻捻手指,再一次搭上了她的肩膀,见她没有再反抗,方道:“你想多了。”
明微头也未回,只道:“岂敢妄测圣意。”
语声淡淡,却有些扎人。
皇帝一听就笑了,拥她道:“身为朕之所爱,不知朕心,更为大过。”
明微轻笑,转身脱开他,缓缓踱步,“人常言,君心难测。”
“胡说!”皇帝轻斥,一把拽住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携她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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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在即,姑苏的送行宴,也大张旗鼓的张罗了起来。
五月十七日,帝去苏州前晚,苏州知府迎帝驾入府游园,并摆宴席为之送行。随行官员并苏州任要职者携女眷与宴。
“朕此来姑苏,所见者,我子民安居乐业,我官员恪勤职守,海清河晏,吏治清明。朕心甚慰之,特谕:今日不谈正事,众卿开怀畅饮,不论君臣。”
上位,皇帝阔袖长舒,赐下一杯酒后,心绪颇佳的下令君臣同乐。
陆满福随之高唱:“皇上有旨,着今日众卿开怀畅饮,不论君臣!”
下头一时沸腾,群臣共贺,纷纷离座山呼万岁。隔一架屏风,女眷这边稍迟,待太监唱了旨,亦有命妇带头山呼。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有震耳欲聋之感。薛宓方知,那一日已叫她震撼的薛府迎驾之场面,相比之下,实在不值一提。
待坐回位置上,便不由望向薛宜:“二姐姐,听说,皇上是想叫你进宫的,你本和李答应交好,皇上又那样子龙章凤质,你因何拒绝呢?”
皇帝遣陆满福来问,薛宜是回绝了的,薛老太太为此恨得咬牙切齿,指着她骂不争气,一面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是瞧皇上把手串给她,眼看着是对她有几分的,她父亲才舍了脸去求,全为着如今她年纪大了,也算是个好去处,偏她不知好歹,话也不通一声说回绝就回绝了。幸好皇帝仁慈没怪罪,要不然全家都得给她陪葬。
薛宜心里拧的生疼,自觉祖母与父亲虽不知她心思如何,却是一片苦心。薛老太太生气不愿理她,她自己心里也一直愧疚,面对明微时,亦有些说不出来的介怀,因逢薛宓一问,倒有些无言,反应过来便一拍她,嗔道:“莫瞎说。”
正说着,忽听前头老太太唤了句:“宜丫头——”
“祖母……”薛宜忙起身过去。
却叫薛老太太拉住手,亲亲切切的挽在旁边,朝长公主道:“实不瞒公主说,二丫头虽然年纪不小了,究竟未出过闺阁,没见过世面,日后跟在长公主身边,若有不是的地方,只请您千万担待。”
长公主只饮着浆果茶笑:“这就客套了,薛宜在,实在帮了我与李小主不少忙。”
薛老太太陪笑着支使薛宜谢恩,薛宜正恍惚间,却听原本热闹的席间忽的一寂。
“怎么了?”长公主抬眸往四下里一扫,一个命妇便起身望了望屏风处,道:“似是张御史……”
一语未完,便听外头一个浑厚的男声朗朗道:“臣督察院张炳有本上奏。”
静悄悄的宴席间,他的声音显得格外的高亢,许久,才听得一人小心劝诫的声音:“张大人,圣上有旨,今日不谈正事,您有事,还是回头再奏。”
“臣有本上奏。”张炳再一次强调,话音甫落,便听“哐当”一声杯盏落地的脆响,紧接着即有参差不齐“皇上息怒”的呼声。
厅中乌压压跪到了一片人,只有中间一个玄墨衣裳的人鹤立鸡群般站着,皇帝望向他,凛冽含怒:“你放肆!”
张炳昂头挺胸,字字铿锵:“臣有本奏,十万火急,不得不放肆。待臣奏完,听凭皇上处置。”
皇帝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忽的拂袖,抬手下令:“拖下去,摘了他的顶戴花翎。”
革职罢官!
“皇上!”一须发花白的老臣闻言一抖,惶然跪行上前,“张御史有罪,罪不至此啊!臣恳请皇上三思而后行,先听他陈述事由,再行论罪!”
皇帝面色沉沉,只将手按在乌檀木桌案上看向他,语声不善:“中堂是觉得朕该听着?”
那老臣迟疑不敢答,听得拽着张炳两个侍卫又有动静,方一横心,叩头道:“启禀陛下,臣以为,事有轻重。”
“呵!”皇帝冷冷一笑,蓦地起身离座,行至他身边,却未说话,只往四下里一扫,猛的伸指指向众人,“尔等!尔等也觉得朕该听着?”
气息凌厉,肃杀似腊月寒风。
座下数十人,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不闻一,许久,薛通方才出列,暗觑着皇帝的眼色道:“微臣以为,皇上难得雅兴,与臣等同欢共饮,张御史不分场合,出言搅扰,实在藐视圣躬。皇上……不必为他扰了兴致。”
“扰兴?”皇帝冷哼,面色却似稍缓,只讥讽道:“朕还有什么兴致!”
薛通见机,忙又上前一步,道:“臣与汪知府等人请来了两班杂耍,玩的都是新鲜没见过的花样,恭请皇上雅阅。”
零零星星又有几人上前,附和:“恭请皇上。”
皇帝瞥来一眼,拂袖回了座上,却不就坐,只不发一言的等着。
渐渐的,薛通身后之人增多,皆跪地俯首,道:“恭请吾皇雅阅。”
只有那么几人,迟疑着站到了老中堂后面,为首一个小心翼翼的启奏:“奴才等以为,张御史甘行陷事,冒犯龙颜,所奏或有要事,皇上姑且可以一听。”
一语说罢,宴席上再次没有了声音,所有人心里都七上八下的等待着站队的结果。皇帝撩袍而坐,端茶啜饮一口,砰得放回案上。
群臣的脑袋再次沉了几分,恨不得埋到胸口上去。
皇帝面色一瞬冰冷如霜,殊无一丝笑意,只望向张炳,沉声道:“所奏何事,讲。”
一句话,却仿若一块巨石,砸得薛通后头诸人的心重重一沉。
张炳肩膀一抖,甩开钳制住他的两人,凛凛然撩袍跪地,高声道:“臣张炳,参奏江苏布政使杨信、苏州知府汪如辉、东台知府齐大乾、富安县令付安……”他一字一句,足足罗列了二十数人,“勾结苏州织造薛通、薛连兄弟,压低丝价,贪污枉法,欺上瞒下!”
“臣张炳,参奏薛通兄弟,勾结外贼,贩卖私盐,欺君罔上,中饱私囊!”
“臣张炳,参奏薛通兄弟……”
“你血口喷人!”他一条条罗列,句句直击要害,薛通终于从呆滞中反应过来,猛地起身破口大骂,随即又面对皇帝扑通跪下地去,哭诉:“皇上……皇上您明鉴啊!微臣冤枉,这张炳定是与那陈正弘串通一气。皇上……皇上您要给微臣做主呐皇上!臬司衙门已经查明,那陈正弘是买通乡民,陷害微臣啊!”
“臬司衙门!”张炳冷眼一扫他,讥笑,转身便朝皇帝拱手,“启禀皇上,臣还要参臬司衙门述昌,与薛氏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你……”薛通恨得咬牙切齿,口不择言,“皇上,奴才也要参奏!张炳与陈正弘是八拜之交,陈正弘屡试不第,这张炳先是请人替陈正弘作文造势,再是暗中运作,花大价钱给陈正弘捐了一个县官实职……”
“薛通!”张炳猛地提高了声音,“陈正弘屡试不第,我替他捐官不假,可他的文章,是真才实学,你休要含血喷人!”
薛通自是不认,一时间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而不自知,众人战战兢兢,无奈皇帝只静静看着,不发一言。
直到外头远远听见一声拖长了的“报——”,一个小太监举着信件从外头匆匆小跑而入,跪地启奏,“扬州知府殷陆离四百里急报!”场面方才再度安静。
方才吵出了一脑门汗的两人嘴巴禁闭,一个高挺着脊背,一个却匍匐下去,胳膊撑着地面轻轻发抖。群臣偷觑上位,皇帝面无波澜,只是掸了掸袖子,示意陆满福将奏折呈上,吩咐:“念。”
第71章 千秋功名
陆满福清清嗓子, 胸中提了一口气方高声念道:“‘臣扬州知府殷陆离谨奏:陈正弘禀苏州织薛通于苏浙低价买丝,高价上报,确有其事,其多欺乡民目不识丁, 骗之画押,臣已查实扬州数县,特此禀明陛下’。上谕:‘严查之,细审, 呈供词与朕过目。’臣殷陆离禀奏:江都县令赵敬、甘泉县令孙武安各收受薛通贿赂白银三千两, 招供供词如下,请陛下御懒圣裁。”
薛通一时吓软了腿, 百密一疏, 他绝没想过最终栽在了几乎没怎么插手的两个小镇,也绝没想到, 皇帝是在唱一出挂羊头卖狗肉的大戏。他握着一张大网,由得他们做戏,待这网上的鱼够多了, 再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