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重生记——向今
时间:2021-04-26 09:55:32

  她以为来的是小金子、是朝云、是陆满福,抑或是明微本人甚至于长公主,总不可能是那个几乎已经消失在了记忆深处的人。
  藏在衣袖里的手在轻轻发抖,她狠狠攥住,默不言声的看着他,目光灼灼,几乎将人洞穿一个窟窿。
  陈正弘倒是退却了,双手搓在一起,嘴唇轻轻蠕动,沉默了有一会儿,才道:“对不起。”
  咋然见好像与那一日她在他面前泪流不止,而他垂眼束手的情形重合。
  薛宜慢慢收敛了一身的气焰,垂眸转了身,“是非之地,陈大人不该来,请回吧。”
  她抬脚往外头走,陈正弘在后头叫她名字,而那个袅袅娜娜的影子,一瞬却消失在了竹帘子后头。
  “我来时正遇见……”明微在外头等她,望着她眼中似有歉然,薛宜两三步走过去伏在了她肩上,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待哭过了,方抹了眼泪道:“你我相知一场,明微,我只求你两桩事。”
  “其一,不要管我,倘我独善其身,必自责终身;其二,倘我爹爹……”她吸了口气,方才诉说下去,“倘我爹爹罪无可赦,请你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明微一时泪意涌动,也只得含泪点头。
  六月二十五日,圣驾过姑苏,以薛氏事,驻跸一晚,其后裁定,薛通自任苏州织造以来,欺上瞒下,贪赃枉法,赎罪并重,斩立决;薛连助纣为虐,罪无可恕,同罪并罚;查明其庶弟薛选,与此案毫无牵连,洁身自好而经商有道,判其无罪释放,领姑苏织造事。薛母教子无方,然念其年事已高,仅褫夺其二品诰命,由薛选奉养。薛通薛连内眷、子女,分别发配岭南、宁古塔、潮州等地。
  圣旨一下,姑苏当地百姓无不奔走相告,面北磕头,山呼万岁。
  明微懵怔怔坐在船头,越过窗子看着那些不断远去的白墙青瓦、熙攘人群,只觉这一切恍然如梦,良久挪不开眼神。
  不知看了多久,天色渐渐阴暗下来,风也渐起。抬头一望,甫见乌云西北方的天空乌云滚滚,追着晚风压顶而来。
  忽一阵狂风刮过,朝云忙放下绣绷子起身去关窗户。明微却阻她,“开着吧,透透气。”
  话音甫落,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打的雨搭砰砰作响。
  “下雨了!下雨了!”容钰挡着脑门儿钻进门来,一面嚷一面奔向明微身边,“差点淋成落汤鸡了!还好我跑得快……”
  后头紧跟着就进来了陆满福,怀里抱个食盒,一壁抹脸一壁笑:“幸而阿哥爷脚程快,不然准得被淋。”
  又絮叨:“今儿厨上进了几道小食,万岁爷瞧着不错,送给小主来尝尝。”
  六角食盒打开,总两层,每层整整齐齐的码了四样儿小碟,陆满福一个个拿出来,有糖莲子、奶油玉米、糖山楂等酸甜小吃。
  明微瞧见容钰,倒难得露了点笑,不过仍旧食兴不佳,端了盛糖莲子小碟儿过来,转手却就给了容钰。
  “阿玛今天夸我学得好了,书背的好,字也习的好。”容钰吃了满嘴,不及咽下去就咕哝着朝她献宝,“我得多多谢你。”
  见他吃的开心,明微心情也好,索性都推到了他面前,一面回他:“早说你不要怕的。”又叫朝云给他倒水。
  “人常说命中贵人,小主就是咱们哥儿命里的贵人!”陆满福一语双关,一面讨巧一面试探。
  容钰在身边久了,这些事上,明微也不甚在意了,不愠不怒的,但由他去说,话音一转便道:“上回不是叫你同他说,甭一天十几回遣人的往这里跑,你不累,我也累得慌。”
  圣驾先行,长公主銮驾在后,明微只在匆匆与皇帝碰了个面,后头就没见上。皇帝俗世缠身不及见她,心却没离得,当真一天遣陆满福两条船上来回跑了十几趟,明微实看不过眼,方才叫他不要来。
  “哟!”陆满福听及一拍脑门儿,“瞧奴才这记性,这回可不单是为着给您送吃食,是主子爷特意交代,让奴才来跟您送个信儿……”
  明微惯了他油头滑脑时时作态,也不当真,只饮了口茶闲闲问:“何事?”
  “说起来有点话长……”陆满福收了嬉笑之色,认真起来,“万岁爷过姑苏时召见陈正弘……就是先头与薛氏二姑娘订过亲,前不久又告发了薛氏的那个,小主可省得?”
  “我省得。”明微忽敛了面色,坐正了身子望他,“你接着说。”
  陆满福道:“万岁爷过姑苏时召见陈正弘,论功行赏,这位陈大人胆大包天,一应封赏概辞不受,只朝咱们万岁爷求了一桩,请赦薛二姑娘流放之罪。万岁爷念薛氏才华堪用,准他所请,令其随侍长公主筹女学事,又陈正弘一片痴心仁心,擢为通政司经历司。想来薛二姑娘的船,明日就可赶上来了。”
  明微一瞬欣喜,一瞬又回复忧愁,家破人亡颠沛流离之痛,她实实在在的体会过,便免了流刑,薛宜又岂能好过。
  至第二日薛宜登船,她甚至有好一会儿不敢见她,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儿才掀帘子进去,不意薛宜收拾的干干净净,人也是平静的,她劝词未开口,她便回过头来,望着她道:“我省得,央央,人该往前看。我好好的,才能有机会照顾他们。”
  她唯有握着她的手心酸不止,安慰她也安慰自己,“总会好的。”
  话说起就没完了。明微悉心的听她讲话,恐她只是表面上做出的平静,一言一行都小心万分。
  直到说了一下晌,才略略放下心。
  至晚膳,长公主请了她们过去,五六个人坐了一小桌竟也有些热闹之意。
  不料是将动筷皇帝就来了,几人忙出迎。
  皇帝见状,只笑言:“幸是朕早来了一步,正赶上你们吃饭,添副碗筷来。”
  “早吩咐一句,我叫人预备下等着。”长公主一面说一面忙着吩咐人拿碗筷杯碟子,将主位让与他坐下。
  “没料今日这么早。”皇帝顺手携了明微,招手吩咐叫他们坐,长公主一面吩咐一面坐下,容钰怡宁两个也挨在一块儿坐了,下人添了凳子,薛宜却立而没坐。
  长公主招呼她坐,薛宜只颔首道不敢。
  皇帝望过去一眼,眸中笑意不减,但道:“坐吧,长公主与小主你都是熟稔的,只当我不在一样。”
  薛宜谢恩,敛衽入座之时,却轻轻的一撩眼帘,正与皇帝的目光撞个正着,面上一热,便飞快的躲开了。
  一席膳食,明微吃的有些心不在焉,宴罢回转,梳洗罢靠在床头,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了。
  皇帝迟她一步,趿着软鞋进来,见她这副模样,便问她怎么了。
  “在想薛宜。”明微望他一眼,往里挪了挪身子。
  她十回里想心事他问她,她是有九回不会说真话,未料这回倒是实诚。
  “有何可想……”皇帝一笑,在她身边坐了,但道:“温禧那头不过是个名义,大面儿上不错,你可着她去办便是了……”
  “正不知怎么可着她。”明微眼神淡淡,唇角有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怎么头发也不拆?”皇帝不觉其他,只打量她发髻还整整齐齐的挽着,便伸手来拆,一面随口道:“急甚,你明日问问她便是。”
  乌亮的一头缎子似的秀发,瀑布一样倾泻下来,铺了一肩一背。
  明微拢了头发,抬眼打望他。
  皇帝摇头一笑,伸臂揽住她,握着她的手一同覆上了小腹,轻抚着道:“你说说,阿玛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还会骗你母亲不曾?”
  心思被他戳破,明微面上一阵燥热,就手一推他便躺了下去。
  后头他便紧挨过来,胸腔里阵阵发笑:“莫恼,莫恼……”
  先时声音清朗,后头就逐渐没了声儿,陆满福倚着门框打了个哈欠,正要吩咐声儿回去歇着,却见皇帝披着衣裳走了出来。
  “主子爷?”他一个灵醒没了困意,忙上前来伺候,“您是还没睡?”
  皇帝脸色有些发青,不耐烦的“嗯”了一声,便道:“把榻上收拾了。”
  “榻?”陆满福脑筋一轴没反应过来,溜眼一扫,见这位主子爷皱着眉头扯领子,立时便福至心灵,忙不迭的应了,一面又试探着道:“爷是热了?奴才唤个丫头来打扇?”
 
 
第75章 何生嫌隙
  皇帝焉能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立时重重一甩袖子, 大骂混账。
  陆满福吓得一抖, 忙得觍颜赔笑, 老老实实伺候他睡下了。
  皇帝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 早早的便起身了,陆满福来伺候他,心里只在暗暗嘀咕,那位主儿身子不便, 叫个把丫头伺候着又如何,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你不必跟着了, 留在此伺候。”皇帝整理着袖口扭头扫了他一眼,由得奴才们将衣裳抚平,一面提步走开一面道:“她昨儿惦记了薛氏一晚上, 你一会子传人过来陪着……”
  传薛氏陪着, 也就是把李小主的心事了结了, 话点到即止,陆满福一叠声应着,打帘子送他出门,一眼望见不远处袖手而立的薛宜,立时惊得骇掉了下巴。
  甲板上风有些大,吹得细纱裙角飘飘飞舞,薛宜身着青裙在晨曦中亭亭而立, 趁着朦胧的月与模糊的星子, 好似将将落入凡尘的仙子一般。
  只是这仙子不甚淡然。她遥遥的跪地叩首, 用有些颤抖的腔调道:“民女叩请吾皇万安。”
  皇帝脚步仅是一顿,便如常的走了过去,经她身边时,不过随眸一扫,意料之外的,却是停了,道:“你一早等在此处,是有何事?”
  薛宜攥了攥微微发抖的指尖,叩头道:“承蒙万岁恩赦,民女得以免去流放之刑,特在此地相候,叩谢吾皇隆恩。”
  “你好好陪着李小主便是了。”皇帝唔了声,在她身上漫然一扫,提步去了。
  陆满福立在门前,只等薛宜起身进来,方一抿嘴唇,掩帘进了门。
  一盏茶未饮完之际,朝云便自内室出来,言小主有请薛姑娘,薛宜搁杯起身。
  绕过落地彩雕屏风,入眼即是金丝楠木的梳妆台,其上整齐的陈列着红彩描金黑漆象牙妆奁、掐丝珐琅的胭脂水粉盒、绘百鸟花草琥珀灯等精致小物;转脚过去,正对面是挂着海棠红绣芙蓉软罗纱帐的拔步床,右手边则有雕花木施、脸盆架等物。虽临时置办的起卧之处,布置的也无一处不细致、无一处不华美。
  然布置之人用心,享用之人眼中却无物。
  明微披发坐在镜子前头,拿了玳瑁梳敛着眼皮梳理发梢,听见朝云通报薛姑娘到,也只是从镜子里扫来一眼,吩咐她下去。
  薛宜回眸看她,转头一瞬,正望见半掩的茜纱窗外,两岸晓堤翠色,与一览无余的甲板风光。
  她一时虚汗满身,袖中双手轻轻绞紧。
  明微握着头发专心梳了好一会儿,才放下那枚斑驳润泽的玳瑁梳,伸手开了桌上的描金漆盒。
  拉开最底层的小屉翻找,最后取了半枚的印鉴出来,轻抚了抚,方回眸望她:“当年我父亲入狱之前,曾暗中转出了我母亲名下的几处资产,这是宏昌票号里头一笔活帐,凭此物可取。我父亲同我说,我母亲的东西,一丝一毫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是,想来我是用不到了,就把她给你。”
  她拉了她的手放在她掌心,“倘有需要打点处自用,倘没用的,多就建些房舍、少就设些粥棚,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吧。”
  “明微——”薛宜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复杂的看她。
  明微目色却是平淡的,按了按她的手,回身收拾被翻得有些凌乱的妆台,听她说得一句“你是要我走?”,便一顿停了手,随即一笑:“这么个笼子,你想进来么?”
  空气一时如凝结了一般难以流动,薛宜喉间哽了哽,一下上前拽住了她的袖子,泣不成声:“央央……你帮帮我,我是没法子了……”
  明微哼笑,手上却用力一攥,便将那妆奁一下掼倒了地上。
  玛瑙玉石,耳坠首饰,琳琳琅琅,洒了一地也碎了一地。她死死咬着唇背过了身,愤然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指着门连手指都在颤抖,话出口更是抖的不像话:“我不认识你,你滚……”
  薛宜别过头去抹眼泪,闭了眼道:“我不想……只我一家兴衰,如今只有我一人了……央央,我求求你,我身上是背着薛氏十几口人……”
  “你一家十几口……”明微长长吸气,却犹觉胸腔中如同塞了一块棉花,透不过气来。她以袖掩面,似泣似笑,再说不出来话,慢慢的扶着桌沿滑了下去。
  李小主见红,消息呈到御前,皇帝几乎没听完就撩袍起了身,一路脚不沾地的赶去了长公主船上。
  其后,传来消息,长公主凤体不郁,在最近的谏壁渡口停船驻跸。
  这一停就停了整整两日,到底三日,才有令传来,继续前行。明微缠绵床榻两日,也是到第三日,才叫人扶着慢慢起了身。
  舱中开窗亦散不去浓重的药味,皇帝却几乎抛下了所有能抛下的政务,寸步不离的守了她整整两日。
  而她将将好转之时,便问到了薛宜。
  皇帝一面喂药给她,一面道:“你放心,她好好的呆着,一根毫毛也不少。等你好些,想见她再召她过来。”
  明微垂眸就着他的手吃药,有一会儿方掀了掀眼皮道:“那一日情形如何,你可已经晓得了?”
  他没正面回答,拿帕子掖了掖她的嘴角,但道:“幸你无事。”
  明微一瞬默然,自他手中接下了帕子,掖着鼻尖仿若无意般问:“叫她跟着我怎样?”
  皇帝闻言,手中搅着的汤匙一顿,既而盛了一匙汤药送到她嘴边,方神色淡淡的道:“陈正弘奏陈《吏治方略》有功故,从他所请,朕已给他二人指婚,薛宜到京备嫁,待出父孝以后便行过府。”
  当日他赶来,她躺在床上满头虚汗,叫他一气处置了薛宜的念头都有。而几经转念,终究为着她忍下了。只念及她向来心软,留着薛宜也不过白白叫她为难,便旁敲侧击的授意陈正弘请奏,顺水推舟的将薛宜赐给了他做如夫人。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