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方才了悟,然罪证确实,大势已去。
“皇上……”他膝行往前, 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是汗, 唯有垂死挣扎, “微臣冤枉……世宗金口玉言, 破例赏我薛氏世袭苏州织造, 世代容华,臣岂敢又岂会自掘坟墓!”
“休拿世宗来压朕!”皇帝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碗碟盘嗡嗡作响,切齿怒道:“世宗若知你薛氏是这等狼心狗肺、阳奉阴违之辈,必千刀万剐亦不解其恨!”
“皇上息怒。”众臣纷纷磕头。
皇帝胸膛起伏片刻,方才平息,却不再多言,只瞧按察使述昌抖着腿脚爬出来,抖抖索索道:“皇上,臣……臣是不得已,薛通薛连他们二人,拿臣的儿子威胁于臣……”
皇帝瞥他一眼,但吩咐:“拿下。”
蒙立是一早待命了的,立时应命,带人将数个大臣脱了下去。
一时求饶声,喊冤声,铁链碰撞的声音,嘈杂交错,那写或锦缎或华服 ,或肥头或大耳的官员被贴着地面刺刺啦啦的拖下去,在座无干的人都看得战战兢兢。女眷那边更是早已乱了套,哭声闹声一片,只被侍卫严实防住。
直到席间一个哐当一个茶杯掉下来,长公主端端坐于主位,厉声斥了句闭嘴,适才安静下来。
不多时,那被拖走的人的哭喊声也渐行渐远,席间一点点恢复了鸦雀无声。
尚未结束,皇帝早已成算在胸,一个个该拿的拿,该留的留,却晦而不言,只挑了张炳出来,是怎么个计较,到这会儿,跪在地上的大臣心里都有个数。这账,远远还没算完。
擎等着皇帝一番滔天的怒火砸在脑袋上,方才站在薛通身后的一大波人个个噤若寒蝉,等了许久却不听皇帝开口。
终于忍不住,为首的便哆嗦着往前膝行了两步,主动认罪:“臣等吓了狗眼,猪油蒙了心,为薛氏兄弟迷惑,臣等罪该万死……”
其后便是一片附和万死的声音。
皇帝冷笑:“你们不是瞎了眼,不是蒙了心,你们是心有七窍啊!”
他站起身,步下主位,缓缓从一个个跪在地上的臣子面前走过,一面道:“怎么媚上,怎么明哲保身,怎么窥伺朕心,个顶个的七窍玲珑!”
他声音陡然提高,震得众人一个哆嗦,“朕即位之初,即与你们说过,你们是百姓的父母官,是天下人的朝臣,你们心里计较的不该是朕,不该是你们头上的那顶乌纱,而是天下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你们呢,一个个是怎么样?察朕不喜张炳,一个二个就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恐怕惹祸上身!”
“你们是罪该万死,万死难辞其咎!”皇帝怒而震袖,气恨交加,“朕及第八年,八年间,无一时不耳提面命,朝臣跪受笔录,乃朕所深恨。你们身为天子近臣,身为一州一县的长官,是朕的眼朕的耳朵,你们要听到万千百姓的声音,看到万千百姓的苦处,要张开你们的嘴巴,把这一五一十的说给朕听。可你们呢?你们打着忠君爱国的旗号,却令朕闭目塞听,形同人彘!倘朕但凡心志稍离,早被尔等奉成了无道昏君!朕养你们何用!朕想不到,一个个跟了朕三年五年十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到而今还是一个个浑水摸鱼,尸位素餐的主儿!”
他一面骂,群臣一面请罪连连,声气却一声比一声的弱,一声比一声的悔。
皇帝骂累了,喘一口气回了座上,再望他们许久,方再一次启口:“你们,都是朕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朝臣,是朕的左膀右臂。大晋的天下,没了你们转不动,朕与你们说过,你等不负黎明百姓,朕必不会亏待尔等。可是你们,叫朕失望已极。”
“皇上!”跪在座下的人无不饱含泪水,纷纷叩头下去,“臣等知罪,必以今日为鉴,不负皇上隆恩。”
皇帝似是累了,起身一句未言,直走出去,只有陆满福在后面高唱:“皇上起驾!”
奸细的嗓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明微眉目微怔,入眼只见得满座颓然。
“祖母……”
“二姐姐……”
她耳里听得两句不甚真切的呼唤,即被长公主握住了手,道:“走吧。”
未容她进玲珑馆,长公主径直将她带回了听风斋,吩咐备了些小菜,几道自用,几道打发人送去了玲珑馆。
席上一口菜还未及吃,明微却没大有胃口,捧着碗味同嚼蜡。
长公主也未说话,只等她终究放下筷子,方道:“去歇着吧。”
革职拿问,抄家待审,薛通一案,盘根错节,足足牵连了半个江苏省。比之当初的李鸿慈案,有过之而无不及。
主审、副审,补缺暂代,皇帝议事议了整整一天,适才将事情敲定大半,往水庭来看她。
不期正遇见她与长公主站在水边说话,淡淡然道:“……陛下爱民如子,而锐意进取,更兼博学多识,数尽千古,亦是位不可多得的圣明之君。我从无怨,唯不自禁。”
她长长叹气,嘴角带了点淡淡笑意:“我也想摒弃前尘,万事不问。可是公主,自古明君侧畔,何处有红颜?过刚易折,情深不寿……”
长公主默然无语,一抬眼,只见皇帝慢慢走来,明微随她看过,眉眼脉脉。
就像是释然了一般,她望见他,也是无甚波澜的。
他牵着她沿岸缓行,有一会甚至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远望天际浮云滚滚,有生以来头一回的感觉到疲惫。
她反倒是少见的先开了口:“要下雨了。”
相扣在一起的手一紧,他蓦地用力,将她抵在了朱漆艳艳的廊柱上,呼吸点点加重。
明微偏开眼不看他,手指却慢慢攥紧,忽然眼泪就涌出眼眶,伸臂抱住了他。
“我知道你太不一样,可我该怎么办?”
他感受到衣襟润湿,也只得慢慢摩挲着她的头发,心头一阵阵的酸意上涌。
他也知道他不一样,他是天子,是君主,是这天底下合该最孤寡的一个。一意孤行把她禁在身边,却永远没法子如普通人一般尽数交付。
一如而今他办薛家,明明知她牵肠挂肚,明明早已为她打算了后路,可是半句不可言。
为着那不可逾越的雷池。
即便是她,而她又过于通透。
他贴着她的脸颊轻蹭,语气温柔似水:“我们出去走走可好?”
七里山塘到虎丘,马车在街上缓行,外头风雨如晦,豆大的雨点,将车壁砸的砰砰作响。
车厢狭小,仅容两人并坐,明微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身上,静听风雨。
车轮辘辘滚过深深浅浅的水洼,车外一人披着斗篷蓑衣,眼神定定的望着前方。
“倘你我有幸,得至古稀之年,就去寻一处这样的地方可好?”
沥沥风雨,偏有一句呢喃入耳。他一扯缰绳,驱马前行数步,尔一回眸,见那刻着别开画馆几字的牌匾晃眼而过。
“你说过,昧才犹昧财。”她犹靠着他一动不动,语句却铿锵有力,“我要陛下,成千秋功名,为万世颂。”
皇帝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下颌抵在她的头顶摩挲,“千秋功过,皆与后人评说。朕不图虚名,只求无愧天地百姓。”
她浅浅笑,挨在他臂弯缠绵,“容我留在姑苏吧,我想留在这里。”
“好。”他轻抚她的鬓发,顺势滑到腰间,顿了一会儿,有一瞬才应她。
第72章 漏网之鱼
系船柱上, 手臂粗的缆绳一道道解开,水声潺潺,桨声一片,嘈杂错乱的声音当中, 笨重的木船缓缓离岸,如同无数远行的船只,渐行渐远。
不远的阁楼上,明微望着那远去的船只招手, 直到那甲板上巍巍挺拔的身影越来越小, 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茫茫水面之上, 由不得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容钰扯扯她的衣角, 眨巴了两下眼睛:“你别难过,阿玛虽然走了, 我会替他好好照顾你的。”
明微莞尔无言,略顿片刻,携他缓缓下了楼。
“娘子小心。”陆满福在前笑吟吟引路, 一面与她说话,“先才叫人在下头预备了两间客房,娘子与二爷一大早起来劳累, 回去也正拾掇东西, 不若休息会子再走。”
御前伺候惯了的人, 自是万事周全, 明微颔首应允, 一瞬却轻轻笑叹:“你不在旁,他不省得惯不惯……”
陆满福抬袖抹了抹鼻尖,嘿嘿笑道:“不瞒娘子,小的在自打十二岁上到爷跟前儿伺候,就没离开过一步半步,如今还是头一回。”顿一顿又道:“娘子要有什么事,可尽管吩咐小的,免得辜负了爷一番心意。”
一言引的明微发笑,至客房休息了半日,适才回转。
薛氏犯事,一应家产查封,名义上圣驾已经离园,薛园已不便再住。长公主一早安排了寒山寺附近的一处民宅,权作歇脚之地。
明微一早随驾离园,回去便至此处了。
三进的院子,堂前屋后诸多绿植,不大却胜在清静。
“好多竹子,好多花!”容钰一路扒着车帘,兴致勃勃,明微也不管他,自靠在座上养神,直到马车停下,陆满福打起帘子请下车,适才睁开眼眸。
“二阿哥——”婢女双儿正出来门,一见人就快步迎上前来,同明微福身一礼,道:“刑部侍郎冯大人来了,长公主正叫人找二阿哥过去,说是有些事想问问二阿哥……”
冯侍郎……除却此前所知,明微对朝政不算通晓,然近日薛氏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她又比旁时留心,便也知道,这个刑部侍郎冯大人冯云飞,正是薛氏案的副审之一,便多问了句:“怎么回事?”
双儿道:“听说是……冯大人收押薛氏,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薛六姑娘,就是前两日总和咱们二阿哥一处玩的那对龙凤胎,听人说那日宴上也是和咱们二阿哥一处玩,便过来问一问二阿哥。”
“我觉得薛宓可怜,那日咱们走的时候……趁乱我就把她带出去了。”容钰支支吾吾,全盘托出,“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冯云飞自无可奈何,不过省得薛宓下落,也算有所进展,因又细问了容钰几句,便拱手告辞。
长公主将人送走,便到明微处喝了会子茶。
“方才你们没回,我问了他几句,薛家的事,是叫豫亲王主审的,抄家过堂,一时半会的还断不出来。”薛六姑娘如何,没几个人在意,明微挂心薛宜,长公主心里却是清楚的,因从冯云飞处探得消息,便来说与她了,“不过豫老亲王向来贤明公正,由他主审,倒可放心。薛氏内眷□□府中,除却行动受限,此案断明之前,不会有什么差池。你若想去瞧瞧薛宜,过两日我便叫人打点打点,过去薛府一趟。”
明微轻轻呼口气,斟茶与她,唇角含笑:“委实劳烦你。”
“这便拿我当外人了。”长公主嗔她一眼,接过杯来,“原说的,这些事上,不必与我客套。我只盼着,你与他都好好的便罢。何况,薛宜亦甚合我意,若有机会,我倒想她长长久久的跟着我。”
正说话间,下人来禀苏州义塾的宋山长先生来了。
明微起身欲避,长公主便一拦她,一壁吩咐双儿去取幕篱,一壁同她道:“这般避人,不知避到几时去。要我说,你且取个诨号,与我一处周旋。”
明微避讳,只在全皇帝的面子,听她如此说,自是无有不应,眉眼一弯便道甚好。
陆满福瞧着心头发虚,给长公主一个眼神儿扫过,却有口难言,只在心里头嘀咕,万岁爷瞧瞧哟,您才一走,这里就翻了天咯!
自云闻风,入院讲学。皇上倒也没想到她有这般心性。然读她信中,隐多欢乐,便也由她。稍有闲暇之时,或与她理论几句,总是逸趣横生。
却没料得,竟收得姑苏呈来的一道折子,请破格用闻风先生入义塾讲学。
他置之一笑,将之转与明微,佳人亦只莞尔。
倒是容钰碰巧瞧见了,托着下巴在哪里长吁短叹:“阿玛怎么不让你当先生呢,要是你当先生,我书读的定然比容铮还好。”
难得细雨微风的天气,碧纱窗下,明微颔首写字,面容恬静雅淡,闻言略一抬眼望他,道:“正经你先把我要叫你临的帖子去写了,免得过两日你阿玛回来,怨怪我没教好你。”
容钰百无聊赖的哦了一声,伸着两指捻开了纸页,才写了两个字,便扯开了嗓子唤朝云:“我肚子饿了,送些点心过来。”
朝云应一声,不多时即端了两盘苏氏点心过来。
明微也不管他,只一壁低着头写字,一壁嘱咐他:“不许多吃,免得晚间又不好好吃饭。”
“哦。”容钰抓了两把松子酥,磕巴咬下一口,便跳下地来跑到明微面前摊开了手掌,“喏,给你吃。”
“我不饿。”明微忙着手里的事,只抬眼一扫他,不想这一扫却出了事。
苏地地道的松子酥是猪油所炸,酥脆爽口,明微素日虽不十分喜爱,却也不算讨厌,今次却不知为何,一眼扫见容钰手里的几颗油量焦黄的松子酥,便好似闻到了一股猪油的腥味儿一般,捂嘴便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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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如织,数百条大大小小的舰船星罗棋布一般陈列在水面上,一条条青龙黄旗迎风猎猎,万千水兵,士气如虹。
这般成效,皇帝看在眼里显是满意的,一壁沿阶而上,一壁回望了下首之人一眼,道:“如山,看来你是未负朕望啊。”
“奴才不过是奉万岁爷的命令行事,全赖万岁爷运筹帷幄。”水师提督佟启嶙不只是会带兵的人,也是个会说话的人,闻圣上赞誉,不过一笑,便不着痕迹的将高帽带了回去。
蒙立落后半步,一径垂着眼皮听他们讲话,忽瞧见有个小太监一路小跑匆匆过来,猴儿似的人群跑到他身边,便一拧眉毛问他何事。
其实不消问也知道和谁有关系了。
陆满福不在身边,圣上的私事,有许多便自然落在了他这个亲身侍卫身上。
其中一个就是李答应,这小太监,就是日常负责苏州来往信件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