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话的小太监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在门上候了许久,方赶上里头的官司断完,上前传了万岁爷口谕。
明微望了望魏绾,敛眸告退。出得坤宁宫,却还不肯乘撵,一步步自个儿走回了启祥宫。等她回来的时候,皇帝已经坐在膳桌前等了有一会儿。
皇帝惯了她的冷淡怠慢,望去一眼未语,只吩咐了一句摆膳。明微也惯了,他不说话,她便默然吃饭,等膳罢他问坤宁宫之事,她便不咸不淡的说与了他。
皇帝听及蹙眉,末了道:“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你不要插手,使人去知会满福,叫他处置。”
明微一哂,“既冲着我来,我为何不奉陪?”
皇帝眼眸锁住她:“你觉得这样痛快?”
明微心口一堵,起身走了开去。
知晓她厌他厌的厉害,皇帝也没再惹她烦,但叫抱了小喜儿过来。
喜儿不好睡,连续十几日更是养成了习惯,每每这个时候总是格外兴奋,张着没牙的小嘴咿咿呀呀的嘀咕个不停。
长了几天,又学会了吃手指头,五根小小的指头吧嗒吧嗒吸吮的津津有味。皇帝拎着她的小胳膊把她的手□□,那厢嘴一咧,哇一声就哭了。
万岁爷哄孩子哄得早已驾轻就熟,一手抱她一手摇拨浪鼓,小喜儿被声响吸引,寻着声儿望去,眼里满是新奇。瞧了一会儿,又把小手塞到了嘴巴里。
皇帝又气又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叫拿八音盒过来。拧上弦,叮叮咚咚,流水一样的声音便滚了出来,小喜儿听得眼睛直眨巴,至于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她犹熟悉那藏在记忆深处的旋律,以及玻璃盒子当中,两个胖胖的相对旋转的小人儿。
永和宫何常在悬梁自尽的消息是在就寝的时候传来的,明微坐在镜前拆头发,闻言手里的珠花便砰一声掉到了桌上,回头问:“谁悬梁自尽?”
静虚师父指认的永和宫常在,来人禀细了一些,皇后把人传过去问了几句话,大约是慌了神,回来就悬了脖子。方婢女发现时,已经完完全全气绝了。
明微怔怔的有些回不过神来。皇帝乍听也一怔,随即就恢复了面色。
宫妃自尽是株连的大罪,皇后拿不了主意,适才禀过来。他敛眼,思忖了一会儿吩咐:“告诉皇后,交慎刑司查办,何常在到底是不是畏罪自尽,一五一十的查个清楚。”
交慎刑司查办,也就是不瞒着何常在自缢身亡一事了,这也就意味着皇帝没有打算施与一个恩典,宽恕何常在的亲眷,回事的太监领命告退。
皇帝从榻上走下来,走到明微身边,将她的发钗捡起丢到收拾盒子里,而后掰过她的肩膀,“后宫之事,争的不是一时意气,我不叫你插手是为着你好。”
何氏死了也好,她心思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样一条人命交代在手上,也好叫她不再心心念念的去趟那滩子浑水。
明微浑身的戾气仿佛在一瞬之间敛尽,抬眼瞧他,只有些怔怔的问:“我因何要在这里?”
何氏的死在后宫起了一番波澜,却又迅速的平静下去。其结果不过是慎刑司调得当年息肌丸存档,又从何常在的内侍口中逼问出当时私带入宫的数味药材,辗转京城数个药材铺子,一一找到了存档。何常在之陷害魏氏,证据确凿,畏罪自尽,罪加一等。皇帝念其侍奉多年,旨令褫夺封号,贬为庶人,何氏全族,流放岭南。
“上不得台面的贱胚子!”瑜贵妃在宫里冷冷的嘲讽,“也只有汉女才做得出来!”
卫嫔奉茶给她,闻言便手上一抖,正待掩饰,瑜贵妃眼神就扫了过来:“怎么?我说汉女,你多什么心?你卫家不是早就抬了籍么?”
卫家一早抬入旗籍,不仅是入了旗,还赖瑜贵妃一手促成。卫嫔慌忙跪了下去,亟表忠心:“奴才没有多心,奴才一家都感念娘娘的大恩大德,方才……是昨儿没睡好,一时失了手。”
卫嫔面色确实不好,瑜贵妃打望她一眼,知道自己这是起了无名之火,正让她撞上。招手叫她起来,往引枕上一歪,语气缓和了下来,“没睡好就早些回去歇着,你不养好精神,怎么照看四阿哥?我这里不用伺候了,你去吧。”
卫嫔告退,将至门口,便听里头懒洋洋的问梨心:“祥嫔的禁,说了是什么时候解么?”不由得脚下一顿,暗自咬了咬牙根儿。
回房却吃了一惊,因下头禀,普福宫的静虚师父送经书过来了,正在里头候着。
她一怔,匆匆进了门。
魏绾挎了一篮子经书,交于宫人递过来,合十向她施礼:“这是娘娘要的《金刚经》、《法华经》、《楞严经》、《地藏经》……”
卫嫔一抿嘴,挥手叫下人退下,“你想做什么?”
魏绾抬眸看她,缓缓勾勒出一抹挑衅,一拂青灰的粗布僧袍,笑道:“怕你夜里睡不着,来送两本经书给你念。”
“贱人!”卫嫔扬手,一巴掌尚没掴下去,即被魏绾钳住,重重一甩丢到了地上,冷蔑着她道:“你嘴巴给我放尊重些。”
卫嫔伏在地上,垂眸望了眼地面,撑着地坐了起来,冷笑道:“朝我耀武扬威么?你有种就继续查,能把我翻出来才算你的本事。”
“你以为,你背后撺掇就无迹可寻了?”魏绾蹲下身捏住了她的下巴,冷森森笑了笑,“何氏的配药的方子是哪里来的,你说,我要不要禀明皇后,继续查下去?”
卫嫔倏忽瞪大了双眼,“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魏绾挑了挑眉,却是语声婉转,“咱们来日方长,只不过我是要提醒你一句……”她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脸颊,慢悠悠道:“你记好了,祥嫔也好,瑜贵妃也好,倘若你们再有什么小动作,休怪我也叫你去景祺阁,尝尝生不如死的味道……”
她猛地甩开她,拍拍手掌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却再一次合十而拜:“卫嫔娘娘,贫尼告退。”
方至门口,即听后面几声咳嗽,卫嫔捂着心口,切齿看她,“你以为她能得意多久?”
魏绾回眸,嫣然一笑,“你以为我为何还会呆在宫里?”
她扬长而去,出得门,却低眉敛目,重又变成了那个四大皆空的静虚师父。经启祥宫时听得响鞭清道,她背身回避,不多时御驾过去,方才匆匆回转。方至僻静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小太监,魏绾合十施礼。
小太监言简意赅的阐明来意:“万岁爷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请静虚师父慎行。”
魏绾颔首:“贫尼遵旨。”
第89章 予独茕茕
何常在的死对明微的冲击不小, 而随时间的流逝,也终于渐渐淡去。只是她待人愈发冷淡,亦少见魏绾,不过打发人前去探望或是送些银两。待容钰倒是一如既往,到五月底启程去热河, 太皇太后叫她照看容钰, 她领命, 每每看顾容钰比喜儿还多花许多心思。
容钰不大能理解她连喜儿也不愿多抱片刻,却愿意亲手给他准备些小食或是玩意儿, 陪着他玩藏钩投壶, 便扯着她的袖子哀求:“妹妹这么小,你也对她好一点,还有小六, 昨儿我去瞧他,敏妃娘娘还叫我带你过去看看他呢。”
明微心里扯得生疼, 只把那用来投壶的白羽箭一攥, 起身走了开去。过了有一会儿才回头瞧他,轻笑了笑道:“我怎么对你妹妹不好?合惠不也是前几日才瞧过么?”
容钰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告诉她道:“你得像阿玛一样,阿玛那样才是对小六和妹妹好。”
明微一笑置之。
热河行在一过两个多月,她惯了日日见皇帝, 也惯了日日无话。本来是她不说, 他想法子哄她, 带她游湖赏月、听戏钓鱼, 甚至于遍寻奇珍异宝博她一笑,却终不能成。后来法子想尽了,也就不大说了,惯常的看会儿孩子,洗漱、歇息,以及或细致或隐杂暴躁的在她身上所求安慰。
终有一日她推开了他,翻身坐起,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掌心。
大热的天,他召了庄王去打猎,大汗淋漓的跑了一下午,末了把那桦皮弓狠狠地往石头上一掼,翻身跃下马来。
庄王跟着他跳下来,弯腰捡了那弓,见得弓背已裂,便塞进囊袋里,又取了两坛酒,方提步跟上去。
皇帝背手站着,望着清澈见底的河流,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庄王上前,递了一坛酒过去,他拔下塞子,仰脖喝掉了大半,几分讥嘲道:“朕即位九载,平边疆,丁东南,整吏治、革旧弊,推新政、引西学,这桩桩件件,其艰难何止千万,而朕未见其难。只有她一个啊……”
他拎起酒坛,又灌了一口酒,辛辣入喉,摇头苦笑:“朕拿她没法子。合惠给她,图一时痛快,朕在一日就纵她一日。可皇后的心怎么安,后宫嫔妃的心怎么安?朕不是圣人,朕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万一哪一日……”
他断然截住了话头,抬手按住眉心,有一会子才道:“皇后自嫁我起,便终日操持,无一不周;容铮少有才德,兼为嫡长,乃是我心中再合适不过的储君人选。倘将来因我之偏爱,致使两宫操戈……”他摇了摇头,“世宗一个薛妃,闹得康平一朝,分崩离析,黄考一辈,只剩他兄弟二人。黄考当年专宠淑太妃,而景熙一朝,却无祸事。非以黄考不仁,盖因世宗举棋不定,先黄考当断则断。”他说与他听,却更像是说给自己的,“人谁无私欲,而家国在前,必摒弃一二。朕今日方知其不易,当谨肖之。”
“想来,娘娘是一时走不出来。”庄王宽慰他,“假以时日,等四格格与六阿哥长大一些,叫她晓得了您并非是要断他们母子亲缘,也便好了。”
“走吧。”皇帝一丢酒坛,回身上马,正待走,却远远瞧见两匹枣红色的骏马飞奔而来。
待走进了些,却见当先一个蓝袍箭袖,正是襄王,后头那个一身红妆,却是他福晋海纳赫氏。
“皇上——”襄王愣了一下,连忙跳下来见礼,“请万岁爷安。”又瞧了眼庄王,颔首叫了声大哥。
他福晋也忙下马施礼。
“在外头不必拘礼。”皇帝勒马望他们笑了笑,“大热的天,不在行宫里凉快,怎么跑出来了?”
“太阳都下山了,这会儿凉快,奴才在宫里闷得慌,索性出来抓鱼。”襄王一拍马肚,果然上头挂着渔网。
“你呢?”皇帝转头望向海纳赫氏。
海纳赫虽长于太皇太后之手,可自来有些怵他,不过一指襄王道:“我来追他。”
襄郡王回头拧眉:“你有没有廉耻心?”
海纳赫氏冷哼:“我寻我自个儿的夫君,天经地义,就是叫万岁爷来评,也不会说我没有廉耻心……”
“是,说的是。”皇帝抚掌大笑,一拉缰绳,却与襄王道:“朕与庄王先去,留你一道旨意。好好儿带着福晋抓几条鱼,晚上送去松鹤斋给太皇太后添菜。”
察他没有反应,便一挑眉,叫了句襄王。
襄郡王瞥眼志得意满的福晋,不情不愿的道了句:“奴才遵旨。”
皇帝也不管他,自与庄王驾马离去,一面走一面道:“朕这两回过去松鹤斋,倒是没再听见太皇太后念叨他们两个了,可是都转了性儿了?”
庄王道:“奴才也不甚清楚,只似乎听母亲提过一回,他上回带回来的那个格格,不知怎么得罪了他,叫他打发去了别院待产。阿罗高兴,塞过去七八个丫头婆子不说,打那以后天天缠着他。”
两人对视一眼,皇帝只是摇头叹息,却不似方才苦闷,带了点子调笑道:“你我是没有他这般福气。”
他往烟波致爽殿,穿堂去了西所,难得见她出来纳凉,抱着琴在树下调弦。
他驻足未前,但听她拨了一下琴,泠泠几声轻响,随后起调,悲戚莫名。
不过片刻,便听她唱道:“云冥冥兮月淡,风惨惨兮将息。望慈魂兮何处?抚焦桐兮寸断肠。何灵魂之纷纷兮,宵寤梦之茫茫……”
曲恸词悲,只令闻者落泪。他方记起胡夫人逝于盛夏,去岁有一日,陆满福似也说过李小主自个儿关在房里,写了一日的字,因为后头无事,他也忘了询问。想来,今日就是胡夫人的祭日了。
他便望着她,因他背对着她而不辨神色,却听得清她语调中渐渐抑不住的哽咽与那逐渐绵软无力的琴声。待听她念到“思至亲兮俱离散,予独茕茕兮徒怆然”一句时,心中便不由一疼。
琴声戛然而止,主人抚琴落泪,再不能言。
她有许久都没有起身,任晚风吹拂衣袂,形影萧条。
他头一回生出了隐隐的悔恨,倘若他不将她圈在这深宫当中,倘若他不是皇帝,她可还会觉得至亲俱散,予独茕茕。
而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他走过去握住她的肩膀,方唤了一句明微就被她推开了。
她回头望他,眼里犹带泪花,下一瞬便转头抹干了眼泪,抱琴站了起来。
他也没指望她有好脸色给他,不过看她哭了太久下人又不敢劝方才出来,因手上落空也只是淡淡收回,起身与她相对而立,但道:“是我疏忽了,等过两日回京,我带你去祭拜李相与胡夫人。”
明微默然无言,静站片刻,屈膝一福,提步进了门。
朱红的回字纹雕花门开了又合上,皇帝望着那扇门,一时竟有些生怯。只他不去,他们恐就此便断了。
明微要强,是不会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便能在院中抚琴,也是因她以为经昨夜一事,他至少会有些时日不来。没料到是他来了,她梳洗好了方见他,犹是从前一般无话,便人在他眼前,神也好像不在。
皇帝有些日子没有试图与她说话了,常常撂下她看孩子,这会儿却无声陪着她。他才意识到他虽日日见她,却已经忽视了她太久。她整个人都不好,纤弱,苍白,眼神空茫,像一具空了的壳子。
“明微……”他不敢碰她,极尽可能的不惹她厌烦,一点一点的与她分解:“何氏的死与你没有关系……”
他试探着牵她的手,终于让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慢慢与她道:“魏绾含冤数年,她死亦不冤,便她不自尽,宫规也饶不了她。追根溯源,是她自己包藏祸心,咎由自取;便退一步,魏绾使计试探,也是我所授意,不过是要瞧瞧她们一个个儿有什么心思。这些都与你没有关心,你不要都怪在自个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