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令得庄王眉心深锁,沉吟许久,道:“如此说来,奴才倒有一陷招,只不知当用不当用……”
皇帝一扬下颌,“说来听听。”
庄亲王只近前轻言,说未几句,只见皇帝瞥他:“你倒很是信得过他。”
庄王低眉:“置之死地而后生……”
还待再说什么,却被一句含糊不清的“阿玛”打断,他回头,但见小小矮矮一个粉团子趴在门口,被那及腰高的门槛儿绊住,一脸睡意惺忪的委屈。
擅闯勤政亲贤,普天之下,除了荣安小公主不作第二人选。大晋的规矩,小格格满周岁有号,始称某公主,而至嫁时方有实封。今岁二月,喜儿格格就变成了荣安公主,荣安,圣上千挑万选,才择了这么一个寄托了所有希冀的封号给她。
宫人没有跟来的,陆满福眼瞧皇上,方要过去抱她,就见主子爷快乐一步,自行起身把人抱到了怀里。
“容朕想想,你先下去吧。”他随口吩咐庄王,转头去哄趴他怀里起床气甚大的小团子,一面却叫陆满福把折子拿过来。
庄王瞧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十月,朝堂之上声讨殷陆离的言论日益增多,皇帝一概置之未理。直至有一日,帝师汪绍仪奉了一份请罢殷陆离的千人联名书,天子握于手中,翻看几遍,却撂下道:“康平一朝,以文字狱故,数百人牵连枉死,天下数年无诗文,先帝素为之叹息。因其在时,即屡次教导于朕,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朕未有一日敢忘。”
“是以百家争鸣,各抒己见,朕素来所乐见也。如今因为一本书……”他拾起左手边陈放的典籍来,淡淡一哂,“你们要罢了朕一省巡抚,倒是比康平爷还厉害些。”
“臣等万死不敢!”汪绍仪慌忙撩袍下跪,辩白道:“实是臣看他书中多蛊惑偏激之言,最易将人引入歧途。请皇上明鉴,臣是怀疑此人心术不正,有意动摇我科举取仕之本,终将危害于我朝社稷。”
皇帝道:“朕倒是觉得他说得不错,是为人才长远计。”
“皇上——”汪绍仪猛地抬起头来,宝座上的帝王却只将手一压,但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朕不偏听你一面之词,也不偏信于他,索性召他进京,朕听你们辩上一辩,再叫这满堂朝臣评一评谁更有礼。”
“皇上……”汪绍仪张嘴欲拒,却无言以对,众臣只面面相觑,皇帝但一挥袖:“卿既没有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了,传朕口谕,召殷陆离进京奏对……”
“启奏皇上——”话音甫落,庄王便往前一步,说道:“汪师傅年事已高,恐其精力不济,奴才恳请万岁爷允准,叫这一千个签了联名书的举子一同与殷抚台论辩。”
底下隐有异议:“如此岂非以多欺少?”
庄王但道:“自来以理服人,有理不论多寡。”
“言至有理。”皇帝点头准奏。
殷陆离抵京在十月底,皇帝召之于养心殿,彼时皇帝令他一人与论千百之事,便除了陆满福许久未有人来的启祥宫,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纵说千万,尔必忧心,我无所慰君,独企平安,千万珍重……”明微写信与长公主,写罢执笔,一声叹息。正叫朝云送出去,门上即禀陆公公求见。
一晃数月,除了容钰与陆满福,以及偶尔过来转一圈的喜儿,启祥宫已近乎无人造访。明微也不甚在意,只当他是与往日一般送些东西,但叫传他进来,不料陆满福扎地打了个千儿,只禀:“万岁爷召娘娘往养心殿一趟。”
明微眼眸一抬,瞬即又敛下去,把信封交给朝云,随手整理着桌上的纸笺问何事。
陆满福一瞬有些替自家主子爷不值,却还是如实答道:“殷抚台求了主子爷,请见娘娘一面。”
明微思量片刻,但叫丫头拿了披风过来。
第93章 不相往来
皇帝有数月没再单独见她了, 尔然宴上匆匆一瞥,甚至不及辨清眉目。本欲仍不见她,只下头禀李嫔至时,究竟辗转挂怀,从自己私心将人招到了梅坞。
不过是想在个没有旁人的时候细细瞧瞧她, 可不过一眼,目光就好似胶在了她身上。
脚也不听使唤, 直到她身边才停下来, 低眸看着她道:“比上回见时气色好多了。”
“陛下还好么?”明微抬眼看他。
“朕很好。”他望着她清澈而殊无情谊的双眸,蓦然把抬到一半的手收了回去,返身叫传殷陆离。
就这样吧, 免得说得多了,又生龃龉。
他顿了顿,踅身走了出去。瞧见喜儿抱着两个藤球出来,但陪她玩了一会儿,殷陆离与她便一前一后出来了。
五彩斑斓的小球将被丢到她脚下, 小喜儿追着跑过去捡球,抬头却叫她裙子上绣得几朵绿萼梅吸引了目光,便一手抱球一手去扯她的裙子,拿到鼻尖嗅了嗅,仰头看她。有两三个月不见了,她养着小脑袋打量了好一会儿, 忽一扭身跑到皇帝腿边, 拽着他的袍子叫抱。
皇上把她抱起来, 顺着她的意愿走到明微身边,喜儿抱着七彩斑斓的小球瞧她,瞧了一会儿,声音小小的叫了一句娘亲。
明微夸奖她乖,向来我行我素的小公主竟然害羞的低了低头,转而把球一丢,理所当然的张开了小手:“抱喜儿!”
明微笑看她不语。
哼!喜儿把脸一扭,抓着阿玛的衣襟埋到了他肩头。
皇帝怜爱的拍了拍她,但望眼明微,只道:“你回去收拾下,等天黑了朕安排你出宫。
“好。”明微福身告退。
长公主自苏州返京,銮驾尚未出江苏,明微连夜出宫,只在客栈歇息了一晚,一大早就离了京,四日后于济南府与之会合。
“明微?”长公主六个月身子,便穿着夹衣也已经显怀了,乍然见她吃惊不已,一瞬又焦灼的迎来:“可是他怎么了?”
“当心。”明微连忙伸手扶她,“舅舅一切都好,不过皇上与他都惦念你,因此叫我来陪你一段日子。”
长公主眉心不展:“倘他没事,何故叫你来陪我。”
明微笑了笑,一面挽着她往房里走一面道:“你现下不是一个人,我来,也好与你说说京中之事,免得你胡乱揣测挂心。”
“不对。”长公主但顿步看她,“他们既叫你来,必有要事,你说吧,他奉诏进京之时我就有准备,为了孩子,我也扛得住。”
明微一敛眸子,“舅舅志在推动科举改制,他与我说,十一月六日大朝之时,倘若可以借机说动那些举人支持改制,则八股废立,指日可待,我朝人才兴盛,也指日可待。他自知寡难敌众,可时机难得,不若一搏。不成功,亦醒示天下。”
“这就是了。”长公主喃喃,只有些脱力的垂了手,“他一早与我说过,科举改制若则缓行,就会像温水煮青蛙,不必多久,这只蛙就会不知不觉的死在锅里。只有把水烧沸了,才能叫他跳出去,叫大家都看见。这样一个把水烧沸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弃。”
“我怎么像个怨妇。”她摇了摇头,与她笑道:“吾夫敢为天下先,是我之幸。你放心,倘他归,我备酒迎他,倘他不归,我与吾儿,继其遗志!”
掷地金石声,铿锵有力。
打从济南府回京,长公主一行到达是在六日晚,金銮殿上江苏巡抚与千名举子的一场恶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不必刻意打听,街头巷尾亦都是传言。
说得是殷陆离骂八股,纸上谈兵,所学无用;骂朱熹,颠倒黑白,谬论《四书》;骂文人,假作清高,尽谋私利;更言井蛙观天,不知世界之大,以西洋诸国之兴败,论证科举不改,百业俱废。
所谓出口成章,一气呵成。问说千人不敌其一,更有帝师汪绍仪、国子监祭酒姜仁涛以祖宗规矩斥他数典忘祖,无君无父,被他逼得哑口无言,殷陆离始终牢牢占据上风。
只是天终不从人愿,长公主欣喜未几便听闻,汪绍仪以死劝谏,血溅当场,在混乱之中结束了这场论战,而殷陆离也因连日操劳,体力不支,倒在了金銮殿上。
汪绍仪失血过多,在第二日不治而亡。鲜血冲淡了原则与记忆,一时之间,人们尽都忽视了殷陆离当日的言论是何等的精彩,转而声讨的声音层出不穷。国子监祭酒姜仁涛二人,率三千太学生静坐午门,请杀殷陆离以慰汪老在天之灵,朝堂之上,更有泰半朝臣为之请命。
长公主照看了殷陆离两日之后进宫,就在朝议之时闯了金銮殿,痛骂八旗宗亲只知贪权重利,落井下石;翰林学士只知沽名钓誉,私心自用。
众皆心虚,只有指责她不该后宫干政,身为女子却抛头露面,行为不检。由着他们吵了两天的皇帝忽就砰一下撂了茶杯,大殿里头瞬间安静下来。
皇帝垂眼,目光一一扫过那骂得最凶的几个:“后宫干政?”
“长公主开办义塾,兴办女学,建庙堂,修医馆,桩桩件件,皆可流芳百世。去岁更是为此捐了自己的嫁妆,朕早以将其加封为护国长公主,准奏学政民生事宜。尔等莫不是把朕的旨意当了耳旁风?”
众皆无声,唯有一言官出列,说道:“启禀皇上,奴才以为,因陆离与长公主乃是夫妇,长公主就算可以议政,此时也当避险。”
皇帝横目一扫,冷道:“依你的说法,朕这个小舅子是不是也得避避嫌?”
“奴才不敢。”其人跪地请罪。
皇帝一拂衣袖,冷着脸道:“长公主骂得不错。不要打量朕不知道你们一个个是在拿汪师傅的死做文章,汪师傅向来是个老学究,他是真正想不通科举改制的益处才误了性命。你们呢?”他一挑眉,“但凡喊殷陆离妖言惑众为国为民的,朕就把话撂在这里,朕等着你们死谏,倘有一个人如汪师傅一般血溅金銮,朕立斩殷陆离!”
大殿上一时寂静无声。
生死面前,终让心怀鬼胎的人尽都却步。
朝后,军机处接连拟了三道旨意:其一,体仁阁大学士汪绍仪尽忠报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追封三等襄勤伯,由其长子袭爵,三代方降;谥忠孝,配享忠臣庙庭。其二,浙江巡抚殷陆离,性骄不羁,狂妄冒进,革其巡抚之职,留任鸿胪寺少卿。其三,着庄亲王拟定逐年废八股及科举改制章程。
最后一道旨意颁布之时已入腊月,朝中比往年更忙了几倍。他忙起来,每日陪着喜儿的时间就少了。喜儿长大了些,愈发在房里呆不住,见天儿总是气哼哼的,就使唤陆满福带着她满宫乱转。今儿去寿安宫,明儿去慈宁宫,长春宫里见到了合惠,此后就去哪儿都要带着他。
宫里也就常瞧见两个穿得厚厚实实的小团子手牵着手在前头走,御前大太监陆满福带着一堆人张着手护小鸡崽儿似的跟着他们。
皇上得闲了就抱她一会儿,或教她认几个字,或问她去了哪里,可吃好了玩好了,有没有被谁欺负。
敢欺负喜儿的人还没有出生,小公主每每乐得于他分享,兴致勃勃的咕哝她的新闻,往往三个字两个字的说不清楚,得陆满福重新再复述一遍。
喜儿愈发依赖她,不管在哪里玩天黑了必是要回养心殿,有回却天黑了有一会儿还没回来,皇上挂心,就打发人去找。
找回来的闺女却脱了层皮——早起是罩了个对襟蝴蝶缂丝的小红褂出去的,回来就只剩了件杏黄的小袄,叫陆满福拿貂裘裹着抱了回来。
“阿玛——”她一落地就颠颠儿的扑了过来,皇帝搁笔,一把抱起了她,目光往她身上一扫,问她衣裳呢。她打小好洁,八九个月的时候就知道爱惜衣裳,倒还没弄脏过。
“唔……”喜儿思考了一下,掰着圆圆的手指头同他道:“娘亲……”
听得久了,万岁爷便不再用陆满福翻译,自行就串懂了她的话:“小喜儿去娘亲那里。”
“唔!”喜儿点点头,从怀里拿出来个黑漆嵌螺钿的盒子给他看,“喜儿的。”指指额上一点朱红,再道:“云……”
皇帝接手打开看,一盒胭脂膏子,但笑了笑:“朝云给你的?”
喜儿摇头说娘亲,又指指自个儿,“换的……”
“换的?”皇帝不解,抬眸看陆满福,但看他讪讪一笑,道:“李主儿叫小公主拿衣裳换的,公主不舍得,犹豫了一下午才换给李主儿的。”
犹豫了一下午,万岁爷低头打量她,一时按着眉头,不知该气该笑。
“阿玛。”喜儿不知所谓的推他胳膊,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叫他看她:“看喜儿。”
不知捡得她多久没沾手的东西,还用衣裳换……皇帝嫌弃的头疼,却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小喜儿真漂亮。”
“嗯!”喜儿心满意足的坐回去摆弄她的胭脂盒子了,点一点抹到小手上,再沾一沾,画成一朵小梅花,玩得不亦乐乎。
皇帝眼瞧着深深叹息,看她玩了一会儿,在自己小手上不过瘾,就把他的手拉了过来,在上头涂涂抹抹。尽由着她玩,他也不在意,不过若有所思的摩挲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想了一会儿即轻轻叹了口气,问陆满福道:“你们李主儿如何?”
皇上不几天就会问一回她,陆满福习以为常,但答道:“还是笔不离手,不过今儿似乎心情不错,陪公主磨缠了一会子。”
皇帝一挑眉,“合惠呢?”
陆满福但道:“听您的吩咐,打从上回起就没再领阿哥爷过去……”
皇帝点头,不久前喜儿带合惠去启祥宫,指挥着他叫娘,听闻这一句就叫她哭了半宿,早起眼睛都肿着。合惠合惠,他私心里不只一次的希望没有这个孩子。每每念及,总觉对不住他们母子。
他叹息一口,但与陆满福道:“明儿一早就说喜儿想见六阿哥,抱来养心殿叫他玩一会子。”
阿哥们才是最不能偏宠的,皇上再喜欢六阿哥,也不会表现出来,不过是更加的偏宠喜儿来弥补。陆满福哈腰应了,心里也由不得叹一句君王难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