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拒绝的很干脆,说是前头说了不充后宫,这会子收她,岂不是自打嘴巴。
这一问以后,薛宓几乎成了整个宫里的笑柄。十二月里四阿哥生辰,她难得出趟门替太皇太后与薛老太妃到翊坤宫送礼,但觉所见之处人皆指指点点,一进翊坤宫就委屈哭了。
瑜贵妃是实打实的过来人,她初进宫的时候也是对皇帝一腔热忱,傻事做了不少,没少得皇后训斥。
那时他却是好的,每每告诫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虽尔然生气是也疾声厉色叫她害怕,她却能感觉到他对她好。
那段日子,是她此生最怀念的时候。
越是怀念,越是怨恨李氏,费尽心机也毫无办法。
“你不用觉得委屈。”她一抚发髻上的玉簪不以为意的劝她,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便几分讥嘲道:“自打有了李氏,这宫里头谁不被人笑掉大牙,除她一个,连皇后都说不上名副其实呢。”
她把她当不知人事的小孩子,什么话都说,薛宓心里盘算,便故意冲口说道:“我就为皇上不值,李嫔朝秦暮楚,怎么值……”
她似意识到失言,慌忙截住了话头,忐忑不安的看着瑜贵妃。
“朝秦暮楚?”瑜贵妃眉目微凝,有些不信她一个小孩子能说出来什么,却还是问了一句:“这话可别乱说,李嫔怎么朝秦暮楚了?”
“没……没有……”薛宓矢口否认。
越是这样,越是叫瑜贵妃怀疑,挥退丫头,几番逼问,甚至威胁要把她送到皇后面前治罪,才套出了她一句话。
“七八年前,我亲眼在苏州看见过李嫔与一个男人……行止亲密……”
七八年前,李氏应当还在教坊司呆着,却出现在江南……瑜贵妃尚自纳罕,就听薛宓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扯着她的裙子哭道:“要是给皇上知道我背地里编派李嫔娘娘,必定饶不了我,贵妃娘娘,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
瑜贵妃从来自负,除了皇后却还没吃过谁的亏,并没把她一个小丫头放在眼里,且因她父亲正得皇帝重用,两家里近两年又连了姻亲,便没把她算计进去,只半是诱哄半是安慰的说:“你甭担这个心。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出去,不独你受牵连,万岁爷还得迁怒翊坤宫,我们便厌烦李嫔,也不能伤人一百,自损八千。倒是你要仔细想想,你可认得出那个男人是谁?”
她原没指望薛宓能说出来个一二三四,一面问一面低眸喝茶,一抬眼却瞧见她一副犹犹豫豫的表情,立马断定了她知情。她一敛眼,只把茶杯往桌上一搁,问她:“你可是晓得是谁?”
“我……”薛宓期期艾艾低了头,“我不知道。”
“你可想清楚了再说。”瑜贵妃细细的眉梢一挑,“倘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我,我或还可以找到证据向皇上揭穿她的面目,倘你不知道或是不说,你可就要一直替咱们万岁爷不值下去了。”
薛宓想了一会儿,抬眼看她,但说:“皇上驾临薛园时,我认出那人是他身边的一个侍卫,不过并不知道是谁。”
侍卫,既还作得禁卫,皇上对于此事必然还是不知情的。他出行江南,身边的侍卫不少,可是能与李嫔有所牵扯还能把她带出教坊司的,恐怕也没有几个,查起来必然易如反掌。瑜贵妃心中暗中计较,又问了薛宓几句,见从她嘴里已套不出来什么话,便三言两语的打发了她。
薛宓像是办了错事一般,忐忑不安的拜别她,瑜贵妃却赏了她一支发钗,又交代她,今日说的话尽都烂在肚子里,别魂不守舍的叫人看出来,倘太皇太后与老太妃问起,就说她留她在翊坤宫变了几手戏法解闷儿,千万不能说旁的。
薛宓一副全然信她的模样,点头如捣鼓,出得门却微一敛眼,不着痕迹的挑了挑嘴角。
宣政四年,官府出手抄没的留园,当时竞售,薛家出价只在第四位,却因有人运作而如愿拿到了那个园子,来人嘴不严实,酒过三巡,就漏了一句能叫他们捡这般便宜全是他兄弟为博美人一笑,替这园子找个称心的买家。他大伯不识趣,再三追问,才叫那人后悔失言,也不知扯些什么,就稀里糊涂的混了过去。彼时她扮作薛守去陪宴,对此一桩事印象极为深刻。后来是她分析李明微太多,偶然想起此事有些怀疑,便顺着这条线查了下去,却没想到一下子发现了那些陈年往事。
怎么捅出去是个问题,她是沉得住气的人,两年前用了吴七巧试水,没料她尚没来得及给她指路就叫襄王察觉她乃萧氏以前的丫鬟,竟狠心将孕中的小妾迁到别院限制行动。
能叫个男人这么死心塌地的护她,李明微是真有些本事。也是她小,不及考虑周全,直计划了这么久才找到瑜贵妃这么一个适合捅娄子的人,话说到那份儿上,她要是再查不出是勇毅侯府的蒙三爷,她个贵妃也就白当了这许多年了。她倒要看看皇上的心有多大,倘若此事揭露人前,他是不是还能容得下她。
第95章 螳螂捕蝉
打从七巧被送到别院开始, 除去外出,襄王雷打不动的半个月会来看她一次。待得孩子出生以后抱回府中,等到满六个月的时候,他每每过来时便会抱了孩子一起,与她小住几日。只是任七巧怎么哀求哭闹, 他都不肯吐口叫她回府。
一连两年才消停, 他照例带孩子过去陪了她几天, 不想方回转府中两日,别院就报吴格格不见了。
一下晌都没找见人影,他一时心慌意乱, 下意识的就骑马往长公主府赶。
“七巧不见了。”他眉头没脑的一句话, 只叫长公主一拧眉, 一头雾水的问他:“什么七巧不见了?”
襄王扫眼殷陆离未语, 待得他寻了个借口出去,方才道:“此前, 蒙三儿别院里头,是她在伺候明微。”
长公主脑中轰得一炸,待得前因后果听他讲过,更是眉头深锁,气道:“你既知她会害了明微,竟还敢留着她。”
襄王只是恼恨的以手捶头, 又掩面道:“她总也没错。”
长公主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拍桌怒道:“如此你倒是把人看好!”
知道不是生气的时候, 骂过这一声便迅速整理心中纷乱的思绪, 片刻就吩咐下人备车,随后与他道:“我去顺天府,你去大理寺,她未必摸得清这些,另外派人去往各处官衙看着。倘若找去了这两处,无论你给我使什么手段也把事情压在府衙里头!”
倘若襄郡王能够早早的像她一般当机立断,此事即便有人刻意推动,或也能压下,只是迟了这几个时辰,便长公主算得再准也已经无力回天。
天阴雨雪,乌云黑沉沉的覆盖了大半个北京城,冷风刺骨,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而顺天府门外,围观的人群却是里三层外三层,都在议论襄王府的吴格格敲鸣冤鼓,踩钉板状告勇毅侯府蒙三爷,欺君罔上,草菅人命的消息。
说是蒙三爷假借萧楚楚之名,私换被没入教坊司的李氏出为外宅,其后李氏入宫得宠,蒙立为隐瞒其行迹,又不择手段,对此前在别院伺候李氏的一家三口赶尽杀绝,至吴氏夫妻双亡,吴格格拖着断腿击鼓鸣冤,请求为爹娘讨回公道。
车夫下去打听了返身回禀,长公主瞬间脱了力气,缓了缓才对丫头杏儿道:“你告诉驸马去去办三件事:其一,叫他拦下襄王,未有成算之前,不要叫他去见吴氏,再叫曹昆韩平两个秘密潜入顺天府,务必确保吴氏安全。其二,速以我的名义派亲信去天津通知蒙立,叫他早做准备,倘若有召回京,务必与公主府保持联络。其三,我这会子进宫,倘若我回来之前此事闹开,就叫襄王来衙门带吴氏回去,问清她是否受人指使,越早越好。记住了么?”
杏儿连连点头,匆忙下车后,长公主便吩咐车夫掉头入宫。
七巧这个隐患,明微等了将近三年,因相较于长公主的心急火燎,她几乎没什么波澜。不过骤然听得七巧父母皆被害死时咬了咬嘴唇,随后闭了闭眼睛道:“想来因我而死的人,必不止他们夫妇了。”
直到此刻之前,她尚没有想过,蒙立从教坊司偷梁换柱到如今还没有人发现,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受到牵连。
奇怪的是她心里已经没有多少歉疚的感觉,只缓缓起身踱火炉边坐下,在上头烤了烤手,方回眸与长公主道:“他的颜面,也要叫我折尽了。”
“明微!”事到如今她还在那里置身事外说这个说那个,只叫长公主气得肝儿疼,忍着怒气说道:“我特意过来与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吴七巧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妇人,离家几个时辰,就能在顺天府把这样一桩人人避之不及的事闹得人尽皆知,背后必然是有人操纵,你不能还拗着性子中别人的计!”
她吐了口气, “你当懂我说的,他五年前既能容下你,五年后就不会再为此计较。可该说的话要说开,便这些年你心里再怨他,这会子也不是置气的时候。只要你们两个没有嫌隙,再大的事也有法子解决。”
明微抬眸看了眼她,犹似不为所动,却叫她走来一把握住了手臂,拧眉说道:“你得想想喜儿与合惠,若还似五年前一般,你叫他们以后怎么做人?”
待她末了一会儿,淡淡答她省得了,长公主方才松了口气。转瞬却一笑,朝外头吩咐,叫去看看太后宫里可有鹿肉,她晚上过去围炉待雪。
此事最多瞒到明日早朝,若有个学话的,或是更快。皇帝爱她爱到心坎儿里,大约怒极了也能忍住,慈宁宫那里,太后若听得,就保不齐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儿来了。
长公主虽嫁了许久,还是拿宫里当家,惯常的随意,这么问也向来悉数平常。不多时小太监回来,禀说太后已叫人在翠芳亭备下了,长公主便一笑起了身。
临行时明微却叫了她一声,矮身朝她一福,言语含糊的嘱咐:“请你得空,代我看一看静虚师父。”
长公主但一托她的手臂,敛眸一笑应下。
宣政十一年的这场初雪,直到凌晨方才下下来,仿佛被禁锢了许久,一下起来就漫天卷地的不可收拾,鹅毛似的雪花争着抢着从半空中打着旋飘落下来,不一会儿就铺白了屋顶地面。
早起推开门,一股凛冽的寒气就顺着门缝刮了进来,瞧一瞧院中的积雪,已能没过脚踝,便不由得叫人一缩脖子,忙忙的把门关紧,迅速退回到火炉边去。
只逢一过五大朝的日子,大晋的官员们是没有这个福气的,雪厚路滑,轿子抬不动,一个个皆裹紧了氅衣斗篷,低着头缩着脖子,脚步匆匆的从四面八方冒着风雪赶到了将将苏醒的紫禁城。
皇宫北角的藏书楼年久失修,昨天夜里被积雪压塌,内务府奏请由户部拨款修缮;日前赶到京城的一百七十六名流民已分散到京郊各个田庄妥善安置;腊月二十三的祭祀礼行程修改完毕,需由圣上过目……天色尚没大亮,太和殿的早朝已经拉开了帷幕。
今年年底少有大事,只琐事不少。皇帝却仍端坐于御案之后,仔仔细细的听臣工禀奏,或曰准行,或叫商议,桩桩件件皆不马虎。
一个多时辰停下来,底下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他掏出怀表来看了眼,不由抬手捏了捏有些酸麻的肩膀,一壁问道:“众卿可还有事禀奏?”
底下的官员们相互看看,一时间尽都无声。皇帝一摆手,方要说退朝,便见顺天府尹克顺出列而跪,叩头说道:“启奏万岁爷,奴才有一事禀奏。”
皇帝一抬下颌,示意他说,自己则随手端了桌角茶碗。
“启奏万岁——”克顺尚未说话就先偷觑他的脸色,不料那青花团龙纹的杯盖正挡在眼前,令得天颜难辨。他心里没底,却知朝堂奏事,这位主子爷最厌人支支吾吾,口齿不清,便也不敢迟疑,抖着胆子说道:“昨日顺天府襄郡王庶福晋吴氏击鼓鸣冤,踩钉板状告直隶按察使蒙立假借萧楚楚之名,私将李相之女换出教坊司,出为……外宅……”
“放肆!”皇帝猛地砸了杯子,青花瓷片迸了满地,大殿当中瞬时雅雀无声,人人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片刻,庄亲王出列叩首,但道:“启奏万岁爷,我朝太*祖在顺天府前设鸣冤鼓,立钉板,意在严明法度,叫有含冤之人有伸冤之处。太*祖爷曾有言,但肯踩钉板者必有大冤,上可状天子,下可告父母,顺天府需过堂公审,将案情明示天下。即便是有人借此着意诬陷蒙大人与李嫔娘娘,奴才也肯请万岁爷听完克顺所言,再做定夺。”
庄亲王特意咬重了当堂过审、明示天下几字,意在告诉他,即使顺天府尹不禀,黎民百姓也会知道。而此事关系后宫,克顺正是怕他私下迁怒,才选择当朝禀奏。此时不是发火的时候,还当先听他说完,再做定论。
皇帝手指一攥,绷进了嘴角。缓了一会儿,方压了压眼皮,冷着声启口:“说下去。”
克顺方擦了擦额角冷汗,连忙说道:“吴氏说,原本她一家三口皆是在别院里伺候……萧氏的仆婢,只萧氏与蒙三爷之间多有龃龉,每常互不搭理。宣政六年二月,蒙三爷长子夭折,心情抑郁之下到别院喝酒,因萧氏出言讥讽给了她一巴掌。之事不久之后,已经有了一月身孕的萧氏出走。此后,蒙三爷将他们一家人放出,吴氏与父母往江南投奔亲戚,却不料路上遭遇强盗,不要钱财,只要去他们姓名。吴氏父母双亡,她自己跌落悬崖才侥幸捡回一条命。再后头……”他思量措辞,“她至宫中曾偶遇李嫔娘娘,认定她就是此前别院的萧氏。蒙立乃是为隐瞒其欺君之罪,方不择手段杀人灭口,吴格格击鼓鸣冤,请求为爹娘讨回公道。”
一番话说罢,皇帝脸上的怒色倒不甚明显了,只斥了句一派胡言,说道:“朕在宣政五年末遇着李嫔,莫不她是分*身有术……”
短短一句,似是自语,又似讥嘲,转而便看向克顺,不紧不慢的抚了抚扳指,“这是你顺天府的案子,太*祖爷立下的规矩,朕不越俎代庖,你自个儿说说,打算怎么办。”
“万岁爷圣明。”克顺满头冷汗,方稍微松了一口气就又提了上来,揣摩着皇帝话里的意思,但道:“事未审明,奴才不敢妄下定论。事涉蒙大人与李嫔娘娘,蒙大人任按察使,乃是三品外员,奴才无权传他进京对供,请万岁爷谕旨,召他回京;李嫔娘娘乃内宫女眷,请万岁爷恩旨,审案之日,准许李嫔娘娘派人代为过堂对供。奴才必定尽快审明此事,以真相告天下,还之以清白公道。”
皇帝略一回眸,但吩咐吴宗保:“速派人往天津,传朕口谕,召蒙立速速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