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片沉默,都为那三个女孩的未来的命运唏嘘可惜。
其中以明炤最情切,除开王文蕙,公孙筠和宋如芳都是京中闺阁少女里少有的击鞠好手,明炤与她们一起玩的次数实在不少。
公孙筠虽是庶出,但因是莱国公的老来女,很是得他喜欢,莱国公夫人已是当祖母的年纪,对这个庶女也是难得的宽和。公孙筠日子十分滋润,养成了爱玩爱闹的活泼性子,很有一些孩子气。便是才起过口角的宋如芳,这会看着,也只是个心直口快,鲁莽率直的可怜女孩。
令嘉捋着福寿又软又细的黑色颈毛,美玉雕成的面孔表情淡淡。
这里三人属她与王文蕙交情最深,但现在也属她的反应最平淡。
陆锦从她脸上默默收回目光。
若是未穿越前的她,大约会认为令嘉待王文蕙毫无真心,但这些年见识已经让她认识到,天底下却是存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样的人物,比如她爹,比如她哥,再比如眼前这一位。
单这一项品质,就足以看出这位文昭皇后绝非后世诸多小说电视剧里的那些花瓶美人。
陆锦走后,明炤欲言又止地望向令嘉。
“你想去临江伯府?”令嘉直接点破明炤心思,“别想了,你的脚虽然说好了大半,但娘绝对不会放你出去的。”
明炤抓住令嘉袖子摇了摇,眼巴巴地看着她,“小姑姑,你帮我去和祖母说吗!她最听你的话了。再说,蕙姐姐现在心里指不定有多难受,我想去看看她,也许能叫她开怀点。”
令嘉暗嗤一声,难受?或许会有点,但依王文蕙的性子,越是这种时候,怕是越不乐意见人。
她冷酷无情地摇头道:“不行就是不行,你别想了。”
明炤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但令嘉又补上一句:“不过,明日我会去临江伯府,到可以帮你带些礼物。”
明炤的脸蛋一下又明亮起来,她笑嘻嘻地说道:“我就知道小姑姑你狠不下心。”
令嘉轻哂一声。
雍京城北的长兴坊紧挨着皇城东边的景安门,是雍京数得着的富贵地段,坊中的府邸具是第一等权贵人家。
不过权贵人家多更易,如今长兴坊中的富贵宅邸不知易手过几任主人,宅邸的门第依旧煊赫,景色也是依旧如画,但原来的王侯公爵却是不知何处去。
临江伯府就坐落在这长兴坊中,它是坊中难得的老资历,在开国时,被太.祖赐给王家,此后历经了太.祖、德宗、先帝三朝,却依旧保留在王家手上,即使在王家爵位从侯爵被贬到伯爵时,因着府邸规制,占地被割走了一大块做了其他人家的园子,但相较曾经的邻居们,已是难得的幸运。
令嘉过了二门后下了轿,步行往前。
虽然王家声势大逊以往,但这座府邸依旧被保养得极好。
地上铺着的青石板,每一块都被打磨得光洁明亮;路边的繁花高树,每一株都被修建得规规矩矩;即便是路上随便见到的一个使女,都是姿态娴雅,轻声细语,规规矩矩。
半点不见沉寂多年的颓势。
一座宅子的精气神如何,多半看的是掌家主妇的功力。而临江伯府的当家主妇便是一目了然的手腕了得。
绕过一块高耸宽阔的刻着九十九只形态各异的蝙蝠的大理石照壁,再走过一条甬道,令嘉终于来到临江伯府的正房。正房朱红大门上挂着“奉思堂”匾额,这是一间气派宽敞的厅堂,内里装饰摆设也是一等一的富贵堂皇,只是富是富了,却是少了彰显底蕴的压底古物。
走入房中,令嘉就见到了临江伯府的王老夫人。
她满头银白,笑容和蔼,看着是个极为慈祥的老人。
但令嘉却知道,临江伯府能在势没多年,重新起复,功劳大半在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出身得势名门,这才得以将入彼时正煊赫的临江侯府。可她嫁入侯府没几年,先帝登位,侯府上下都面临着被先帝查抄的风险。所幸,当年的老临江侯出卖先帝长兄一个侥幸逃过追索的私生子,换得了先帝的高抬贵手。虽然侯爵降为伯爵,子嗣也难再入仕,但好歹保住了根基。老侯爷临终前殷殷叮嘱,定要教好子孙,且待来日之机。可惜他的长子没有听近这叮嘱,在壮志难酬下,郁郁于怀,最终壮年早逝。
最终是老夫人接下了公公的叮嘱,悉心教育膝下男丁,无论嫡庶,都配以力所能及下最好的资源。甚至在王家财力捉襟见肘时,变卖嫁妆以支持子嗣学业。
最终这份远见,在皇帝上位后,得到了回报。皇帝上位后,不喜先帝留下的派系,一力启用新人,临江伯府以科举入仕的四个子弟,在这种境况下,入了皇帝的眼,得到了启用。
这是王家的好事,但对于有些人却不是纯然好事了——比如王文蕙的母亲,那个在王家没落时嫁进来的小家之女,最后在王家重新得势后不久,郁郁而终。
王老夫人是王家的功臣,也是王家的主宰者,就像如今,她依旧住在临江伯府的正房,而她的儿子们却只能住在其他院子里。而王家孙辈的教养皆有她一人执掌,连其父母都不得过问,故而王文蕙也住在正房里。
令嘉跟王老夫人见了礼,问候了几声。
王老夫人说道:“七娘是来看四娘的吧!”
令嘉说道:“四娘出阁在即,我总要给她添一份妆。”
王老夫人笑道:“四娘前两天还想着给你去送添妆,哪知道不等她抽出空来,你就来了。你们这份心有灵犀倒是难得,将来也能这样互相惦记,那就好了。”
这话已是多了暗示的意味,希望令嘉嫁给燕王后,能够帮王文蕙一把。
令嘉淡淡地“嗯”了一声,却是没再说什么。
王老夫人宽容地笑笑,转而说起其他事。
不过一会,王文蕙从后房门走了出来,她走到王老夫人面前,轻声请安,神色平静,半点不见外人猜测的沮丧后抑郁。
王老夫人停下声,在她身上扫了一眼,目露满意,笑道:“知道你们小姐妹有私密话要说,我就不留七娘了。”
到了房里,王文蕙关心地问道:“小四娘脚还没好吗?”
她熟知明炤的性子,以她的性子,如果脚好了,一定会跟着令嘉来看她的。
令嘉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以为你现在不会想见到小四娘。”
王文蕙脸上充满关切的笑容凝固在那,像是一层生硬滑稽的面具。
令嘉神色平和地看着她。
当年她选择独自一人去承受那些情绪,今日也是一样。外人暗含的同情的看望,不过是给她平白制造的额外的需要应付的负担。
王文蕙缓缓收起了笑,那张似乎毫无棱角的柔和面容一下子冰冷下来,结出诸多锋利的无数冰棱。
“你是来看戏的吗?看看我算计了这么些年,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是什么反应?”
令嘉挑眉,“你觉得我有这么闲?”
“你一向闲,”王文蕙冷笑,“若不然你怎么会在看不上我这个人的情况下,还与我结交?这些年,我蝇营狗苟的虚伪模样应该给你傅七娘添了不少娱乐吧!”
令嘉悠悠道:“确实不少。”
王文蕙脸上的冰冷差点没有绷住,扭曲开来。
令嘉却是已经站起身,姿态闲适道:“既然你这么想,那我们大约没什么话好说的了。不过看在你这些年给我添的娱乐的份上,我今日送的添妆也不收回了,毕竟是你应得的。”
在说到“娱乐”两字上时,令嘉似笑非笑地瞥了王文蕙一眼。
“四娘,好自为之吧。”
留下这句,令嘉甩手而去。
王文蕙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身影,等她身影消失后,脸上的冰霜忽然融化,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样做,应该足够了。
过了一会,她的使女白萱走了进来进来,白萱有些犹豫地问她:“娘子是和傅娘子吵架了吗?婢子敲着她的脸色有些不好。”
王文蕙默了片刻,“嗯”了一声。
白萱面露急色,“娘子一向稳重,怎么在这个关头昏了头。娘子在东宫最是势单力孤,最是……”
“够了。”王文蕙冷声喝道。
白萱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王文蕙,有些反应不过来一向和气的主子会摆出这种冷脸。
王文蕙垂下眼,语声渐缓,“以后不要再提傅七娘了。”
白萱张了张口,到底主仆有别,没有再劝说,而是转而说道:“傅娘子的使女醉花交给婢子一个紫檀妆匣,说是给娘子的添妆,娘子要送回去吗?”
王文蕙沉默了一会,最后轻轻一叹,说道:“留下吧!”
白萱神色越发愕然。
自家娘子绝不是什么眼皮子浅的人物,这会明明与傅七娘闹翻了,怎么还会留下她的赠礼。
第16章 春风无情
临江伯府外,令嘉冷着脸拒绝了王老夫人的询问,回了自家的马车上。
马车的帘子放下,令嘉脸上的冷色瞬时消解,剩下的是一层浅淡的郁色。
醉月试探着问:“娘子和王娘子吵嘴了?”
她原以为娘子会与王娘子说好一会话,谁知道娘子进去没一会,就冷着脸出去。这一看就知道两人闹脾气了。这事放在其他女郎身上寻常,但在令嘉和王文蕙这一冷淡,一宽和的人身上就十分稀奇了。
令嘉轻叹一声,说道:“燕王妃不适合和太子良娣私交太甚。”
太子妃是正经的正妻不说,还受皇后的喜爱,令嘉若要与王文蕙交好,不免就要开罪太子妃,进而影响和皇后的关系。
醉月还有些发愣,醉花已是反应过来,感慨地说道:“婢子原以为王娘子会越发交好娘子。”
她为人机敏,又是了解令嘉为人,已是猜出这事一定是王文蕙主张的。
令嘉淡淡说道:“你太看轻阿蕙了,她那人外圆内方,骨子里的傲气半点不少。”
只盼这份傲气能护着她的本心,别被那天下最富贵的地方给侵蚀了。
醉花觑出令嘉神色下的担忧,安慰道:“王娘子聪慧,再加上娘子的赠礼,想必在东宫也能过得好。”
“若能如此,那便好了。”
令嘉这般说道,脸上却依旧萦绕着那层和郁色。
醉花聪明是聪明,却差了一点远见。往后看,太子和燕王若是对立,那他们后院的女眷岂还有第二个选择?
阿蕙,以你之聪明,可是想得了这一点,才如此坚决?
临江伯府内,王文蕙打开一个紫檀嵌银丝镶花鸟妆匣,里面装着几件簪饰,珠光宝气,晔晔灿目。王文蕙好不可惜地倒出这几件名贵的簪饰,摸向妝匣底的软垫,果然抽出一层薄纸。
王文蕙打开那层薄纸,上面用精小的簪花小楷写着太子妃的出身,经历,喜好等等信息,其中不乏不为人知的东宫秘事。
以王家的人脉,要弄到如此详细的消息,是绝无可能。
王文蕙忍不住微笑。
令嘉一向不喜欢嫌弃簪花小楷难舒笔意,这满满一张纸的簪花小楷,怕是费了她不少心思。
这份情谊,又要怎么还呢!
时日一晃如流水,三个良娣被悄无声息地送进东宫,与之相对的,则是满京瞩目的燕王大婚。
令嘉的婚期被盼着燕王成婚盼得望眼欲穿的皇帝定得紧,这就苦了礼部和信国公两边,两边忙得人仰马翻不说,偏偏还赶上皇帝爱子情深,不断地提要求,到最后规制比太子大婚都要盛大了——太子娶的梁氏不合皇帝意,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儿媳,却不愿给她太大脸。
礼部尚书听到后面脸都青了,最后还是公孙皇后出来劝说,皇帝才悻悻然放弃了那个逾制的想法。
不过虽未逾制,但现在这婚礼之繁琐已足够礼部和信国公府忙碌了。
信国公现在能管事的人统共就张氏和公孙氏两个。最后张氏请了张家的两个侄媳来帮忙,才没出乱子。再过半月,信国公府的三夫人柳氏赶到府中,帮忙操持婚事,这种忙像才好了许多。
柳氏这次回来,还带了她的儿子,傅明轺。
傅家人的外貌都不错,傅明轺也不例外,剑眉星目,身长玉立,外表看着和他堂兄傅明炤有三四分像,但与傅明炤身上那股即使衣冠整齐也藏不住的不正经的相比,傅明轺背脊直挺,整个人如青松玉竹,清俊磊落。尤其是经了三年在北疆的历练,他身上的气质更显精干。
看得长辈直点头。
这才是傅家郎君该有的模样啊!
只不过这位合格的傅家少年心情似乎一般,神色很有些消沉,即便是对明炤这个他最疼爱的妹妹所展露的微笑,也带着几分黯然。
见礼过后,明炤寻个空当,拉了他到庭院里,问道:“三郎,你出什么事了?脸色这么差,方才叔母都瞪你好几眼了。”
明轺满含歉意道:“是我扫了大家的兴。”
明炤耸肩道:“扫兴倒不至于,只不过会好奇你是怎么回事而已。”
明轺叹气道:“好奇的应该只有二哥你吧。”
明炤甩开折扇,冲他灿然一笑,“你既然知道,还不快说出你为什么不开心,让我开心,咳,让二哥帮你想想办法。”
明轺对兄长毫无诚意的改嘴十分无语,不过他是个好脾气,还真开口道:“二哥,你当初为什么不肯去北疆?”
明炤轻摇折扇,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这问的不是废话嘛!雍京和北疆这两个选项摆出来,只要是脑子没坏的,都会选留在雍京好。”
明轺定定地看着他。
明炤摸了摸光滑的下巴,问道:“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是不是太久没见,我又俊了,叫你惊艳万分?”
明轺抽了抽嘴,“二哥,你见过燕王吧?”
明炤答道:“当然见过,这位可是我们未来的小姑父啊!”
明轺说道:“我在北疆时,在他军下练过一阵,见过他好几次。”
“……你是在暗示我,我长得不如燕王,而你见过燕王,所以不会因我长相而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