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看着那具被拖走的尸体,心中知晓:最后的时刻到了。
受伤的野狼会比平常凶残,越是伤重,越是凶残,但这份凶残是支撑不了太久的。
令嘉使人去把把那藏了许久的霹雳炮拿了出来,扔掷到了北狄的军阵中。
借着就是一声雷霆巨响,城土皆震,内围的北狄人多半被炸死,小半的北狄人借着附近的尸体挡过了爆炸,但却被弥漫的烟气遮掩了视线,未留意到不知何时围到了背后的殷军,甚至于未及反应,就被一道砍死,毫无抵抗之力。
霹雳炮
姚业惊诧道:“霹雳炮何时有这么大的威力?”
霹雳炮的前身是鞭炮,以巨响惊人,再以火燃之,本身并不具多少杀伤力。
令嘉给他解释道:“用了新式的□□方子。”
她没说完的却是这□□方子是她四兄令远的遗作。当日也只是抱着悼念的心思,送去军器监一试,却不曾想到会有这番意外之喜。
姚业惋惜道:“为何不早些用……”
话一出口,他忽然意识到这话似有指责的意思,连忙止住。
令嘉不以为意:“此物是有杀伤力,但在旷野,最多也就杀伤十几人,比不得用在这瓮城杀伤力大。”
在瓮城里连着炸了七八个霹雳炮后,北狄人退走了。
这一次,令嘉终于在北狄人的脸上看到了畏惧之色。
这只凶残的野狼终于露出了颓势。
翌日,北狄人就投降了,作为投降的诚意,他们送上了耶律昌的头颅。
大部分的将领都被这消息惊得目瞪口呆,若非他们都认得耶律昌的面目生得十分俊美,又兼一双耶律氏特有的金眸难以伪作,他们几乎都要认定北狄是诈降了。
霹雳炮虽然威力强大,但在他们的认识里,以北狄人的悍不畏死,依旧是有一战之力的。
甚至于依旧有人不甘心地去摸那头颅,想寻出一些端倪来。
最后,还是令嘉为他们揭示了谜底:“他们没粮了。前些天杨、廖两位将军夜袭,烧了他们一处存粮。”
依旧是怀疑:“耶律昌此行多有缴获,不至于四五日都撑不住吧。”
“耶律昌的缴获并不多。”令嘉说道:“河东为多战之地,前线贮粮有限,只供军队日常的嚼用的。耶律昌一路攻至居庸,根本没缴获多少粮食。”
有人问道:“可居庸有许多存粮啊!”
令嘉摇头,“殿下发军前,抽走了大批存粮,居庸粮饷未及拨发,耶律昌攻破居庸时,只得三十万石粮,以此供应十万人,最多也不过十日。”
“可现在正过秋收,耶律昌搜刮了那么多的村庄……”
令嘉淡淡道:“居庸关破后,我就令人去空室清野了,如今看来,还是有些成果的。”
“…………”军帐中鸦雀无声。
哪怕经此一战,大家都对这位燕王妃十分敬服,但在这一刻他们发现,自己依然是低估了她。
空室清野意味着什么,所有将领都十分清楚。
时间充裕的清野是把粮食收集起来贮藏,可时间紧迫的清野就是烧粮。而耶律昌搜遍范阳附近都没搜到太多的粮食,这位燕王妃怕是把附近村庄的粮都烧光了。可以料想到,如果耶律昌并未搜刮那些村庄,燕王妃将面临着十分严重的舆论指责,哪怕是现下他们赢了,燕王妃身上定也少不得弹劾。
这样的家世,这样的胆识,还有这样的魄力……
敢把这样的女人娶回家,燕王殿下真乃神人是也!
谜底揭破,证实了投降非是作伪后,将领们具是欢天喜地地去接受北狄军队的投降,顺带用枷锁、镣铐将他们束缚起来。
然而,到了北狄的军营,他们才骇然发现,北狄军队已经断粮两日了。
思及,前两日那半点不颓的攻势,不知多少人渗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是一只何等可怕的军队!
终于回到燕王府的令嘉并未去内室歇息,那怕她已经缺觉好些天了。
她一人孤坐在萧彻惯用的书案前,安静地审视着耶律昌的头颅。
——是的,耶律昌的头颅被她带回了燕王府。
耶律昌无疑是此战最大的功劳,而军中众将士皆是拜服令嘉这些时日的行为——当然,关键还是她身份最高,十分一致地将此功劳推给了令嘉,全然忽略了这样一个头颅十分容易令人发噩梦。
耶律昌生得十分俊美,哪怕只剩一个乱糟糟的头颅,也不损他面容的俊美。他的面容十分平和,半点窥不出被属下背叛的愤怒。
令嘉也不觉得他是被属下背叛斩首的。
拥有那样骇人意志的军队,绝不会如此背叛自己的将军。
他应是为了保存自己的兵卒而亡。
虽然耶律昌是大殷的敌人,还杀死了令嘉两位兄长的人。
但抛开家国敌对的立场,令嘉是敬佩这个人的。
耶律旷深深地忌讳耶律昌,以至于北狄王庭近乎两分。此次萧彻出击王庭,耶律昌本可以稳坐居延,待王庭被破后,令立王庭,他有这份威信,也有这份能力。然而,他却抛下了居延,义无反顾地闯入大殷,只是为了给耶律旷的王庭解围。
如此忠诚,怎不叫人动容。而最后他为全部下而死,如此仁爱,更是令人心折。
民间有好事者,多喜欢将耶律昌与萧彻相提并论,因这二人身上真是多有相似之处。
出身皇族,深受父母宠爱,模样俊美,才能出众,以及……无缘承位。
可在令嘉看来,抛开表层,二人真是差别甚大。
最大的差别就是,耶律昌狠不过萧彻,所以现在输的人是他。
不过不止耶律昌,天下间能狠过萧彻,那需要的真不只是一点二点的天赋。
令嘉冷笑一声。
过了一阵,有人来报朱知府到了。
令嘉令人收起头颅,召见了朱知府。
这一位涵养功夫甚好的文官神色忧虑地告诉她:“通州仓的存粮不够抵偿四周民众所缺,需得从外府调粮。”
令嘉闻言,眼睫轻颤,随即又平静下来,“先把通州仓的存粮都发出去,安抚住民情后,再从山东、扬州调粮补上剩下的。”
朱知府犹豫了片刻后,终是咬紧牙关问道:“敢问王妃,通州仓的存粮如何会差这么多?”
令嘉抬眼看他,“朱知府是在质问我,还是想借我去质问殿下?”
朱知府同令嘉对视片刻,兀的后退两步朝令嘉躬身行了一礼,然后面色惨白道:“王妃这些时日的辛苦,某非眼盲之人,如何看不到,岂敢质疑王妃?只是此番河北三司具没,范阳城周十室九空,某若不问这一句,实在对不住这父母官的名位啊!”
令嘉看着他,终是开口道:“战争已经结束了。”
朱知府愣了愣,
令嘉语声幽幽道:“高丽式微,北狄国灭,只要经营得当,河北最少能得上三代的安稳。”
朱知府沉默一阵,最后惨淡一笑:“某明白了。”
朱知府走后未久,殿内传来阵阵瓷器碎裂声,殿外的使女面面相觑,终是没有走近。
她们都是知晓,王妃并不喜欢旁人看见她控制不住情绪的狼狈姿态。
随后又是一阵寂静……静得连呼吸声都快没了。
耳力最好的醉月脸色大变,推门闯了进去,惊见令嘉倒在一地碎片中,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作者有话要说:惊喜吧!意外吧!
珍惜这个惊喜意外……下一次不知道还有多远。
第144章 久别重逢
耶律昌的头颅伴随着范阳捷报传入了雍极宫的两仪殿中。
在內监念着捷报时,信国公傅成章收获了许多微妙的眼神。
傅家会在此战中必会立下大功,是所有官员都心中有数的预料。毕竟统帅的燕王是傅家的郎子,照顾妻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谁也没想到在那些功劳里,除了信国公府世孙傅明炤的份外,竟还有燕王妃傅令嘉的份。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不必谁蠢。都知道以燕王妃的内眷身份,实在不需得什么功劳来添彩。如此之下,她的名字依旧要被报上来,那只能说是这番功劳里确实少不得她。
一个以美貌的闻名的年少女孩能做到那个地步,应该说不愧是燕州傅家的人嘛!
不过,这份功劳由燕王妃立下,总好过由她的兄长立下。毕竟皇帝对着儿媳的赏赐再大方,不也过给点赏赐,官位爵位都给不得。
基于此,连在令嘉料想中会招来诘难的清野之举,都被御史们高抬贵手给放过了。
皇帝陛下恩赏此役中的有功之人后,退了小朝,却留了傅成章。
皇帝谑道:“宗始兄,往日我还羡你子嗣听话,不想如今还是叫你尝到了子嗣不省心的辛苦滋味了,可见这老天也是公平的。”
傅成章淡定地回道:“再是不肖也是出了门的人了,该操心也是她夫家来操心。”
他面上装得再好,也瞒不过皇帝去,他似笑非笑地瞥了傅成章一眼,道:“宗始兄能不操心,你家那位夫人也能不操心?”
傅成章终是黑了脸,“官家。”
要不怎么说这位皇帝缺德呢,他一点都没有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的美德。打自居庸关破的消息传来,张氏忧虑至极迁怒丈夫,而唯一能安抚张氏的那件黑心小棉袄不在,张氏同傅成章冷战至今。
皇帝大笑一声,递了一份密报过去,道:“知道宗始兄家悍妻脾气桀骜,朕帮你一把,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去,你家夫人想也顾不得你了。”
傅成章接过密报扫了一眼,纵以他的定力,也是脸色数变,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评道:“小儿胡闹,差些误了子嗣大事。”
皇帝这又摆出宽容模样来:“若没这番胡闹,这范阳事还真说不定。我家子嗣贵是贵,但也没道理贵过这一城的人命去。如今战事了结,孩子也还在,总有补回来的机会,何必再苛责孩子。”
傅成章暗自郁闷:怀着孩子操心劳神差些坏了身子的又不是皇帝的女儿,他自然能说些不痛不痒的好话。
皇帝迎着傅成章的目光,大约也觉心虚,咳了一声,话音又转道:“宗始兄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五郎心性过于狠绝,为了引诱耶律昌入殷,舍了不知多少人命,也亏得七娘此番替他描补,才不至于伤尽人和……说来还是父皇眼光准,当年他带五郎游历四方,在你家见过七娘写信来说要把她订给五郎,只朕和皇后担心孩子长大后脾气可能不合没有应。不曾想这周周转转地,两个孩子还是配到了一处,这都要做爹娘了……”
傅成章就这样安静地听着皇帝语带唏嘘地说起往事。
他比皇帝年长五岁,作为英宗的养子,就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算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自觉足够了解他。但唯独在燕王一事上,他依旧是摸不透皇帝的心思。
比如现在,皇帝唇角含笑,目含温柔,分明是在为燕王有了子嗣这件事而开心。皇帝作为次子,是被英宗娇惯着长大的,从来不掩喜怒。在他年少时都道他是个明朗开阔的性子,待他上位后才知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皇帝显在脸上的那番喜怒里的真假,便是过世的英宗、宣德皇后都分不清呢。
追忆完往事后,皇帝又同傅成章说起正事:“王庭定后,河北是不会再兴兵事了,你家明炤这次出立的功也够格了,回朝再多学些点,要接你的位置,只会兵事可不够。过两年,再放到河西去,西域那些小国也该受些教训了,此番若非他们出尔反尔,范阳何至于如此危险。”
傅成章敛起心思,从容应下皇帝的安排。
无论皇帝是什么心思,起码现在,他对燕王确实是表现出了足够的厚爱,甚至于爱屋及乌到了傅家身上。
就在耶律昌事败的半月后,支撑了两个多月的北狄王庭终于破了,然而比较尴尬的是,破城之后,却被汗王耶律齐寻着机会破围而出。萧彻派了傅明炤领兵去追,又将王庭接下来的事宜托于旁人,自己先回了范阳。
只是待他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范阳后,却在燕王府扑了个空。
“……御医说了王妃此前费神太过,需静心休养。城中事杂,王妃去了段老夫人在西山的别院。”
知道了行踪,萧彻就要往西山去,却被安石拦下。
萧彻本身的脸色已是不善,又是才从战场上下来的,一身血气未消,只稍稍蹙起了眉,三分的不耐倒显出了了十分的压迫来。
但安石服侍他那么些年,哪里会被他压住,劝道:“殿下多日未修仪容,若是就这样去见王妃,怕是会惊到王妃。不若先在王府休整一番,再去见王妃。”
闻言,萧彻脚步顿了片刻,竟真回转过身来,进了王府。
其余的侍从看着安石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安石摸着光滑的下巴,暗道:会为悦己者容的又岂止女人呢!
萧彻简单地清洗了一番,换了一身衣物后,才往别院去。
只可惜,这一番用心却还未被正主领会,就被挡在了别院的门口。
侍女顶着燕王殿下逼人的气势,小声说道:“王妃身体不适,不欲见人,殿下不若换个时候再来?”
闻言,萧彻凤目益发暗沉。
令嘉身着宽松的月白旋袄,正坐在矮案前,提笔练字。
她近日心绪起伏不定,以至于影响休养,段老夫人为了定她心神,给她布置了每日十篇大字的功课。
只可惜,令嘉手边的那张宣纸上走笔如龙游蛇舞,起伏不定,以至于都失了字的本形,令人难以辨认,可见这定心的效果着实一般。
为旁为令嘉侍奉笔墨的醉月犹豫了几下,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王妃……”
醉月才开了个头,令嘉就阻住了她的话:“你若要劝我,就出去和醉花一起罚站。”
醉月倒是不怕罚站,可无奈现下室内服侍的只剩她一人了。有之前晕到的教训在,没人敢放令嘉一人独处的了。
过了一会,醉月又唤道:“王妃,殿下他……”
令嘉恼怒地掷下笔,“我都说了,不要再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