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着那道纤细笔直的身影,心中也是不得不叹服傅家的家风。
这燕王妃生得一副娇滴滴的美人模样,半点没有将门女孩的英气,不曾想骨子里却是不乏悍勇之气。
这些时日,她出入军营、城墙,亲自为兵卒们发送粮饷,甚至亲自探视受伤的兵士。其人出身傅家,本就得燕州良家子的敬重,其王妃的身份,又会叫人敬畏,美丽的容貌,更是天然地令男人敬慕,三种情绪混杂,再有这番刻意地收买人心之举,士卒岂不归心。
今日,她站在城墙上,一身红色骑装如她头顶的牙旗般招摇惹眼,也如牙旗般镇定军心。
当俘虏们死尽之后,耶律昌终于派了大军上场。先是步兵推着木幔,把死去的俘虏的尸体扔进壕沟里,填出一道平地。接着就是骑兵上场。
北狄和其他所有的游牧民族一样,皆以骑射见长。但汉人作为游牧民族的老对手,自有一道对付骑兵的手段。
重甲步兵和弩兵、弩车相配合,这是汉人对付游牧民族屡试不鲜的法宝。如今大殷富足,哪怕大军带走了绝大多数的重甲兵,范阳依旧能凑出三千配锁子甲的兵卒。
然而,范阳如今的对手是耶律昌。
大殷工匠们精心铸造出来的锁子甲足够坚韧,除非以重器相捶或以利刃直刺,不然难以穿透,床子弩的箭镞更是锐不可当,一支箭能清空射程里的全部人马。
但任大殷如何甲坚刃利,却挡不住那些北狄的兵卒们是真真正正的奋不畏死。
迎着□□和弓箭,一支骑兵闯过那三道壕沟,行到殷人的锋刃前,大约要折损三分之一。但那些北狄人前仆后起,无有半分犹豫。
大殷的军队作为守军,士气本也不弱,都是燕州出身的良家子,背后就是自己的家园亲族,自有战死之勇。
然而,在与狄人短兵交接之时,其军队的气势却依旧为其所夺,而显得弱势。
哪怕北狄死的人更多,哪怕殷人的甲器要更坚利。
令嘉看见有因中箭跌落在壕沟里的狄人依旧要站起身,将手中的□□朝前方的殷军掷去。没有马上的加速,此人又是身受重伤,掷出的枪飞了丈许,碰到一个殷军,却也穿不透殷军盔甲,而其动作引发了城墙上弓箭手的注意,往那道勉强站立的身影补了几箭,这道身影终于彻底倒下……
可惜,这样的狄人倒下了这一个,却还有无数在这战场上。
令嘉看着这样的北狄军队,心中终于明了,为何居庸会败得如此之快,她的两位兄长提起耶律昌的大军会如此气短心虚。
她未必如何知道兵事,但她看得懂人心。
站在城墙上,隔着十几丈距离的她都要为这样的意志所摄,直面这支军队的兵卒们又该是何等气弱。
这样的意志,这样的军队……
令嘉垂下眸,有些庆幸,又有些悲哀。
萧彻的决定是正确的。
……她是真的厌恶这种正确。
时至日落,范阳的城墙下遍地死尸,耶律昌暂且退兵。
只此一日,大殷一方精心准备的城外防线已被打穿,二十多架弩车折损过半。
令嘉若无其事地令人去登记战亡的名册,再开王府府库,犒赏剩余兵卒。
然而,待登上马车,离了旁人视线后,她猛地呕了几声,为着观战,她一日未食,什么都没呕出来。可就这样,她依旧是连着呕了好几声才止住,而此时她已呕得自己手脚发软。
还是醉月扶着她,她坐正了身子。
令嘉幽幽叹了一声:“果然,纸上的兵谈得再多,也比不得战场走一遭。”
令嘉再如何聪慧强韧,终是深闺里养出来的,哪怕亲手杀过人,但距离战场的屠杀还是差太多了。也就她强于控制脸上表情,这才不至于在众人面前显出软弱来。
醉月拍着她的背,忧虑地说道:“王妃,如今外防已破,明日北狄就要开始冲击城墙了,王妃还是别再去了。”
“要么就一直别去,去了就要一以贯之。今日去了,明日却躲了,反会败坏军心——我可丢不起那人。”见这位心腹使女的面上忧色甚重,令嘉安抚道:“便是外墙破了,也还有一道瓮城,我定是在最里面看着。除非士卒死绝,不然也轮不到我出事。”
醉月面上忧色不减:“可是流箭难防,耶律昌又素以善射闻名,居庸关那处还是夜晚呢,三郎君有武艺傍身,都被他射成重伤,更别说王妃你了……”
耶律昌的箭术名声远扬,萧彻去年重伤就是伤在他的箭下,这次的令卓也是如此。
令嘉并不在意道:“有一有二,如何还会有三。大殷丢不起那脸。殿下、三哥那两次,都是趁着战乱,我又不会亲上战场,旁边还守着那么多的甲士,如何会出事。”
醉月没法放心,但她不可能拗得过这位主。
令嘉下了城墙后,并未回王府,而是坐着马车去了城南的军营。
她本来是想再等两天,等到狄军最疲惫的时候,但战场的节奏太快了,而狄人的战力也超乎了她的想象,她只能尽快能用的牌都用出去,避免太晚了就没机会用了。
这次不需燕王府的令牌,守卫的兵卒就放了行——他们已然认得燕王妃的车驾。
在西城墙战况激烈时,南营正有一支军队整装待发。
他们就是那批从居庸关回来的溃军。
萧彻嫡系出身的这批兵卒本质上就是亡命之徒,保家卫国这么朴素的道德和他们没有任何干系,毕竟他们没有田地也没有家,他们只有一条命。
无数的兵法大家在兵书上告诫后人,这样的恶徒是不适合组军的,即使强行编成军,也只是那种战力最差,闻风而逃的弱军。
可耐不住燕王殿下是真的有钱,也是真的狠厉。
他用最丰厚的价钱,买下了这批人的性命,又用最严苛的军法,驯服了人的恶性,让他们成为战场上最锋利的刀刃。
是的,刀刃,这只军队会是刀刃,做不成盔甲。他们只适用于出击,而非防守,这批人根本就没有防守的意识。
耶律昌的进攻太疾太速,令卓来不及用上他们,居庸关就被破了,他们反而成了累赘,以至于现下的范阳,没人敢信他们。
但令嘉敢信,她信的自不是底下这些人,她信的是萧彻。
他既敢留这些人在大殷,那就是有把握他们是能用的。
只看你会不会用。
令嘉会用,或者说她有钱用。
她搬空了王府和曹家的库存,兑换了整个范阳的黄金,凑出了现下高台上那一座座比她的人还高的金山——也就是前些年,王府暗地里卖了北狄一批粮食,范阳市面上才有足够的金块去堆这些座金山。
如果可以,讲究如令嘉也不想用这种直白得有些不体面的法子来收买人心。
可没办法,台下的这批人就吃这一套。
这些金山在落日的金黄色的余晖下散发着天底下最俗气、也最直白的诱惑力,台下的兵卒看着它的目光炙热如火,几乎都要把那些金山熔掉。
以这些人的道德水平,在这么大的诱惑前,难免会生出杀上高台,抢了金山的冲动,如果台上的人不是燕王妃的话。
燕王……
哪怕燕王本人不在这,但只要想起这个称呼,他们都会生出本能的畏惧,就像被驯服的狼犬听到鞭子声音一样。
所以,所有的兵卒只能站在台下,看着那些金山的目光如何贪婪,却不敢逾距半分。
令嘉站在台上,以高临下,这些人的表情就尽收她的眼底。
令嘉将他们的眼神和之前见到的狄人的眼神相比较,作出了裁断。
还不够,他们还是差了火候。
但她能给他们加火。
她走到了祭台前,祭台上摆着牛、羊、猪三牲的头,都是刚斩下来的,带着未褪的血气。
令嘉闻到这股血气,想起之前的战事,本能得有些作呕,但她强自忍了下来。
她开口说道:“予以燕王妃之名诺之,尔等事成归来,此间所有均分之。且——前罪具赦,发还故里。”
若只承诺那些金块,底下的军队还能保持肃然,毕竟眼下这情景,再蠢的人都能预料到了。可当安石站出来,以内力发声,将“前罪具赦,发还故里”喊了三遍后,满军哗然。
那些流连在金山上不肯挪开的目光“唰”的一下就转到了令嘉身上。
大殷开国用的是法家思想,此后在英宗改革,引入了儒家的教化怀仁,削减过刑罚,但法不容赦这个思想还是被坚持了下来。故而,大殷开国至今,大赦只有三次,太穆皇后死前一次,庄懿皇后死前一次,宣德皇后死前又一次。本来这三次大赦都是在为病重的皇后祈福,可无奈一次都不抵用,以至于这大赦又被人谑为“断弦声”,断弦为丧妻,每次大赦未久,皇帝陛下就成了鳏夫。
现下,公孙皇后病重,朝中许多人都预估,再过一年半载,就能听到第四次的断弦声。
可无奈,底下的这些兵卒是不知道的。他们只知道,他们虽也是军户,但是是因罪入的军户,生生死死,世世代代都只能在这边城。任他们赚取了多少金银,都改变不了事实。除非他们能历经数战不死,晋为军官,可他们这种军队惯来是死亡率最高的,要活到晋升的那关,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这就是萧彻给他们设置的缰绳。
令嘉曾经翻看着萧彻案头的文书,瞥到募兵的事,便顺口问道:“五郎,你后来又不是没有其他可选的兵源,干嘛非要用那些阶下之囚?无恒产之人,难以久战。”
萧彻答她:“论久战,他们是比不上良家子,但我不需他们久战,只需他们能一战,毕全功于此一战。”
令嘉语含不信:“他们能有如此战力?”
萧彻将人抱到膝头,用亲昵的口吻告诉她:“善善,野外之地,比大虫更可怕的是饿着的大虫。饱食的大虫可以忍一顿饿,只要你的兵刃足够锋利,他们自会避你锋芒。可饿着的大虫不一样,他们不能退,退了就是饿死,所以任你的兵刃如何锋利,他们都会不会后退,他们没有退路。”
令嘉蹙起眉,“可饥饿的大虫饱食之后呢?你给出的奖赏足够喂饱他们了。”
萧彻意味深长道:“傻善善,这都是重罪之人,仅仅一些浮财如何足够饱食?”
萧彻足够慷慨,财物、衣帛、美人,对这些人无有吝惜。萧彻也足够吝啬,他从未给过这些人另一条路。
这些人能饱食一顿,但食完又要挨饿,然后自然还会拿命去拼第二顿。
可今天,令嘉代替她的丈夫给了他们第二条路。
令嘉在所有人的瞩目下,抽出匕首,在自己的左手掌心划出一道口子,这道口子足够深,不过几息,涌出的鲜血就沾满了整个手掌,她将沾血的匕首扔下台,高高地举起沾满了血红色的左手。
“以此血相誓。”
在这一刻,军队的哗然声突然静了下来。哪怕是列队最后面的人听不清令嘉的声音,但他们也能看见令嘉的动作——和那一抹血色。
台下离高台最近的,站在军队最前列的将领们脸都青了。
许给兵卒的条件他们早就和王妃通过气,可在原本的安排里绝对没有以血相誓这一段,谁敢让这一位流血啊!!!
然而,当感受军队的沉静后,他们又愣在了那里。
这血流得似乎挺值的……
令嘉看了这批发呆的将领好几眼,蹙了蹙眉。
虽说没有事先通过气,但她都给了那么多眼神暗示了,这些人怎么还傻呆呆的没反应。
最后,还是廖永定最先反应过来,拔出了佩刀,在自己左手上划了一道,举手喊道:“不以功返,则以身亡。”
有了廖勇定的带领,其余的将领都反应过来,同时拔出佩刀划下口子,举手喊道:“不以功返,则以身亡。”
在下一刻,全军人都拔刀割手,举手喊道:“不以功返,则以身亡。”
军队在静默中积累的震撼情绪,随着这一声呼喊,夹杂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响彻云霄。
令嘉感知到投射在她身上的一道道如狼似虎的目光,心知:她要的火候终于到了。
戎事尚杀性,多以血气相激,古以祭人,今以祭牲,
但牲口的血如何比得人血。
令嘉愿以自己的血激出这些人最凶恶的杀性,去迎战那只可怕的北狄军队。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整篇小说最早出现在我脑中的只有这一段。
美丽的女人、冷肃的军队、以血相誓,多么强烈的反差啊!
所有的人设、情节都是后来补上的。
这一章和我原先的设想有些出入,一半是文笔的硬伤,一半是情节铺垫未到位,但能写出来,我都有些自我感动了。
我是动了笔才发现战争戏码是真的难写。想追求合理性,又不想放弃戏剧性,我卡文卡得□□,再赶上工作的事,我拖延症发作,好几次都想弃文了。
谢天谢地,我扛过来了,战争戏再一章就结束了。战争结束后面就好写多了。
如果这篇结束后,我还写文我就……可能还是要写战争,情爱哪有生死来得震撼人心啊。
大家应该能看得出来,第二卷 就要结束了,令嘉身上埋的线已经抽干净了,第三卷也就是最终卷就是萧彻身上的线了。然后我们就可以欢快地HE了。
考虑到我不靠谱的更新,能追到现在的都是不怕坑的勇士,我十分佩服你们的勇气,愿以红包为敬。
留个言吧,我全都发个红包。
第143章 大获全胜
这只军队夜半出城偷袭,最后赶在破晓前回城,去时一万多人,来时只剩两千余人,死伤固然惨重,但他们确实完成了任务。
一宿未眠的令嘉站在城头眺望着远山上的火光,脸上不见多少喜色,良久之后,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令嘉如约定的一般,将那些黄金分发给剩下的人,并通知朱知府,录其名册,向朝廷请恩。
日出之后,北狄军队久久未来。但守军严防紧守,丝毫不敢松懈。果然,日过中天未久,北狄就发起了进攻。
这次的进攻比昨日更加激烈,一日下来,甚至有北狄人成功攻破了城门,只可惜范阳的城墙是瓮城,里面还有两道城墙。
然而,这两道城墙在北狄军队面前也未能支撑多久。在第六日,北狄的先锋甚至有能攀到令嘉身前的了,虽然不过两步就被令嘉的侍卫砍死。